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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侏儒呓语

《侏儒呓语》未必能传达我的思想,只不过能从中窥见我的思想变化而已。与其说它是一根草,倒不如说是一根藤蔓——而且,这藤蔓上也许又会生长出许多条枝蔓来。

古人曾一语道破:“太阳之下无新事。”然而,无新事并不仅限于太阳之下。

根据天文学家的观点,海格力斯星群发射的光到达我们地球需要三万六千年。但海格力斯星群也不可能永远闪耀,总有一天会像冷灰一样失去美丽的光辉。不仅如此,死也总是孕育着生。失去光辉的海格力斯星群在茫茫宇宙中徘徊,只要遇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变成一团星云,不断地重生出一颗颗新星。

和浩瀚的宇宙相比,太阳只不过是一点磷火而已,更何况我们地球。然而,在遥远的宇宙之极、银河之畔所发生的事,其实和地球这个泥团上所发生的事如出一辙。在运动法则之下,生死周而复始,不断循环。每念及此,我不禁对散落在天际的无数星星寄予些许同情。其实,那些闪烁着的星光,又何尝不是在表达着和我们同样的情感呢?在这一点上,诗人最早为此真理而高歌:“无数群星如细沙,其中一颗,向吾闪烁。”[1]

然而,星星既然和我们一样历经沧桑,那就难免也会感觉到厌倦吧。

鼻子

帕斯卡有句名言:“如果克娄巴特拉[2]的鼻子是歪的,那么世界历史也许将会为之一变。”然而,相恋之人却大都看不清真相。不,或许应该这么说:一旦坠入情网,我们的自欺性就会体现得淋漓尽致。

安东尼[3]也不例外。假如克娄巴特拉的鼻子是歪的,安东尼大概会尽量忽略不看。而在不得不正视时,他也一定会找出对方的其他优点以弥补其缺点。说到优点,世界上应该找不到像自己恋人一样集无数优点于一身的女人吧。安东尼也必定和我们一样,能从克娄巴特拉的眼睛、嘴唇等找到许多补偿,更何况还有“心灵美”!实际上,古往今来,我们所爱的女人都拥有美丽至极的心灵。不仅如此,她的服装、她的财产、以及她的社会地位都会成为她的优点。甚至,连她以前曾受宠于某名士之事实或传闻,也都可算作其优点之一吧,而且克娄巴特拉还是极尽奢华与神秘的末代埃及女王,只要她置身于袅袅香烟之中,头戴珠光宝气的王冠,再做出轻抚莲花之态,那么就算鼻子有点歪也不会被人看出来吧。更何况是在安东尼的眼里呢!

我们的这种自欺性并不仅限于恋爱。除了个别例外,我们大多数人其实都在随心所欲地粉饰各种真相。例如,当一块牙医广告牌映入眼帘时,我们所看到的,与其说是广告牌本身,不如说是我们需要牙医广告牌的欲念——说到底,就是因为自己正患牙痛。当然,牙痛和世界历史没有什么关系,但这种自欺性普遍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无论你是想了解民意的政治家,还是想了解敌情的军人,抑或是想了解经济状况的实业家。我不否认我们的理智可以对此加以修正,但同时我也承认人间万事往往取决于“偶然”。热情容易使人忘记理性,而“偶然”则可谓天意。如此说来,我们的自欺性也许正是影响世界历史的永恒力量。

总而言之,能左右这两千多年历史的,并不是克娄巴特拉的区区一只鼻子,而是世界上无处不在的愚昧——可笑而又冠冕堂皇的愚昧。

修身(一束)

道德是“权宜之策”的别名,类似于“左侧通行”。

道德带来的益处是节省时间与劳力,而带来的害处则是会使良心完全变得麻木。

一味地反对道德,是缺乏经济意识。而一味地屈从于道德,则是懦夫或懒汉。

支配我们的道德,是深受资本主义流毒的封建时代道德,只会带给我们害处,而几乎没有丝毫益处。

强者蹂躏道德,弱者接受道德的爱抚。而遭受道德迫害的,则往往是介于强弱之间的人。

道德常常身穿旧衣服。

良心并不像我们的胡须一样随着年龄而生长。要获得良心,我们还需进行若干的训练。

一国之民众,九成以上的人终生缺乏良心。

我们的悲剧在于:因为年少或经验不足,在尚未获得良心之前被指责为无耻之徒。

我们的喜剧在于:因为年少或经验不足而被指责为无耻之徒,然后终于获得了良心。

良心是一种严肃的嗜好。

良心也许能产生道德,但道德却连良心的“良”字也未曾产生过。

良心也和其他各种嗜好一样,拥有许多病态的追随者。这些追随者十之八九都是聪明的贵族或富豪。

好恶

我们像喜爱陈酒一样地喜爱古老的享乐主义。我们的行为并非取决于善恶,而仅仅取决于我们的好恶,或者说取决于我们是否快乐。我只能这么认为。

天寒地冻时见到小孩溺水,我们也会主动地跳下水里去救人,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救人是一种快乐。那么,冒着下水之不快而获得救人之快乐,又是根据什么准则呢?——是选择更大的快乐。然而,肉体是否快乐,精神是否快乐,这两者的衡量标准是不一样的。其实,这两者也并非完全格格不入,它们就像咸水和淡水一样可以融合为一体。如今,京阪地区的各位绅士往往缺乏精神教养,但他们在饮甲鱼汤、吃鳗鱼饭之时不也能感受到无比的快乐吗?另外,以游冬泳为例,可见冷水和寒气也能带来肉体上的快乐。如若有人对此表示怀疑,则可以想想受虐狂的例子——那该死的受虐狂其实就是把反常的肉体享乐取向变成习以为常而已。基督教的圣人们有的喜欢立柱苦行,有的在烈火中殉教,我相信他们应该大都是受虐狂吧。

正如古希腊人所说:我们的行为只取决于好恶。我们必须从人生之泉中汲取最甘美的味道。耶稣也曾说过:“不可像法利赛人一样终日面带悲伤。”贤人,即使在荆棘之路上也能使蔷薇花盛开。

侏儒的祈祷

我是个身穿彩衣、献筋斗戏的侏儒,只要能快快活活地过着太平日子就心满意足了。请实现我的愿望吧。

莫让我穷得连一颗米也没有,也莫让我富得连熊掌都吃腻了。

莫让采桑农妇都嫌弃我,也莫让后宫佳丽都对我投怀送抱。

莫让我愚昧得菽麦不分,也莫让我聪慧得明察天象。

尤其是莫让我成为勇敢的英雄。我时常梦见自己登上险峰、横跨巨浪——也就是完成了不可能实现之事。再也没有比这种梦更可怕的了。我在这样的梦境中挣扎,就像和恶龙搏斗一样痛苦不堪。请保护我这个软弱无力之人,莫让我当英雄,莫让我萌生英雄之志。

我只是个沉醉于春夜美酒、吟诵着金缕欢歌的侏儒,只要能快活度日就心满意足了。

神秘主义

神秘主义并没有因为文明而衰落,反而是文明使神秘主义有了长足的进步。

古人相信我们人类的祖先是亚当——也就是说,他们相信《创世记》。然而,今天就连中学生也相信人类的祖先是猴子——也就是说,他们相信达尔文的著作。由此可见,古人和今人在“相信书本”这一点上并没有什么区别。而且,古人至少还看《创世记》,而今人除了少数专家外大都没有读过达尔文的著作,却心安理得地相信达尔文学说。其实,相信祖先是猴子,也并不见得比相信“耶和华往尘土吹一口气创造出亚当”[4]之说更体面。然而,今人却大都对此深信不疑。

不仅对进化论如此,甚至连“地球是圆的”这样的常识,也只有少数人真正了解。大多数人只是人云亦云地盲从而已。如果继续追问“为什么地球是圆的”,则上至总理大臣,下至小职员都无人能答。

再举一例。如今人们不像古人一样相信幽灵的存在,虽然时常有人传说曾看见幽灵,但人们大都不会相信。为什么呢?——因为说看见幽灵的人只是受迷信影响而已。那为什么会受迷信影响呢?——因为他们看见了幽灵。今人的这种逻辑,当然只不过是所谓的循环论法而已。

而且,当我们遇到更复杂的问题时则更是完全立足于信念之上。我们对理性置若罔闻,却盲从于超出理性之外的“某种信念”——我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名称,所以暂时用“某种信念”来表示。如果非要给它命名的话,那就只能用“蔷薇”“鱼”“蜡烛”之类的象征性名称吧。不妨以戴帽子作为譬喻——我们相信祖先是猴子,相信幽灵不存在,相信地球是圆的,就像我们不戴翎羽帽而戴软帽或礼帽一样。如果有人不相信,不妨试想一下爱因斯坦博士与其相对论在日本如何大受欢迎。这是神秘主义的盛典,是匪夷所思的庄严仪式。至于人们为何如此狂热,恐怕就连“改造社”社长山本先生[5]也弄不明白吧。

如此说来,伟大的神秘主义者既不是史威登堡[6],也不是波墨[7],而是我们的文明的民众。而且,我们的信念和三越百货商店的橱窗也并没什么两样——操控我们信念的,往往是变化莫测的流行时尚,或是近似于天意的好恶。实际上,一想到西施和龙阳君的祖先也都是猴子,我们就会或多或少地产生些许满足感。

自由意志和宿命

我们如果相信宿命,所谓罪恶就不复存在,而惩罚也将失去意义。既然如此,我们必然会对罪人采取宽恕的态度。相反,我们如果相信自由意志,就会产生责任感,防止良心变得麻木,因而必然会对自身采取严于律己的态度。那么,我们应该遵循哪一种呢?

我会心安理得地这样回答: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或者说一半怀疑自由意志,一半怀疑宿命。为什么呢?不妨试想一下:自己娶某人为妻,这难道不是自己所背负的宿命吗?自己没按妻子的吩咐给她买衣服和饰带,这难道不是拜自由意志所赐吗?

除了自由意志和宿命之外,还有上帝和魔鬼、美和丑、勇敢和怯懦、理性和信仰……对于这些处于天平两端的抉择问题,都应该采取这种态度。古人把这种态度称为“中庸”。中庸翻译成英文就是“good sense”。我相信,如果不依靠good sense,就绝不可能得到幸福。即使得到,也只能是炎夏烤火、寒冬挥扇之类的打肿脸充胖子似的幸福而已。

小孩

军人近似于小孩。他们喜欢摆出一副英雄架势,喜欢所谓荣誉,这点自不待言。另外,他们还崇尚机械式的训练,重视猛兽般的勇气,这些都是在小学才能见到的现象。至于视杀人如同儿戏,则更与小孩无异,尤其相似的一点是,只要一听到喇叭和军歌响起,也不问为何而战就欣然冲向敌阵。

因此,军人引以为豪的东西必然与小孩的玩具相似。例如,红色皮条穿连的铠甲,形似锄头的头盔,这些并不符合成年人的审美情趣。勋章亦然。这让我总是觉得很费解:那些军人明明没喝醉,为什么老爱挂着勋章阔步前行呢?

武器

正义近似于武器。只要出钱,敌我双方都能买到武器。只要强词夺理,敌我双方都能获得正义。自古以来,敌对双方往往像互相开炮似的攻击对方“与正义为敌”。但只要不被花言巧语蒙蔽的话,其实还真的很难分清到底是哪一方“与正义为敌”。

日本工人仅仅因为身为日本人就被勒令离开巴拿马[8],这是违反正义的。正如报纸上的报道那样,应该斥责美国“与正义为敌”。然而,中国工人也仅仅因为身为中国人就被勒令离开千住地区[9],这也是违反正义的。正如报纸上的报道……不,日本两千年来一直属于“正义方”。正义似乎从来也没有和日本的利益发生过矛盾。

武器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武夫的伎俩。正义本身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煽动家的三寸不烂之舌。武后不顾天怨人怒,冷酷地践踏正义。然而,当她读到骆宾王为李敬业起兵叛乱而写的檄文时,不免大惊失色。“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这样的名句,只有天才煽动家才能写得出来。

每当我翻阅历史书时,都会不由地想起游就馆[10]。在陈旧而昏暗的长廊里,陈列着各种正义——青龙刀之类,也许是儒教倡导的正义;骑士长矛之类,也许是基督教倡导的正义;粗大的棍棒,也许是社会主义者的正义;带缨穗的长剑,则大概是国家主义者的正义吧。我一边看着这些武器,一边想象着无数战斗的情形,不禁心惊肉跳。然而,在我的记忆中,我还从来没想过要拿起其中的某一件武器,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尊王

这事发生在十七世纪的法国。有一天,Duc de Bourfgogne[11]问Abbé Choisy[12]:“我想说‘查理六世疯了’,这话要怎么说才比较委婉呢?”Abbé立刻回答:“要是我就直接说:‘查理六世疯了。'”Abbé把这个回答列入自己的人生冒险经历之一,而且后来也一直自鸣得意。

十七世纪的法国有这样的逸闻流传下来,可见是多么富有尊王精神。然而,二十世纪的日本的尊王精神,似乎并不比当时的法国逊色。这令人感到无比欣慰。

创作

艺术家也许总是有意识地创作着自己的作品。然而,从作品本身来看,作品的美丑有一半——确切地说有一大半依存于超出艺术家意识之外的神秘世界。

正如我们经常不打自招一样,我们的精神难免会在自己的作品当中自然流露出来。古人所谓“一刀一拜”[13],不正是出于对这种超意识境界的敬畏吗?

创作经常是在冒险。总之,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

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赵匝北的这首七绝《论诗》正道出了此中真谛。艺术是高深莫测的东西。我们如果不贪财、不求名誉、不被几近病态的创作热情所折磨,也许就没有勇气去和这可怕的艺术搏斗。

鉴赏

艺术鉴赏,是艺术家自身和鉴赏者的互相合作。可以说,鉴赏者只不过是以某件作品为题来尝试进行自己的创作。因此,那些流芳百世的作品必然具有可供多种鉴赏的特色。然而,所谓“可供多种鉴赏”,并非如阿纳托尔·法朗士[14]所说的“意思晦涩,所以可供随意解读”,而是说像庐山群峰一样具有多面性,可以从各个方面进行鉴赏。

古典

古代作家之所以幸福,是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你我以及各位之所以幸福,也是因为那些古代作家已经死了。

幻灭的艺术家

有一群艺术家住在幻灭的世界里。他们不相信爱,也不相信良心,而只是像从前的苦行僧一样以空虚的沙漠为家。这一点固然悲哀,但也只有在沙漠上空才会出现美丽的海市蜃楼。他们虽然对人生诸事感到幻灭,但对于艺术却大抵还是满怀希望的,甚至于一提起“艺术”,眼前就会突然出现不为常人所知的金色梦境。出乎常人所料,他们其实也曾拥有幸福的瞬间。

坦白

无论谁都不可能完全坦白自己。相反,如果完全不坦白自己的话,又什么都无法表达出来。

卢梭喜欢坦白自己,但他在《忏悔录》里却并未坦诚到一丝不挂。梅里美讨厌坦白自己,但他的《高龙巴》不也是在隐隐约约地谈及自己吗?总之,所谓的坦白文学和其他文学之间的分界线其实并不明显。

人生

——致石黑定一[15]

如果有人命令没学过游泳的人去游泳,大家都会认为是强人所难。同样,如果有人命令没学过跑步的人去赛跑,大家也会觉得不可理喻。然而,我们生来却一直在接受如此荒唐的命令。

难道我们在娘胎里时就学过处世之道吗?而我们一离开娘胎,却立刻踏进了犹如大竞技场一般的人生。当然,没学过游泳的人不可能游得得心应手,没学过跑步的人大都落于人后。同样地,我们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地走出人生的竞技场。

诚然,世人也许会说:“可以借鉴前人的足迹呀,其中一定有你们的榜样。”然而,即使看过成百上千人游泳或赛跑,也并不意味着我们立刻就能学会游泳和跑步。而且,所有游泳者都呛过水,所有赛跑者都浑身沾满尘土。你看,就连那些世界闻名的体育明星,不也是在得意洋洋的微笑背后隐藏着一副愁眉苦脸吗?人生就像一场由疯子主办的奥运会。我们必须在与人生搏斗的过程中学习如何对付人生。如果有人对这种荒唐的比赛感到气愤不已,可以当场退出。自杀也不失为一种便捷的方法。但如果想留在人生的竞技场上,就必须奋勇搏斗,不惧怕受伤。

人生就像一盒火柴,使用时太过小心难免有些愚蠢,但如果不小心使用又十分危险。

人生就像缺页严重的书,很难说是一本书,但它毕竟还是一本书。

某自卫团[16]成员的呓语

嘿,开始值班啦。今夜,星星在树梢头闪着清辉,微风徐徐吹来。躺在这藤椅上,点一根马尼拉雪茄,就这么逍遥自在地守一整夜吧。口渴时就喝点儿水壶里的威士忌。幸好衣袋里还剩些巧克力棒。

你听!鸟儿正在高高的树梢上嬉闹。它们大概不会为这次的大地震[17]发愁吧。而我们人类却因为衣食住行受地震影响而尝尽苦头。不,别说衣食住行,就连喝不上一杯柠檬水,我们都会觉得郁闷难耐。人这种两脚兽是多么可怜啊。我们一旦失去文明,就只能守护着像风中残烛一般脆弱的生命。你看!鸟儿已经静静地入睡。它们根本不需什么羽绒被和枕头!

鸟儿已经静静地入睡,而且似乎睡得比我们更安详。鸟儿只活在当下,而我们人类还必须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也就是说,不得不饱尝悔恨和忧虑之苦。特别是这次大地震,不知将会给我们的未来蒙上多么荒凉的阴影啊!东京被烧毁了,我们不但今天忍饥挨饿,同时还要为明天的饥饿而苦恼。而鸟儿却有幸不知道这种痛苦。不,不仅鸟儿,所有动物都一样。只有我们人类才须背负三世痛苦。

小泉八云曾经说过:与其做人,不如做一只蝴蝶。说到蝴蝶,你也可以去看看那些蚂蚁。如果幸福仅仅意味着没有痛苦,那么蚂蚁也许比我们更幸福。然而,我们人类却能体会到蚂蚁所不知道的快乐。蚂蚁大概不会因为破产或失恋而自杀,但也不可能和我们一样满怀快乐的希望。我至今仍然记得,自己曾在月色朦胧的洛阳古都嘲笑无数蚁群:你们连一句李白的诗都不懂,实在是太可怜了!

然而,叔本华却认为……唉,还是不谈哲学吧!我们确实和那些蚂蚁没有多大差别。若果真如此,那么我们应该更加珍惜人的一切感情。大自然只是冷漠地观望着我们的痛苦,所以我们必须互相怜悯,更不可以互相残杀为乐,虽然把对方勒死往往比说服对方更省事。

我们必须互相怜悯——这不正是叔本华的厌世观给我们带来的启示吗?好像已经过半夜十二点了,星星依然在头上闪着清辉。喂,你喝点儿威士忌吧。我就这么躺在长椅上,嚼一根巧克力棒。

人间天堂

诗歌里常常歌颂人间天堂的光景。但遗憾的是,我却从不渴望住在那些诗人描绘的人间天堂里。基督教徒的人间天堂终究是无聊的全景壁画;黄老学派的人间天堂也只不过是寂寥的中国餐馆;而近代的乌托邦之类就更不必说了——也许大家都还记得威廉·詹姆斯[18]曾为之战栗吧。

我所憧憬的人间天堂,既不是那种天然的温室,也不是兼作学校的衣食供应站,而是这样一种地方:只要住在这里,孩子一长大成人父母就一定会死掉;还有,兄弟姐妹即便生为恶人,也绝不会生为白痴,所以不会给彼此添麻烦;还有,女人一旦嫁人,就会变得像家畜一样百依百顺;还有,小孩无论男女,都会如父母所愿,每天随时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还有,朋友之间没有贫富之差,以互相吹捧为无上之乐事;还有……大概以此类推即可。

这样的人间天堂,并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愿望,而且还是普天之下的善男信女们的共同愿望。然而,自古以来的诗人和学者们所憧憬的金色梦想中,却没有这样的光景。这不足为奇——因为这种幸福太过现实,不适合成为梦想。

附记:我的外甥梦想着买一幅伦勃朗的肖像画,却不曾梦想得到十元零花钱——这同样是因为得到十元零花钱的幸福太过现实了。

暴力

人生往往很复杂。要简化这复杂的人生,除了诉诸暴力之外别无他法。因此,只长着石器时代脑髓的文明人热衷杀人甚于争论。

然而,权力终究也是一种获得特许的暴力。为了统治芸芸众生,暴力也许总是必要的吧,当然也可能没什么必要。

“人性”

很不幸,我没有勇气尊崇“人性”。不,实际上我时常对“人性”嗤之以鼻,但又时常感受到对“人性”之爱。爱?——也许说是怜悯更确切吧。无论如何,如果对“人性”无动于衷,那么人生终将变成不堪居住的精神病院。斯威夫特[19]最终发疯,只能说是必然的结果。

据说,在发疯前夕,斯威夫特曾盯着一棵枝头枯萎的树,喃喃自语:“我就像那棵树一样,从脑袋开始完蛋。”每当我想起这则逸闻,就会不由感到心惊肉跳。同时,我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没有像聪明的斯威夫特那样生为一代鬼才。

柯叶

只有白痴才能获得拥有完美幸福的特权。无论是怎样的乐观主义者,都不可能一直笑容满面。不,应该说,如果真的允许所谓乐观主义者存在的话,那也只能意味着对幸福何等绝望。

“竹盒盛饭在家时,人在旅途,柯叶裹之。”[20]

这首和歌并不只是抒发了旅愁。我们经常妥协,以“现实之物”代替“理想之物”。学者们会给这柯叶起各种各样的美名。然而,倘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的话,柯叶终究还是柯叶。

比起主张以柯叶为餐具,“柯叶终究还是柯叶”之叹确实值得尊敬,但这种嗟叹又颇无聊,倒不如付诸一笑为好。终生都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嗟叹,这显得滑稽而不道德。事实上,伟大的厌世主义者也并非总是愁眉苦脸。即便是身患不治之症的莱奥帕尔迪[21],偶尔也会对着褪色的蔷薇花露出凄然一笑……

补记:“不道德”是“过度”的别名。

佛陀

悉达多[22]悄悄离开王城后,进行了六年苦行。之所以要进行六年苦行,当然是由于穷奢极欲的王城生活的报应。其证据之一,是拿撒勒木匠之子[23]似乎只需断食四十天。

悉达多让车匿备马,悄悄离开了王城。但他的思辨癖却每每使他陷入忧郁之中。所以,当他出城之后,感觉松了一口气的人到底是未来的释迦牟尼还是他的妻子耶输陀罗,也许很难说清楚。

悉达多经过六年苦行后,终于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他的悟道传说足以证明:物质支配精神。——他首先沐浴,接着吃乳糜,最后还与牧牛少女难陀婆罗谈话。

政治天才

自古以来,人们一般认为所谓政治天才应该是以民众意志作为自身意志。但事实也许恰恰相反,毋宁说:政治天才是以自身意志作为民众意志——至少使人们相信那是民众的意志。因此,政治天才大概也同时具备了演员天才。拿破仑曾说:“庄严和滑稽只有一步之差。”这话与其说是出自帝王之口,倒不如说是出自名演员之口更相称。

民众是相信道义的。然而,政治天才却往往对道义一毛不拔,只是为了统治民众才不得不戴上道义的假面具。一旦戴上这道义的假面具,就永远也摘不掉了。如果非要强行摘掉的话,无论如何杰出的政治天才都会立即死于非命。换言之,帝王们为了保住王冠,自然要受假面具的支配。因此,政治天才的悲剧难免兼有喜剧因素,就像《徒然草》[24]里那个仁和寺小僧戴鼎而舞之类的喜剧一样。

爱情比死亡更强大

莫泊桑的小说里有这么一句话:“爱情比死亡更强大。”当然,世界上并非唯独只有爱情比死亡强大。譬如,伤寒病患者临死前非要吃上最后一块饼干,然后才肯瞑目——这就是食欲比死亡更强大的例证。除了食欲之外,一定还有许多东西比死亡更强大,例如:爱国心、宗教情怀、人道主义精神、利欲、荣誉感、犯罪本能……总之,所有热情都要比死亡更强大。(当然,对死亡的热情除外。)其中,爱情是否就胜于其他所有热情呢,似乎也不好贸然下定论。有时乍一看以为遇到了“比死亡更强大”的爱情,其实左右着我们的只不过是法国人所谓的“包法利式幻觉”,只不过是《包法利夫人》以来的感伤主义——把我们自己幻想为传奇中的恋人而已。

地狱

人生比地狱更像地狱。地狱里的痛苦会遵循一定的法则,例如饿鬼道的痛苦,不过是想吃眼前的米饭却又惧怕米饭上燃烧着的火焰。然而,不幸的是,人生的痛苦并没有这么简单。想吃眼前米饭之时,有可能米饭上燃烧着火焰,也有可能出乎意料地轻松吃到米饭。轻松地吃下去之后,有可能患肠炎,也有可能出乎意料地轻松消化。要适应这种没有固定法则的世界,无论对谁来说都绝非易事。如果我堕入地狱里,保证立刻能抢到饿鬼道的饭食。至于刀山血海之类,只要住上个两三年,渐渐习惯了,就不会感到特别痛苦吧。

丑闻

公众热衷于丑闻。“白莲事件”[25]“有岛事件”“[26]武者小路事件”[27]……从这些事件里,公众能感受到无比满足。那么公众为何如此热衷于丑闻——特别是社会知名人士的丑闻呢?古尔蒙[28]这么回答:“看着名人丑闻,会觉得自己藏着掖着的那些丑闻显得天经地义。”

古尔蒙一语中的。但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别的原因——那些连丑闻都制造不出的凡夫俗子们,从名人丑闻中找到了为自己的怯懦辩解的最强武器,同时也找到了凭空营造优越感的最佳台阶。“我不如白莲女士漂亮,但我比她贞洁。”“我不如有岛先生那样多才,但我比他谙于世事。”“我不如武者小路先生……”公众如此这般地说着,然后像猪一样幸福地沉沉睡去。

天才,显然还具备了制造丑闻的才能。

舆论

舆论常如私刑,而私刑又常为娱乐,即使是以新闻报道来代替手枪。

舆论的存在价值,仅仅是为了给人们提供践踏舆论的乐趣。

敌意

敌意与寒冷无异。适度时感觉舒适,而且在保持健康方面对每个人都是必不可少的。

乌托邦

完美的乌托邦之所以不存在,原因大致如下:如果人性不改变,就不可能产生完美的乌托邦;但如果人性一改变,曾经以为完美的乌托邦又会立刻变得不完美了。

危险思想

所谓危险思想,就是企图将常识付诸实践的思想。

通常来说,具有艺术家气质的青年要比其他人迟发现“人性之恶”。

二宫尊德

我记得小学课本里曾对二宫尊德[29]少年时期的事迹大书特书:尊德出身于贫寒之家,白天帮忙干农活,晚上织草鞋,和大人一样干活,同时还精神可嘉地坚持自学。这故事就像所有励志传记——即所有通俗小说一样令人感动。当我还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时,曾被尊德的精神深深感动,甚至还为自己未能出生在尊德那样的贫寒之家而感到不幸……

然而,这个励志故事在给尊德带来荣誉的同时,当然也有损尊德父母的体面。作为父母,他们没有在教育方面为尊德提供丝毫方便——不,确切地说是给尊德造成了重重阻碍。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这分明是一种耻辱。但我们的家长和老师却天真地忘记了这一事实,认为即使尊德的父母喝酒赌博都无所谓,问题只在于尊德自身——只要尊德不畏艰辛而一直坚持自学就行。我们少年人应该像他一样从小就培养远大的志向。

他们的这种自私心理几乎使我惊叹。诚然,对他们来说,有个像尊德那样身兼奴仆的儿子当然值得欣慰。而且,将来一旦成名,让父母也跟着沾光,那就更加称心如意了。然而,当我还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时,曾被尊德的精神深深感动,甚至还为自己未能出生在尊德那样的贫寒之家而感到不幸……正如戴着镣铐的奴隶渴望戴上更沉重的镣铐一样。

奴隶

所谓废除奴隶,其实仅指废除奴隶意识而已。如果没有了奴隶,我们的社会恐怕难保朝夕安全。连柏拉图设计的《理想国》里都有奴隶存在,看来绝非偶然。

把暴君称为暴君当然很危险。但如今除了暴君之外,把奴隶称为奴隶也同样十分危险。

悲剧

所谓悲剧,是指不得不做自己觉得羞耻之事。如此说来,众人的共同悲剧就是排泄行为。

强弱

强者不怕敌人,却怕朋友。一招击倒敌人而不以为意;却害怕无意中伤害了朋友,其恐惧状如小儿女。

弱者不怕朋友,却怕敌人,并因此而发现到处都是假想的敌人。

S·M[30]的智慧

以下是我的朋友S·M对我说过的话:

辩证法的功绩——能让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切事物归根到底都是荒谬的。

少女——到处是清冽的浅滩。

学前教育——嗯,也不错。毕竟我们没有责任让孩子们在幼儿园时就看透智慧之悲哀。

追忆——地平线遥远的风景画,而且加工得很细致。

女人——据玛丽·斯托普斯夫人[31]所说,女人是相当贞洁的,至少两周一次会对丈夫产生情欲。

少年时期——少年时期的忧郁是对整个宇宙的傲慢。

艰难玉汝于成——倘若经历艰难困苦才能使人成器,那么对日常生活深思熟虑的男人是不可能成器的。

我们应如何生活呢?——应留下些许空间给未知的世界。

社交

所有社交都必然需要虚伪。倘若不带丝毫虚伪,对友人知己尽情倾吐心声,那么即使是古代的管鲍之交也难免会产生裂痕。暂且抛开管鲍之交,我们对自己的亲密好友或多或少地怀有厌恶或轻蔑之情。然而,在利益面前,厌恶必会收起锋芒,而轻蔑则让自己若无其事地说着虚伪的话。因此,为了和友人知己亲密交往,我们必须同时兼顾利益和轻蔑之心。这无论对谁来说都绝非易事。否则,我们早就成为谦恭礼让的绅士,而世界也早已出现和平的黄金时代吧。

琐事

为了使人生幸福,我们必须爱上日常琐事——天光云影,竹枝摇曳,群雀喧声,行人面孔……我们必须从所有日常琐事中感受到无穷的趣味。

然而,为了使人生幸福,爱上日常琐事之人也必然为琐事而痛苦。青蛙一跃入庭园古池,瞬间打破了百年哀愁;然而,当它跃出古池时也许又会给我们带来百年哀愁。松尾芭蕉[32]的一生是享乐的一生,但显然也是受苦的一生。我们为了享受微妙的快乐,就必须承受微妙的痛苦。

为了使人生幸福,我们必须为日常琐事而痛苦——天光云影,竹枝摇曳,群雀喧声,行人面孔……我们必须从所有日常琐事中感受到地狱般的痛苦。

在神的所有属性当中,最令人同情的一点是神不能自杀。

我们发现了神该被咒骂的无数理由。然而,不幸的是,日本人并不信奉值得被咒骂的全能之神。

民众

民众是温和的保守主义者。制度、思想、艺术、宗教……凡此种种,必须像从前一样古香古色才能为民众所喜爱。所谓的民众艺术家不为民众所喜爱,其实未必全是他们的过错。

发现民众之愚蠢,并不值得夸耀。但若发现我们自己也是民众,那倒是值得夸耀的。

古人以愚民作为治国之道,结果使民众变得更加愚蠢,或者往往也可能使民众变得聪明起来。

契诃夫的话

契诃夫在手记中谈到了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女人一上年纪,会越来越热衷于女人的事务;而男人一上年纪,则越来越远离女人的事务。”

当然,契诃夫这句话也可表述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一上年纪自然就会退出与异性的来往。不得不说,这是三岁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而且,与其说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倒不如说是男人和女人的共同点。

服装

女人的服装至少是女人自身的一部分。启吉[33]之所以没有身陷诱惑,固然有赖于道德之念。另外还有一点,那个诱惑他的女人穿的是从他妻子借来的衣服。若非如此,启吉也许没这么容易抵挡得住诱惑。

注:请参看菊池宽先生的《启吉的诱惑》。

处女崇拜

为了娶处女为妻,我们曾在择妻问题上闹过多少次失败的笑话啊。如今,差不多该是跟处女崇拜情结告别的时候了。

处女崇拜情结是在知道处女的事实之后才产生的。也就是说,比起直率的感情,更重视琐碎的知识。因此,可以将处女崇拜者称为恋爱方面的玄学家。所有处女崇拜者都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也许并非偶然。

当然,崇拜“处女气质”和崇拜“处女”完全是两回事。把这两者视为同义词的人,大概是太过小看了女人的表演才能。

礼节

据说,我的朋友曾被一个女学生问过这样的问题:“接吻的时候,到底应该闭着眼睛还是睁开眼睛呢?”

所有女子学校的授课内容都没有提及恋爱礼节。我和那个女学生一样,对此深感遗憾。

贝原益轩

我在读小学时学过关于贝原益轩[34]的逸事。益轩曾经和一位书生同乘一艘船。那书生似乎想炫耀自己的才华,滔滔不绝地大谈古今之学问。但益轩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聆听着。不久,船靠岸了,船客临别时照例要互相通报姓名。这时,那书生才知道原来对方竟是益轩。在一代大儒面前,书生羞愧不已,为自己刚才的无礼表示道歉。——这就是我学过的逸事。

当时我从这件逸事里发现了谦让的美德。至少,我为了发现而作出了努力。然而,不幸的是,如今我却没能得到丝毫启发。我对这件逸事仍然还有些许兴趣,仅仅是出于如下想法:

一、益轩始终沉默不语,其轻蔑之情简直刻薄至极!

二、其他船客看见书生羞愧而纷纷喝彩,简直庸俗至极!

三、那位青年书生的高谈阔论中,洋溢着益轩所不了解的蓬勃的新时代精神!

辩护

某位新时代的评论家用“门可罗雀”这个成语表示“猬集”之意。“门可罗雀”是中国人创造的成语,日本人使用时不见得非要拘泥于中国人的用法。如果能通用的话,说“她的微笑似乎门可罗雀”也未尝不可。

如果能通用的话——万事都取决于这个不可思议的“通用”。例如,所谓“私小说”[35]也是如此。Ich-Roman[36]意为第一人称小说,那个“Ich”并不一定指作家本人。但日本的“私小说”中的“私”,却往往就是作家本人。不仅如此,只要大家认为这是作家本人的经历,甚至把第三人称的小说也称作“私小说”。这当然是无视德国人——或者无视所有西方人用法的新例。然而全能的“通用”却赋予这个新例以生命。如此看来,“门可罗雀”这个成语迟早也会同样产生令人意外的新用法。

可见,这位评论家并非特别不学无术,而只是稍微过急地于主流之外寻求新例而已。受人嘲笑时,他应该明白:每一位先觉者都必须甘于不幸。

局限性

每一位天才都会受到难以逾越的局限性的束缚。发现这种局限性,未免使人感到失落。但不知不觉间,反而会带来一种亲切感,就好像明白了竹子是竹子,常春藤是常春藤一样。

火星

“火星上是否有人居住”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火星上是否有我们的五官能感知的人居住”。然而,未必所有的生命都能被我们的五官所感知。如果火星居民能超越我们的感知而存在的话,今夜,他们也许会跟随着染黄法国梧桐树叶的秋风一起来走访东京银座呢。

Blangui[37]的梦想

宇宙无限广阔,但宇宙的构成元素只有六十多种。无论这些元素如何穷尽各种组合方式,终究还是有限的。为了构成无限广阔的宇宙,这些元素尝试着各种组合,同时还必须将所有的这些组合无限反复地进行下去。如此看来,我们栖息的地球——作为元素组合方式之一的地球并不仅限于太阳系的一颗行星,而是无限存在。这个地球上的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大获全胜。然而,在茫茫太虚里飘浮着的其他地球上的拿破仑,却很可能在同样的马伦哥战役中遭遇惨败……

这就是布朗基六十七岁时所梦想的宇宙观。对错另当别论,我想说的是:当布朗基在监狱里把这一梦想诉诸笔端时,已经对所有革命都绝望了。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对此感到沁入心底的悲凉。梦想已从大地上消失。为了寻求慰藉,我们不得不把辉煌的梦境转移向几万亿英里之外的天上——悬浮于宇宙夜空的另一个地球。

庸才

庸才创作的作品,即使是大作,也必定像没有窗户的房间,对展望人生没有丝毫益处。

机智

所谓机智,是缺少三段论法的思想。而他们的所谓“思想”,则是缺少思想的三段论法。

对机智的厌恶感来自于人类的疲劳。

政治家

政治家自诩比我们外行人更懂的政治知识,其实只是些杂七杂八的琐事——说到底,跟“某党某领导戴什么帽子”之类的知识并没太大区别。

所谓的“理发店政治家”[38]并不具备上述知识。但若论见识,却未必比政治家逊色。而且,他们的满怀激情完全与个人利益无关,这一点往往比政治家更高尚。

琐事

然而,杂七杂八的琐事却往往被民众所喜爱。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并不是“爱为何物”,而是“基督是不是私生子”。

武士游学练武

我原来一直以为,武士游学练武是为了与四方剑客切磋,以此磨炼武艺。然而,今天看来,其实他们只是为了发现自己的武功天下第一。——《宫本武藏传》读后感。

雨果

雨果就像覆盖住整个法国的一片面包,而且无论怎么看,黄油都涂抹得不够充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充满了滑稽画面,然而,其中大部分的滑稽画面无疑会使恶魔也感到忧郁。

福楼拜

福楼拜让我知道:有时候,无聊时光也是美丽的。

莫泊桑

莫泊桑像冰,但有时也像冰糖。

爱伦·坡

爱伦·坡在创作小说《斯芬克斯》之前曾研究过解剖学。爱伦·坡之所以能震惊后世,其秘诀就在这个研究里。

森鸥外

说到底,森鸥外先生是个身穿军服、腰戴佩剑的希腊人。

某资本家的逻辑

“艺术家卖艺术,我卖蟹肉罐头,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艺术家一提及艺术,往往视若天下至宝。倘若效颦,那么我也应该对六十钱一听的蟹肉罐头感到自豪才是。不肖行年六十一岁,还从来没像艺术家那样陷入可笑的自我陶醉之中。”

批评学

——致佐佐木茂索[39]君

某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化身为博士的Mephistopheles[40]站在某大学的讲台上讲授批评学。然而,他所讲的批评学并不是Kant[41]的Kritik[42]之类,而是讲如何从事小说和戏剧的文艺批评。

“各位,上周我讲的相信大家都听懂了,今天我要进一步讲‘半肯定论法’。什么是‘半肯定论法’呢?——顾名思义,就是对某一作品的艺术价值采取‘肯定一半’的论法。但这‘一半’必须是‘较差的那一半’。如果用这种论法肯定‘较好的那一半’,就没什么效果。

“例如,试以日本樱花为例。樱花‘较好的那一半’是花色和形态美丽。但为了运用‘半肯定论法’,我们不能肯定‘较好的那一半’,而必须肯定‘较差的那一半’——也就是说必须肯定樱花的香味。那么,我们会作出这样的论断:‘樱花确实有香味,但也就仅此而已。’万一没有肯定‘较差的那一半’而肯定了‘较好的那一半’,会出现什么问题呢?——‘花色和形态确实美丽,但也就仅此而已。’如此一来,就根本起不到贬低樱花的效果。

“当然,批评学就是研究如何贬低某部小说或戏剧的。关于这点,无需赘述。

“那么,我们以什么标准来区分‘较好的一半’和‘较差的一半’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回到我多次提及的价值论上面来:自古以来人们相信价值存在于作品本身,但其实并非如此,价值存在于鉴赏作品的我们的心中。因此,区分‘较好的一半’和‘较差的一半’也必须以我们的内心为标准,或以一个时代的民众的喜好为标准。

“例如,当今的民众不喜欢日本式花草——也就是说日本式花草是坏东西。又如,当今的民众喜欢巴西咖啡——也就是说巴西咖啡必定是好东西。而某件作品的艺术价值的‘较好的一半’和‘较差的一半’,当然也是像这样加以区分的。

“抛开这个标准而去追求什么真善美之类的标准,那简直就是最滑稽的时代错误。各位应该像抛弃旧草帽一样抛弃旧时代。善恶无法超越好恶,好恶即善恶,爱憎即善恶。这并不仅限于‘半肯定论法’。如果各位有志于研究批评学,就必须牢记这个法则。

“‘半肯定论法’大致如上所述。最后,我想提醒各位注意的,是‘仅此而已’这句话。‘仅此而已’这句话非用不可。首先,既然说‘仅此而已’,那么就明确地肯定了‘此’——亦即肯定了‘较差的一半’。其次,它又明确地否定了除‘此’之外的东西。可见‘仅此而已’这句话颇得一扬一抑之趣。另外,更微妙的是,这句话还隐隐约约地否定了‘此’的艺术价值。当然,至于为何否定,却并没作任何说明,只是意在言外罢了——这是‘仅此而已’这句话的最大特色。直白而又含蓄,以肯定进行否定,这正是‘仅此而已’之妙处。

“我想,这个‘半肯定论法’应该比‘全否定论法’或‘缘木求鱼论法’更容易获得信任。关于‘全否定论法’或‘缘木求鱼论法’,我上周已经讲过了,但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简略地重复一遍:这种论法,就是从某部作品的艺术价值本身出发,对其艺术价值进行全面否定。例如,为了否定某部悲剧的艺术价值而指责其过于悲惨、不快、压抑……等等。也可以从反面进行攻击,责骂其缺少幸福、愉快、轻松……等要素。所谓‘缘木求鱼论法’即指后一种情况。‘全否定论法’或‘缘木求鱼论法’虽然酣畅淋漓,但有时难免会招致偏颇之嫌。而‘半肯定论法’毕竟承认了一半该作品的艺术价值,所以容易给人以公平之感。

“下面我出道练习题,下周前完成:运用‘半肯定论法’分析佐佐木茂索的新作《春天的外套》。(这时有一名年轻的旁听生问道:‘老师,不能用全否定论法吗?')——不能,至少暂时不能用‘全否定论法’。佐佐木先生毕竟是一位崭露头角的新作家,所以还是用‘半肯定论法’为好……”

一周过去了。取得最高分的答案如下:

“确实写得非常巧妙,但也就仅此而已。”

父母和孩子

父母是否适合养育孩子,我对此表示疑问。确实,牛和马也是由其父母养育的。但父母们借自然规律之名义为这种旧习辩护,则未免太自以为是。如果可以借此名义为任何旧习辩护的话,那么我们首先要为未开化民族的抢婚习俗而辩护。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最无私的爱。然而,无私的爱却未必最适合养育孩子。在这种爱的影响下,至少有一大半孩子会变成暴君或者懦夫。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是从父母和子女之间开始的。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父母说过这样一句话啊:“我这辈子是没出息了,但无论如何一定会让我的孩子成才的。”

可能

我们不能“为所欲为”,而只是“为所能为”。不仅我们个人,我们的社会也一样。恐怕连上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创造这个世界吧。

莫尔的话

乔治·莫尔[43]在《我的死了的生活的回忆》[44]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伟大的画家对落款之处颇有心得。而且,他的落款位置绝无重复。”

当然,“落款位置绝无重复”是哪个画家都不可能做到的,但这点倒不必深究。使我感到意外的是“伟大的画家对落款之处颇有心得”这一句。其实,东方的画家对落款之处从来就不曾轻视过。对他们来说,“请注意落款的位置”这种话无异于老生常谈,而莫尔却拿来大书特书。这让我不由感觉到东西方的差异。

大作

把大作与杰作混为一谈,这确实是鉴赏上的物质主义。大作只不过关系到人工费的问题。比起米开朗基罗[45]的壁画《最后的审判》,我更喜爱年逾六旬的伦勃朗[46]的自画像。

我喜爱的作品

我喜爱的文艺作品,是可以在作品中感觉到作家本人的——感觉到一个完全具备了头脑、心脏和欲念的人。但不幸的是,大多数作家都是有所欠缺的残疾人。(当然,有时候伟大的残疾人也值得钦佩。)

《虹霓关》观后感

不是男人俘获女人,而是女人俘获男人——这一事实被萧伯纳写进了戏剧《人与超人》。但萧伯纳未必是首创之人。我看了梅兰芳的《虹霓关》之后,才知道中国早已经有戏剧家留意到这一事实。不仅如此,在《戏考》[47]这本书中,除了《虹霓关》之外,还收录了许多描写女人运用孙吴兵法和剑戟来俘获男人的戏剧。

例如,《董家山》的女主角金莲、《辕门斩子》的女主角桂英、《双锁山》的女主角金定……都是这样的女中豪杰。更有甚者,在《马上缘》中,女主角梨花不仅将自己心仪的少年将军俘于马上,还强行逼其成婚,完全不顾对方愧对妻室。胡适先生曾对我说过:“除了《四进士》之外,我想否定所有京剧的价值。”其实,这些京剧至少是很富于哲理性的。鉴于这一价值,身为哲学家的胡适先生难道不应该稍微息怒吗?

经验

光依靠经验,就如同放任吃食而不考虑消化能力一样。相反,毫无经验而仅仅依靠能力,则如同光依靠消化能力而不考虑食物一样。

阿喀琉斯

据说,希腊英雄阿喀琉斯除了脚踵之外,全身刀枪不入。也就是说,要了解阿喀琉斯,就必须了解阿喀琉斯之踵。

艺术家的幸福

最幸福的艺术家是晚年成名的艺术家。由此看来,国木田独步[48]也未必是不幸的艺术家。

老好人

女人往往不愿意找老好人做丈夫。而男人却总是希望找老好人做朋友。

老好人最像天上的神。首先,我们可以向他倾诉欢喜之情;其次,可以向他大发牢骚;第三,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憎其罪而不憎其人”。其实并非难事。大多数孩子都对父母认真地实行这条格言。

桃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诚然是智者之言。当然,所谓“桃李不言”,应该是指“如若桃李不言”,而并非“即便桃李不言”。

伟大

民众热衷于被伟大的人格和事业所笼络,但却从来都不愿意直面伟大。

声明

《侏儒呓语》[49]十二月份那期《批评学——致佐佐木茂索君》,其实并无贬低佐佐木君之意。相反,我是在嘲笑那些不认可佐佐木君的评论家。这么件小事也特地拿来广而告之,也许小看了《文艺春秋》读者的智商。然而,确实有某位评论家认为那是在贬低佐佐木君,而且听说这位评论家还有不少追随者。所以还是需要声明一句。不过,公开这件事并非我的主意,而是前辈里见弴[50]君怂恿的结果。如有读者对这则声明感到愤怒的话,就尽管去责骂他好了。

《侏儒呓语》作者

补充声明

在上一则声明中,我说:“就尽管去责骂他好了。”——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其实也大可不必责骂的。对于以某位评论家为首的一伙天才,我实在敬佩得很,以致于多少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

作者同上

再补充声明

在上一则补充声明中,我说:“对于以某位评论家为首的一伙天才,我实在敬佩得很。”——这当然是一句反语。

作者同上

艺术

王世贞[51]曾说过:“画力三百年,书力五百年,文章之力千古无穷。”根据敦煌出土文物,书画在经历五百年后依然保持着生命力。然而,文章能否保持千古无穷之力却是个疑问。观念不可能超脱于时间支配之外。一说到“神”这个词,我们的祖先会联想起衣冠束带的形象,而我们却会联想起留着长胡子的西方人[52]。不仅是“神”,其他所有事物莫不如此。

我记得曾看过东洲斋写乐[53]的人物画。画中人物手执扇面展开于胸前,那扇面上描绘着的绿色光琳纹样无疑为整体效果增色不少。然而,当我用放大镜一看,才发现那绿色纹样原来是泛着铜绿的金色。我确实感受到这幅画的美,但我所感受到的美又和东洲斋写乐眼中的美不一样。在创作和欣赏文章时,也一定会产生这种差异。

艺术和女人一样——为了显得更美,必须用一个时代的精神气息或时尚潮流进行包装。

不仅如此,艺术在空间上还戴着桎梏。要热爱一国民众的艺术,就必须先了解一国民众的生活。在东禅寺遭受浪人武士袭击的英国特命全权公使鲁瑟福德·阿礼国[54]认为,我们日本人的音乐听起来无异于噪音。他的《驻日三年》里有这么一段文字:“我们爬到半山腰时,听到类似夜莺的黄莺啼叫声——据说是日本人教黄莺学唱歌。如果此言不虚,那确实令人惊讶。我还从来不知道日本人竟然会自己教音乐呢。”(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天才

我们和天才之间只有一步之差。然而,为了弄清这一步差距,我们必须懂得“一百里路的半程是九十九里”[55]这样的超数学哲理。

我们和天才之间只有一步之差。同时代的人往往不知道这一步有千里之遥,而后世人又没发现这千里之遥其实只相隔一步。因此,同时代的人扼杀天才,而后世人则在天才的灵前焚香。

我很难相信民众吝于承认天才,但他们的承认方式却往往颇为滑稽。

天才的悲剧在于被冠以“雅致而舒适”的名誉。

耶稣:“我在吹笛,你们却不跳舞。”

众人:“我们在跳舞,只是你不知足罢了。”

谎言

无论任何场合,我们都只可能给拥护我们的利益的人投上“神圣的一票”。如果将“我们的利益”替换为“天下的利益”,那就成了所有共和制度的谎言。我不得不认为,即使在苏维埃统治下,这个谎言也不可能消失。

只要对合二为一的两个观念的连接点稍作思考,各位就会发现周围充斥着多少谎言了。由此可见,所有成语[56]都有同样的问题。

我们这个社会从外观看貌似合理,其实恰恰正是因为它不合理——极其不合理。

列宁

最让我惊讶的是,列宁是一位理所当然的英雄。

赌博

与偶然相斗——亦即与神相斗者,往往充满了神秘的威严。赌徒也不例外。

自古以来,热衷于赌博的人都并非厌世主义者。可见赌博与人生何其相似。

法律之所以禁止赌博,其实并不是否定以赌博分配财富的方式,而只是否定这种以金钱作为消遣的态度。

怀疑主义

怀疑主义也是建立于某种信念之上——建立在“深信不疑地怀疑一切”的信念上。当然,这也许有些自相矛盾,但怀疑主义同时又怀疑:是否真的有某种哲学完全不建立于信念之上?

诚实

倘若真要诚实的话,那么我们会立刻发现无论谁都做不到诚实。因此,我们不由对诚实感到不安。

虚伪

我认识一个经常说谎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幸福。但因为她太善于说谎,以至于说真话的时候也被认为是在说谎。这一点无论在谁看来都是她的悲剧。

我也和所有艺术家一样善于说谎,但总是比她略逊一筹。她能牢记自己去年说过的谎言,就像五分钟前刚说过的一样。

我不幸地知道:有时候除了通过说谎之外无法诉说真相。

各位

各位担心青年们为艺术而堕落。其实暂且放心好了,他们可不像各位这么容易堕落。

各位担心艺术会毒害民众。其实暂且放心好了,至少艺术是绝不可能毒害各位的,因为各位根本不理解这两千年来的艺术的魅力。

逆来顺受

逆来顺受是浪漫的卑屈。

企图心

做成一件事并不难,难的往往是企图心——想要做成某件事的企图心。

欲知他们的志向大小,只能通过他们所做之事看他们的企图心。

士兵

理想的士兵必须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绝对服从意味着绝对不加批评。也就是说,理想的士兵首先必须丧失理性。

理想的士兵必须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绝对服从意味着绝对不负责任。也就是说,理想的士兵首先必须乐于不负责任。

军事教育

所谓军事教育,其实只是传授军事用语知识而已。其他知识和训练不必等接受完军事教育之后也能获得。如今,就连海陆军学校都会聘请专家教授机械学、物理学、应用化学、外语,甚至是剑道、柔道、游泳等等。而且,进一步说,军事用语和学术用语不同,大部分通俗易懂。可见,军事教育实际上形同虚设。形同虚设之物的利害得失,当然不值得讨论。

勤俭尚武

再没有比“勤俭尚武”[57]一词更无聊的了。尚武是一种国际性奢侈。眼下,各国列强不是正投入巨资加强军备吗?如果“勤俭尚武”并非痴人之谈,那么“勤俭挥霍”应该也能说得通。

日本人

以为我们日本人两千年来一直忠君孝亲,就像以为猿田彦命[58]也曾涂发蜡一样。差不多该到尊重历史本来面目的时候了吧?

倭寇

倭寇显示出我们日本人有足够的能力与各国列强为伍。我们在抢劫、屠杀、奸淫等方面也绝不逊色于前来寻找“黄金岛”[59]的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和英国人。

《徒然草》

我曾被人多次问过:“你一定很喜欢《徒然草》[60]吧?”然而不幸的是,我从来就不爱读《徒然草》。说实话,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徒然草》会这么有名,尽管我承认用它作中学课本还是挺方便的。

征兆

恋爱的征兆之一:想象她曾经爱过多少个男人,以及爱过什么样的男人,并对这些凭空想象的男人隐约感觉到嫉妒之情。

恋爱的另一个征兆:非常敏锐地发现和她容貌相似的人。

恋爱和死亡

恋爱使人联想到死亡,也许具有进化论方面的根据。蜘蛛或蜂交配之后,雄性会立刻被雌性刺死。我在观看意大利演员巡回演出的歌剧《卡门》时,总觉得卡门的举手投足都像极了雌蜂。

替身

我们因为爱她,往往把别的女人当作她的替身。陷入这种处境,并不仅限于被她拒绝的时候。我们有时因为怯懦,有时又出于审美需求,很可能要找一个女人来充当这个残酷的角色,聊以慰藉。

结婚

结婚对于调节性欲是有效的,但对于调节恋爱却是无效的。

他自从二十多岁结婚之后,再也没有坠入情网。简直是庸俗之至!

忙碌

能解救我们于情网之中的,不是理性,而是忙碌。想要完全投身恋爱,首先必须要有时间。只需想想维特[61]、罗密欧[62]、特里斯坦[63]便可知:自古以来,为情所困之人都是闲人。

男人

男人一向把工作看得比爱情更重。如果对此表示怀疑的话,不妨读一读巴尔扎克写的信。巴尔扎克在致韩斯卡[64]伯爵夫人的信里写道:“这封信如果折算成稿费的话,能值多少多少法郎了。”

礼仪

从前有个经常出入我家的女梳头师,性格比男人更要强。她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儿——我至今还记得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母亲在礼仪教育方面非常严格,特别是如果看见女儿不枕枕头睡觉就会加以责罚。不过,最近偶然听说,那小姑娘早已在关东大地震[65]前就当了艺妓。我听了之后觉得有些悲哀,但又不得不示以微笑。我想:那小姑娘即使成为艺妓,也一定会遵照母亲的严格教导,规规矩矩地枕着枕头睡觉吧……

自由

没有人不渴望自由,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实际上,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根本就不渴望自由。且举一例为证:连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恶棍,都在宣称为保国家金瓯无缺而杀死了某某。然而,所谓自由,应该意味着我们的行为不受任何束缚,也就是说不愿为了上帝、道德、社会习惯之类而负连带责任。

自由就像山顶上的空气,对弱者来说都是消受不起的。

真切地眺望自由,就如同直接看见众神的尊容。

自由主义、自由恋爱、自由贸易……无论哪种“自由”,杯子里都不幸地掺入了大量水分,而且大抵是不流动的死水。

言行一致

为了博得言行一致的美名,首先必须善于为自己辩护。

方便

圣贤或能做到不欺一人,却无法做到不欺天下。佛家所谓“善巧方便”,其实就是精神上的“马基雅维利主义”[66]。

艺术至上主义者

自古以来,狂热的艺术至上主义者大都是艺术上的去势者,正如狂热的国家主义者大都是亡国之民一样。我们绝不会渴望得到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

唯物史观

倘若每个小说家都必须按照马克思唯物史观来描绘人生,那么每位诗人也必须按照哥白尼的地动学说来歌颂日月山川。然而,将“太阳西沉”说成“地球旋转几度几分”,却未必总是优美的。

中国

萤火虫的幼虫吃蜗牛时,并不把蜗牛完全杀死,而只是使其麻痹,这样可以经常吃到新鲜肉。我日本帝国以及各国列强对待中国的态度,就跟萤火虫对蜗牛的态度如出一辙。

今日中国的最大悲剧在于:没有出现一位墨索里尼,以至于无人能给无数的国家浪漫主义者即“少年中国”进行钢铁般的训练。

小说

精彩逼真的小说在故事情节发展上很少具有偶然性,而且甚至比真实的人生更少。

文章

文章中的词汇必须比它在辞典里时更具美感。

他们都像樗牛[67]一样称“文如其人”,但心中想的却是“人如其文”。

女人的面孔

女人在热情的驱使下,会不可思议地展现出如同少女一般的面孔。当然,这种热情也包括对阳伞的热情。

处世智慧

灭火可不像放火那样容易。富于这种处世智慧的代表人物,要数《漂亮朋友》[68]的主人公了。他在交女朋友时,就已经考虑好如何分手。

单就处世而言,根本不必为缺乏热情而苦恼。很显然,比这更危险的是缺乏冷静。

恒产

“无恒产者无恒心”[69]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有恒产者似乎更无恒心。

他们

我对他们夫妇未曾恋爱就相拥度日感到惊叹不已。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却对恋人们相拥而死感到惊叹不已。

作家自创的词语

“振っている”、“高等遊民”、“露悪家”、“月並み”[70]等词语流行于文坛上,是从夏目先生[71]开始的。像这样的作家自创词语,在夏目先生之后当然也并未绝迹。例如,最典型的有久米正雄君[72]创造的“微苦笑”、“強気弱気”[73]。另外,把“……等等”写成“……等、等、等”则是宇野浩二君[74]的独创。我们并非总是有意识地脱帽致敬。而且,有时候视对方为敌人、妖怪和狗时也会这么做。在攻击某作家的文章里使用该作家自创的词语,也许未必出于偶然吧。

小孩子

我们为什么会喜欢小孩子呢?有一半理由是因为,至少不必担心被小孩子欺骗。

只有在面对小孩子或面对猫狗的时候,我们才会恬然地表现出自己的愚笨而不以为耻。

池大雅

“大雅[75]是个逍遥自在、不谙世故之人。据说他在迎娶其妻玉澜时尚不谙夫妻之事,由此可见他的为人。”

“大雅娶妻而不谙夫妻之事,显得很超凡脱俗,要说有趣也颇有趣;但要说愚笨到缺乏常识也未尝不可。”

如上面的引文所示,今天的艺术家和美术史家还有人相信这个传闻。大雅在娶妻时也许没有行房。但如果有人因此而认为他不谙夫妻之事,那恐怕是因为那人本身性欲太强,以至于深信:只要略懂夫妻之事,是不可能不行房的。

荻生徂徕

荻生徂徕[76]以边嚼炒豆边骂古人为乐。我相信他嚼炒豆是为了节俭,但却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骂古人。不过,今天看来,应该是因为骂古人比骂今人安全的缘故吧。

小枫树

只要用手轻轻触摸小枫树的树干,就会感觉到簇生枝头的嫩芽像神经一样颤动。植物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癞蛤蟆

最美丽的粉红色恰似癞蛤蟆舌头的颜色。

某日雪后黄昏,我曾看见邻居房顶上站着一只深蓝色的乌鸦。

作家

对于写文章来说,最不可欠缺的就是创作激情。而要点燃创作激情的话,最不可欠缺的是一定程度上的健康。因此,有志于写文章者切不可轻视瑞典式体操[77]、素食主义和复方淀粉酶[78]。

有志于写文章者,即使生活在大城市之中,他的灵魂深处也必须驻扎着一个野蛮人。

有志于写文章者,自认可耻乃是一种罪恶。一颗自认可耻的心灵绝不可能长出任何独创的萌芽。

蜈蚣:你用脚走几步看看!

蝴蝶:哼,你用翅膀飞一下看看!

气韵犹如作家的后脑勺,作家自己是看不见的。如果非要看的话,恐怕只能落得个扭断脖子的下场。

批评家:你只能写小职员的生活吗?

作家:难道有人什么都能写吗?

自古以来,所有天才都把帽子挂在我们凡人手够不着的墙壁钉子上。当然,他们并非没有垫脚凳。

而那垫脚凳,无论在哪一家旧货商店里都随处乱扔着。

所有作家都具有木匠的一面。当然,这并非耻辱。所有木匠也都具有作家的一面。

另外,所有作家又都如同在开店。什么?你说你不卖自己的作品?——那只是因为没人买、或者因为没到非卖不可的时候而已。

演员和歌手之所以幸福,是因为他们的作品不会留存下来。——有时我不免会这么想。

(以下部分为《侏儒呓语》遗稿)

辩护

为自己辩护比为别人辩护更难。如果不相信的话,就请看看律师。

女人

健全的理性发出命令:“勿近女人!”

然而,健全的本能却发出完全相反的命令:“勿避女人!”

对我们男人来说,女人正是人生本身——即万恶之源。

理性

我鄙视伏尔泰[79]。只要始终保持理性,我们一定会对自己的存在满怀诅咒之情。然而,沉浸于全世界赞誉的《Candide》[80]的作者却如此幸福!

自然

我们之所以热爱大自然,至少是因为它不像我们人类社会一样充满了嫉妒和欺骗。

处世之道

最聪明的处世之道:既蔑视社会传统旧习,同时又过着与社会传统旧习不相矛盾的生活。

崇拜女人

崇拜“永恒之女性”[81]的歌德,确实是一个幸福的人。然而,蔑视雌Yahoo[82]的斯威夫特却不得不发疯而死。不知道这是因为女性的魔咒,还是理性的魔咒?

理性

理性告诉我:理性终究是无力的。

命运

命运并非偶然,而是必然的。“命运存在于性格之中。”这句话绝不是无稽之谈。

教授

若借用医学用语的话,讲授文艺应该是一种临床实践。然而,他们却至今不曾触摸过人生的脉搏。而且,他们当中还有人自称:虽然精通英法文艺,但却对自己祖国的文艺一窍不通。

知德合一

我们连我们自身都不了解。何况要把我们所知之事付诸实践,那就更难了。写出《智慧和命运》的梅特林克[83]其实也并不了解智慧和命运。

艺术

最难的艺术是自由地度过人生。当然“,自由”并非指厚颜无耻之意。

自由思想家

自由思想家的弱点就在于他是自由思想家。他终究无法像狂热的信徒那样凶猛地战斗。

宿命

宿命也许是后悔之子。或者说,后悔也许是宿命之子。

他的幸福

他的幸福是因为他没有文化。同时,他的不幸也在于此。唉,真是无趣至极!

小说家

最好的小说家是“通达世故的诗人”。

词语

一切词语都像钱币一样具有正反两面。例如,“敏感”的另一面无非是“怯懦”而已。

某物质主义者的信条

“我不相信神,但我相信神经。”

傻子

傻子总以为除了自己之外的人全是傻子。

处世才能

无论如何“,憎恶”应该算是处世才能之一。

忏悔

古人向神忏悔,今人向社会忏悔。如此看来,除了傻子和恶棍,也许每个人都需要忏悔,否则就无法忍受尘世之苦。

然而,无论是哪种忏悔,能有多少可信度,那自然又另当别论。

《新生》[84]读后感

真的有“新生”吗?

托尔斯泰

读过比留科夫[85]写的《托尔斯泰传》,就会明白托尔斯泰的《我的忏悔》和《我的宗教》里充满了谎言。然而,不断说谎的托尔斯泰本人的内心是最悲惨的。他的谎言远比别人的真话更为鲜血淋淋。

两个悲剧

斯特林堡[86]的人生悲剧,是可供“随意观看”的。然而,不幸的是,托尔斯泰的人生悲剧却不可“随意观看”。因此,后者比起前者的结局更具有悲剧性。

斯特林堡

他无所不知,而且还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毫无顾忌地揭露出来。毫无顾忌地?——不,他大概也和我们一样有着自己的算计吧。

斯特林堡在《传说》中说:他曾就死亡是否痛苦的问题做了实验。但这种实验并非儿戏。他也是一个“想死又死不了”的人。

某理想主义者

他[87]从未怀疑过自己是个现实主义者,然而他又发现:这其实只是理想化的自己。

恐惧

我们拿起武器,往往是出于对敌人的恐惧——而且往往是出于对实际不存在的假想敌的恐惧。

我们

我们为自身感到羞耻,同时又对他们[88]感到恐惧。然而,却没人坦率地说出这一事实。

爱情

爱情这东西只是用诗意装扮的性欲而已。至少,未经诗意装扮的性欲不配称为爱情。

某情场老手

他不愧是情场老手。在有可能引起丑闻的时候,他连恋爱都极力避免[89]。

自杀

大家唯一的共同情感就是惧怕死亡。自杀在道德方面评价不高,也许并非偶然。

蒙田[90]为自杀的辩护中包含着许多真理。没自杀的人并非不自杀,而是不能自杀。

想死的话,随时都能死呀。

那你就试试看呗!

革命

革命,再革命!然后,我们才能比今天更合理地尝到尘世之苦。

死亡

迈兰德[91]颇为准确地记叙了死亡的魅力。实际上,我们一旦因为某个契机感受到死亡的魅力,就很难再逃出圈外。而且,我们就像围绕着圆心画圈一样,渐渐地接近死亡。

《伊吕波》短歌

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思想,也许尽在《伊吕波》短歌[92]之中。

命运

遗传、境遇、偶然——操控我们命运的不外乎此三者。自鸣得意之人尽管得意无妨,但却无权对别人说三道四。

嘲笑者

嘲笑别人者,同时也害怕被别人嘲笑。

某日本人的话

给我瑞士[93]!否则就给我言论自由!

人性的、太人性的

人性的、太人性的[94]人,大都具有动物性。

某才子

他曾相信:哪怕自己变成了恶棍也绝不可能变成傻子。然而,过了几年之后发现,自己非但没能变成恶棍,而且始终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95]。

希腊人

将复仇之神置于朱庇特[96]之上的希腊人哟,你们早已洞悉一切。

然而,这同时也显示出我们人类的进步是如何缓慢。

圣经

一个人的智慧不如整个民族的智慧。但如果再稍微简洁一些就好了……

某孝子

他对母亲很孝顺。当然,他知道爱抚和接吻能给寡居的母亲带来性快慰[97]。

某恶魔主义者

他是恶魔主义诗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只越出一次安全区域就吃够了苦头。

某自杀者

他因为某件琐碎小事而决心自杀。然而,为如此小事自杀却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握着手枪,傲慢地自言自语道:“即便是拿破仑,被跳蚤叮了也一定会觉得痒吧!”

某左倾主义者

他位于比最左翼更左之处,因此对最左翼也表示蔑视。

无意识

我们在性格上的特点——至少最明显的特点,是超乎自己的意识之外。

夸耀

我们最想夸耀的,往往只是我们缺少的东西。举一个实例:T精通德语,但他的桌上却经常摆放着英语书。

偶像

每个人都赞同打破偶像。同时,每个人又都赞同将自己树立为偶像。

然而,无论谁都不可能泰然自若地成为偶像。当然,得天命者除外。

天国之民

天国之民,首先应该是没有胃囊和生殖器的。

某幸福者

他比谁都单纯。

自我厌恶

自我厌恶的最明显的迹象,是发现谎言无处不在。不仅如此,而且在发现谎言时并不能从中获得丝毫的满足感。

外表

原本最怯懦的人,却显得最勇敢。

人性

我们人类的特征,就是会犯神绝不会犯的过错。

惩罚

不受惩罚是一种最痛苦的惩罚。当然,如果诸神保证绝不受惩罚,那又另当别论。

犯罪

说到底,犯罪就是在道德以及法律范围内的冒险行为。因此,所有犯罪都难免带有传奇色彩。

我没有良心,我只有神经。

我经常认为别人“不如死了为好”。而且,这些“别人”之中甚至包括了自己的亲人。

我经常认为:“我迷恋她时,她也会迷恋于我;同理,当我讨厌她时,她也只管讨厌我便是。”

我年逾三十之后,每当萌生爱情,就拼命地写抒情诗,然后在坠入情网之前便先行撤退。当然,这未必是我在道德上的进步,而只是我心中多了一副小算盘罢了。

即使对方是我深爱的女人,聊上一个多小时也会觉得厌倦的。

我经常说谎。然而,诉诸文字时姑且勿论,至少嘴上说出的谎言都极为拙劣。

我并不会因为和第三者共同拥有一个女人而不满。然而,倘若那第三者幸运地或不幸地被蒙在鼓里,我会突然对这女人感到厌恶。

我并不会因为和第三者共同拥有一个女人而不满。但有个条件:我和那第三者素不相识,或者关系非常疏远。

对于瞒着丈夫与第三者相爱的女人,我仍有可能心生爱慕。然而,对于不顾孩子而与第三者相爱的女人,我却满怀厌恶。

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才能使我伤感。

我在三十岁前曾爱过一个女人。有一次,她对我说:“这样对不起你的夫人。”其实我并没特别觉得愧对妻子,但却被她的这句话触动了内心。说实话,当时我心想:“或许,我也对不起这个女人吧。”时至今日,我仍然对她满怀柔情。

我对金钱漠不关心。当然,这是因为我不愁吃喝。

我很孝敬父母,因为他们都已年迈[98]。

有这么两三位朋友,我即使没对他们说实话,也从来不对他们说谎。因为他们也从不说谎。

人生

即使不断地进行革命,我们的生活始终还是黯淡无光。当然,“被选中的少数人”除外。但这“被选中的少数人”其实只不过是“傻子或恶棍”的别名而已。

民众

莎士比亚、歌德、李白、近松门左卫门[99]都会消亡。然而,艺术却必将在民众之中撒播下种子。我在大正十二年[100]曾写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101]这一信念至今仍毫不动摇。

请听铁锤敲击的节奏声[102]!只要这节奏声存在,艺术就永远不会消亡。(改为昭和年号的第一日)[103]

我当然是失败了。然而,创造我者必定还会创造别人。一棵树枯萎了只不过是区区小事而已,只要蕴藏着无数种子的大地依然存在。(改为昭和年号的第一日)

某夜随想

睡眠比死亡快乐。至少,一定会更容易。(改为昭和年号的第二日)

注释

[1]日本近代诗人正冈子规所作和歌。

[2]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公元前30):古代埃及女王,以美貌著称。

[3]安东尼(公元前83—公元前30):古罗马政治家和军事家,克娄巴特拉的最后一任丈夫。

[4]据《旧约全书·创世记》:主上帝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命的气息吹进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之人,名叫亚当。

[5]山本实彦(1885—1952):日本出版社“改造社”的社长,1922年曾邀请爱因斯坦到日本访问。

[6]史威登堡(1688—1772):瑞典科学家、神秘主义哲学家。

[7]波墨(1575—1624):德国神秘主义哲学家。

[8]1913年,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议会通过决议,规定排斥中国人的移民法也适用于日本,勒令日本工人离开巴拿马。

[9]1922年,日本政府勒令中国工人离开千住地区。千住是日本东京的工商业地区之一。

[10]游就馆:日本靖国神社内的武器博物馆。馆内陈列着阵亡者的遗物和战利品。

[11]布尔哥尼公爵。

[12]阿贝·肖瓦兹(1644—1724):法国作家。

[13]通常为“一刀三拜”。古人雕刻佛像时每刻一刀要行三拜之礼,以表虔诚之心。

[14]阿纳托尔·法朗士(1844—1924):法国作家,社会活动家。他在著作中阐述说:人们喜爱的艺术作品和诗一定是有多处意思晦涩,所以可供各种不同解读。

[15]石黑定一:作者在上海旅行时结识的友人。

[16]民间组织的自卫团体。

[17]指1923年日本发生的关东大地震。

[18]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提倡实用主义。

[19]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讽刺作家,代表作为《格列佛游记》,晚年精神失常。

[20]出自《万叶集》,作者为有间皇子,这首和歌是他谋反被捕后在押送途中所作。

[21]莱奥帕尔迪(1798—1837):意大利诗人、厌世主义哲学家,终生受病痛折磨。

[22]悉达多:佛祖释迦牟尼出家前当太子时的原名。

[23]即耶稣基督。

[24]《徒然草》是日本镰仓时期末期的吉田兼好法师所作随笔集。其中第五十三段写道:仁和寺有一小僧,在酒宴中乘兴将三足鼎戴在头上起舞,舞罢鼎却卡住头部拔不出来。作者借此故事嘲讽政治天才一戴上假面具就摘不下来。

[25]日本女诗人柳原白莲(1885—1967)离开了身为煤炭资本家的丈夫,与左翼青年结婚,并投身工人运动。

[26]日本作家有岛武郎(1878—1923)与有夫之妇殉情。

[27]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1885—1976)与夫人离婚另娶。

[28]古尔蒙(1858—1915):法国象征派作家、评论家。

[29]二宫尊德(1787-1856):日本江户时期末期的重农主义实践者。

[30]室生犀星(1889—1962):日本诗人、小说家。其姓名的日语发音为“Murou Saisei”,故缩略为S·M。

[31]玛丽·斯托普斯(1880—1958):英国生物学家、性学家,提倡节制生育。

[32]松尾芭蕉(1644—1694):日本江户时期的俳句诗人,有“俳圣”之称。前文即引用了松尾芭蕉的名句:“蛙入古池传水声。”

[33]日本作家菊池宽(1888—1948)创作的小说《启吉的诱惑》的主人公。

[34]贝原益轩(1630—1714):日本江户时期前期的儒学家、教育家、本草学家。

[35]私小说:是德语Ich-Roman的译词,原意为“第一人称小说”(在日语中,“私”表示“我”之意)。后来,“私小说”转指描写自己的生活体验和心理活动的小说类型。在芥川龙之介活跃的大正时期(1912—1926),私小说成为文坛主流。

[36]德语,意为“第一人称小说”。

[37]布朗基(1805—1881):法国革命家,空想社会主义者。

[38]理发店政治家:在理发店一边理发一边大谈政治的顾客。

[39]佐佐木茂索(1894—1966):日本小说家、杂志社编辑。1919年之后师从于芥川龙之介。

[40]靡非斯特:魔鬼的名字,在歌德《浮士德》中多次出现。

[41]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代表作有《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等。

[42]德语,意为“批判”。

[43]乔治·莫尔(1852—1933):爱尔兰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评论家。

[44]乔治·莫尔的代表作之一,原文为《Memoirs of My Dead Life》。

[45]米开朗基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雕塑家、建筑家、诗人。

[46]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欧洲17世纪最有代表性的画家之一。

[47]《戏考》:王大错编的京剧剧本集,1915年开始陆续出版。

[48]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小说家、诗人,因病早逝。

[49]从1923年起,芥川龙之介在好友菊池宽创办的杂志《文艺春秋》上开始连载《侏儒呓语》。

[50]里见弴(1888—1983):日本小说家。

[51]王世贞(1526—1590):中国明代文人,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

[52]此处指上帝。

[53]东洲斋写乐(生卒年不详):日本江户时期的浮世绘画家,以创作歌舞伎演员人物画而闻名。

[54]鲁瑟福德·阿礼国(1809—1897):英国外交官。1858至1864年期间担任驻日公使。

[55]语出《战国策》:“诗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

[56]此处的“成语”应指由两个以上的词构成的熟语、谚语、固定词组等,与前句的“合二为一的两个观念”相关。

[57]勤俭尚武:日本政府号召国民勤俭生活,以资助军事工业的发展。

[58]猿田彦命:日本古代神话中为天孙降临世间开路的神,身材魁梧,面相怪异。

[59]十四世纪初,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在《东方见闻录》中称日本为“黄金岛”。

[60]《徒然草》:日本镰仓时期末期的吉田兼好法师所作随笔集,与《枕草子》并称为日本随笔文学的双璧。

[61]维特:德国作家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主人公。

[62]罗密欧:英国作家莎士比亚的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主人公。

[63]特里斯丹:欧洲中世纪骑士叙事诗《特里斯丹和伊瑟》的主人公。

[64]韩斯卡:巴尔扎克的恋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

[65]指1923年日本发生的关东大地震。

[66]马基雅维利(1469—1527):意大利政治思想家和历史学家,主张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马基雅维利主义”后来成为权术和谋略的代名词。

[67]高山樗牛(1871—1902):日本文学评论家。

[68]法国作家莫泊桑创作的长篇小说。

[69]语出《孟子·梁惠王上》。

[70]这几个日语词汇的意思分别为:“离奇古怪”、“受过高等教育的无业游民”、“故意暴露自己缺点的人”、“平庸”。

[71]夏目漱石(1867—1916):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曾拜其为师。

[72]久米正雄(1891—1952):日本作家。

[73]这两个日语词汇的意思分别为:“微微苦笑”、“逞强和怯弱”。

[74]宇野浩二(1891—1961):日本小说家。

[75]池大雅(1723—1776):日本江户时期的文人画家。其妻玉澜(1727—1784)也是画家。

[76]荻生徂徕(1666—1728):日本江户时期的儒学家。

[77]瑞典式体操:十九世纪初由瑞典人林格根据解剖学、生理学知识创设的体操。日本学校体操即以此为基础。

[78]复方淀粉酶:一种消化药。

[79]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

[80]即伏尔泰创作的哲理小说《老实人》。

[81]此句出自歌德的长篇诗剧《浮士德》的结尾。

[82]英国作家斯威夫特(1667—1745)的小说《格列佛游记》中描绘了一种名为Yahoo的动物(或译“耶胡”),长相酷似人形,在“马国”里为马当奴仆。今之网站名“Yahoo”即来源于此。

[83]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剧作家、诗人、散文家。

[84]《新生》:日本作家、诗人岛崎藤村(1872—1943)创作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根据自己和侄女的不伦之恋的真实经历而写成。

[85]比留科夫(1860—1931):俄国作家、出版家、社会活动家,托尔斯泰的好友兼崇拜者。

[86]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戏剧家、小说家、诗人。

[87]此处的“他”应是作者自指。

[88]此处的“他们”应指上一句中的“敌人”、“假想敌”。

[89]此句应指岛崎藤村。岛崎藤村与自己侄女有过不伦之恋,并据此写成自传体长篇小说《新生》。

[90]蒙田(1533—1592):法国思想家,代表作有《随笔集》。

[91]迈兰德(1841—1876):德国哲学家,深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终致精神失常而自杀。

[92]《伊吕波》短歌:日本平安时期所作的日语假名字母歌,歌词大意如这几句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93]瑞士是永久中立国,此处以其象征思想自由的国度。

[94]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1900)著有格言体著作《人性的、太人性的》。

[95]此句应是作者自指。

[96]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神,即宙斯。罗马统治希腊后将“宙斯”之名改成为“朱庇特”。

[97]有研究者认为,此句与作者的恋母情结有关。

[98]此句应指作者的养父母。作者的亲生父母已分别在1919年和1902年去世。

[99]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日本江户时期的剧作家。

[100]大正十二年即1923年。

[101]作者在1923年第11期杂志《改造》上发表了随想《妄问妄答》,其中就有这句话。

[102]指民众发出的声音。

[103]1926年,日本的年号由“大正”改为“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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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少时,我们,似乎成为了世界的主角,遗憾过,苦恼过,伤心心过,但庆幸的是在那个即将逝去的青春里,你世界的男主随着四季辗转在你身旁,陪你笑,陪你哭……终有一天,你发现他只是喜欢你身边的那个人而已…“你知道的,我喜欢她哎。”“没事…”至少我的青春,你来过就好。
  • 坏坏萌妻:老公大人请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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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流演员洛兰一朝穿越,成为臭名昭著的洛氏家族大小姐,刚到第一天就被一个男人差点掐死,捡回一条小命后发誓要远离危险,想尽办法找回自己原来的身体,嗯嗯,最好再穿回去。可是,这个霸道的暴力狂男人是肿么回事,说好的井水不犯河水呢?你这么频繁过界是几个意思?秦修凯,号称冷面修罗的秦氏家族少主,原以为自己的婚姻是一场利益的交换,却不想在那个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人身上失了心。接踵而来的,是家族利益和个人感情的纠葛,痛苦愤懑,阴谋陷害,为了两人的感情他苦苦支撑,最终却抵不过命运的车轮,噩耗传来,他心灰意冷……却在偶然间得知,原来他还有机会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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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家娇妻

    兴武二年,卢阳侯一家以谋反之罪被判死刑,直至新帝登基,罪名平反。当年逃生的卢陵侯的嫡女和嫡子,一人竟然成了皇后,另一人竟师从玄机子,师成便官拜丞相。世人言,丞相对待百姓亲和,相貌极佳,却奈何拥有一个长相极丑的未过门的妻子,另无数少女伤心欲绝。沈然兮:夫君,他们说我丑,说我配不上你。宁珩简望着眼前娇美的妻子:胡说,这世上只有娘子能配的上我!沈然兮:???!
  • 重生之御宝女天师

    重生之御宝女天师

    前一分钟,还是异界大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手遮天呼风唤雨的祭司大神,知天命,晓未来。后一分钟,却是都市里人人可以打之,骂之,欺之,凌之的草包女生。天堂跌落谷底的待遇未免太坑爹了?朝夏发誓,我命由我不由天!前世是神,操控人类的生死,这世岂能甘愿平庸?当她化身为摸金校尉、天桥下的神算、铁口直断的阴阳师、身怀茅山奇术的靓丽道姑……再想低调点都不行!听说,古玩界出了一个赌石大王。听说,风水界出了一个逆天的风水大师。听说,古武界出了一个另类修真者。自此,羞煞万千天才,迷煞各路人物……◆本文讲述女主成长史,非NP,文章涉及风水命理、赌石鉴宝、发丘摸金、降头蛊术、不喜者慎行。
  • 喃语呓梦

    喃语呓梦

    生活笔录,心情感受,阳光的我们,沮丧的我们,在这儿你会发现另一个自己,唯美而又浪漫。
  • 宋徽宗御解道德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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