今天,我得到了一个血的教训。在我26年的生涯里,我还没有像今天一样恨自己这张嘴。往后余生的每一天,我都会记住这个教训,告诫我的儿子、孙子:不要说谎,因为说不好你就会一辈子提心吊胆。
此刻的我就是,我在酒店的大床上打开盒饭,里面是色香味俱全的苏州菜,可我食不下咽,味如嚼蜡。我一边担忧白叔叔说露嘴,一边又害怕有人去当事人那里求证,这样我在艾磬女士心中的形象会荡然无存,更别说郁凛了,他怕是很多年后还会抱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说:“我年轻那会儿,有个女的竟然说……”云云。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给一小时前的自己一巴掌。
“喂,怎么样,有结果了没?”陆何那边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
“匹配上了。后天就能知道什么时候手术了。”
“真的呀,还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苏医生很不错,谢谢你了。”
“不用客气,那是他应该的。”陆何那边更嘈杂了。
“总之,你帮我谢谢他。”
“知道了,正谢着呢。挂了。”
我按了按额头,觉得自己想多了。
我真的想多了吗?
也许是白天做了太多亏心事,夜里我变得有些睡不着。
我看着酒店窗外的霓虹灯,像极了绚烂的舞台,每个人都在这个舞台上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有些人善良温厚,有些人小肚鸡肠,有些人与人为善,有些人罪大恶极,有些人幸福美满,有些人长交厄运。但这个舞台上没有绝对的主人公,更没有绝对的反派,每个人的戏份相同,每个人的一天都二十四个小时,一年都是三百六十五天。时间老人总是那么公平,分毫不差。
“晚安,京都,祝你好梦。”
凉凉夜色下,无数灯火闪烁。
在捐献造血干细胞前,我必须连续四天每天打一针,苏医生告诉我这是‘动员剂’,能把骨髓血里的造血干细胞动员到外周血中,只要静脉处采血就能完成捐献,能免除我脊椎穿刺的痛苦。
科技在飞快进步,如今捐骨髓就和捐血一样轻松。而我只要付出微不足道的疼痛,就能挽救白言的生命。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打针期间,我必须住院,这也就导致了我连续四天闲的发慌。虽然我每天都能收到美味的菜肴和鸡汤,可我和母亲这四天说的话还是不超过十句,不是她急匆匆结束话题,就是我急匆匆送客。一边我想她来看我,一边又尴尬到恨不得立马分开。幸好有白言成天往我这跑,不然我非闷死不可。
“你好笨啊,这里才是朋友圈。”白言正在教我使用社交软件,很明显,他没想到当代国人还有人不懂朋友圈怎么发。
“这不简单好吗,我刚刚才注册的。”其实自己琢磨我也是能琢磨明白的,但一看到白言气的跳脚我就心情大好。
“诺,点这里就可以拍照,写上文字就可以发表了,你试试。”白言跟我演示了一遍,然后把手机递给我,一副要我交作业的样子。
“来吧,小气鬼,让你做我朋友圈的第一个帅哥。”我揽过他要给他拍照,这家伙却飞快的扭过头,以至于我只拍到他的后脑勺,但照片上的我美颜滤镜全在,没化妆也很完美,就没再跟他计较。
“祝我的小气鬼身体健康,早日康复。‘配图’”文案写好,点击发送。
“叮叮叮。”不过一分钟,我的朋友圈下面,就多了几十个赞。
“你给我加了多少个好友?”我扭头质问白言。
“你又没说要加谁,我就把你手机通讯录里的人都加了。”白言拖着腮帮子,一脸无辜的看着我。
我打开好友列表一看,好家伙,六百多个人,还有不知道多少人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要是都通过了还不得破千。不仅如此,好些人还是只见过一面的生意伙,我只好一个一个的再删掉。
虽然这样不礼貌,但不小心暴露隐私更麻烦。
我正在删第168位‘陌生人’时,突然弹出一个消息框。
【也祝你身体健康。】发消息的这位陌生人实在是太陌生了,我完全不记得跟他什么时候交换过号码。他的网名是法语的‘美’,头像是纯黑色,他的朋友圈设置了仅三天可见,而且近三天一条朋友圈都没发,干净的让人匪夷所思。
我本来想删掉他的,但一想到这位是唯一问候我的人,又舍不得删了。
“谢谢。”我给这位意识形态很抽象的朋友回了个小猫鞠躬的表情包,然后就任他在我的好友列表里落灰了。
抽完血,我的战役就打完了,但白言的战役才刚刚开始。他的身体不仅要抵御癌细胞,还要小心我的细胞带来的排异反应。这是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一个需要身体自我抵御的大战。
接受手术后的白言,明显更虚弱了。尽管如此,每次隔着玻璃看他,他都会对着我笑。
白言是个坚强的孩子,可我不是。捐献干细胞后,小部分的捐献者会有感冒酸痛的症状。不幸的是,我现在就是那个小部分。苏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让我不要担心,可是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难受啊。
第一天只是感冒、鼻塞、喉咙痛,第二天,我的腰酸的像来了大姨妈。第三天,我练舞时的旧伤也因为卧床时间太久找上了我。人一生病,就容易脆弱,一脆弱就会管不住自己。
我找苏医生开了止痛药,来防止自己因为痛的睡不着而在被窝里哭。
化学的力量不可抗拒,吃了药我果然好受了许多。但这药的副作用就是困,所以没等吃晚饭我就睡了过去。
……
人的身体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医学赋予的,另一个是社会赋予的。医学判定你健康与否,社会判定你美与否。
这两个评判标准有时重合、有时又无必然联系。一些人认为健康就是美,另一些人则不以为然。我属于后者。
我有一副很符合世俗审美的身体,极度适合在舞台上展示。四肢修长,身材匀称,比例完美。我的芭蕾老师曾这样夸奖我。
十五岁那年,我母亲不知道从哪给我争取了一个机会——让我去京都最大的芭蕾剧院演出。那个剧院有上百位芭蕾舞者,有享誉已久的大师,也有为芭蕾梦想苦苦执着的小透明。但所有人,无一例外的都会在周六这天齐聚,因为这天要表演剧院的经典剧目——《天鹅湖》。
我在剧团整整两年,参演过100场天鹅湖,从替补到群演,从群演到配角。很快,我以优异的表现和完美比例的身体跻身剧团的金字塔上层。那是一个舞者展示自己的好机会,我不仅因此得到好几所芭蕾学校的offer,还得到了不菲的酬劳。
更有甚者,曾经有三个经纪公司在看完我的表演后寻我去做模特。
但这副漂亮身体是早些年受苦得来的,我母亲要求严苛,幼时练舞,我几乎每天都是哭着离开形体房的。我最怕的便是开背,那种挫骨般的疼痛甚至给我留下了阴影。时至今日,我都尽量不让人触碰我的背,这也是我不愿意学习交际舞的原因。
我是半夜醒的,醒的时候,枕巾湿了一大片。止痛药搞得我昏昏沉沉的,我怀疑自己做梦又哭了。这种眼泪不受控制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我挪了挪枕头,试图远离湿了的地方。
突然,我的颈后传来异样,一只手穿过我的头发抚上了我的背。我当时冷汗就吓出来了,一个机灵就从床上坐起来,开了灯。
“妈,你干嘛呢?”我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不解的看着背后的人。
“还疼吗?”她抬起头,问的莫名其妙。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庞布满泪痕。见我在看她,她慌忙扯了张纸巾,擦了擦眼泪。
我的心突然被老虎钳夹住了似的,又疼又紧。
“你怎么了?”我上一次见她哭,还是外婆的葬礼上。
不问还好,我一问,她哭的更凶了。
我真正体会到了手足无措的感觉。小学每次写《我的妈妈》作文,我都有很妙的比喻,我把‘我的妈妈’比作‘钢铁’,她不仅拳头硬,心更硬,不管遇到多难的事情她的不会哭。
但现在,她趴在我的床头,哭的像个孩子。边哭还不住的问我:“还疼吗?”
“不疼不疼,我吃了止痛药,早就不疼了。”说完,我不知道扯着哪根伤筋了,疼的我“嘶”的一声。
她放下白日里那面无表情的样子,心疼的抚摸我的头。
“你刚刚哭着喊疼,你要吓死我咯。”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是我从未听过的。
“那是我做梦呢。”我说道。“我要真疼怎么睡得着。”
她果然放松了不少,抚摸我头发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我不大习惯这种亲昵的动作,这种爱抚,我小时候她都不常对我做,如今,我都成年了。
我想不动声色的逃开她的抚摸,她却一把把我揽住。
“怎么,摸摸你还不行了?”
果然,我的母亲还是那个霸道的味道,一点都没变。
她摸了我很久,直到我的头发都被摸油了,她才松手。
“饿吗,吃饭吗?”她指了指桌上的饭盒。
“凌晨一点多,我这儿吃哪门子的饭啊?”我拿出手机,把屏幕对着她。
“不吃算了,我明天早上再给你带。”说完,她麻利的收拾了包和饭盒,扭头就走了,走之前还给我带上了门。
我的床单满是眼泪和我出的汗,湿黏的不行。我去公共浴室冲了个澡,回来也没了睡觉的兴致,只好躺在沙发上发呆。
屋子里好像还留存着她的香水味,不很腻,淡淡的。我突然就觉得某些漂浮的东西落下来了,说不上来具体的,我只觉得自己像一粒种子,整日随着沙土和风到处迁徙,突然天降大雨,把我打进泥土里了。
第七天天,我的感冒好了,身上也没那么疼了,得了苏医生的准许,我准备出院。
这天,阳光正好,白言看起来也比昨天更有精神了些。我跟他隔着玻璃通了电话。他再三叮嘱我要好好休息,不要再感冒了,像个小大人似的。我和他约定好,下个月过生日再跟他见面。
陆何开着他送我的跑车,欢天喜地的来接我了。
“你真的要留下?白笙,你可别涮我?”陆何一边开车一边询问,他的脸上都能开朵花出来了。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我说了不走是真的不走,我把车都托运来了。”我指了指他的阿斯顿马丁。
“不是,我之前怎么劝你你都不改口,怎么住了趟院,苏医生把你脑子也治好了?”
我懒得跟他瞎扯,给了他个白眼就把头转向窗外。
高楼大厦、霓虹灯塔像走马灯似的掠过,此刻的京都不真实,更像一场梦。
但这梦,是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