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6年11月26日、12月3日、12月23日
采访地点:南京市鼓楼区察哈尔路
采访人:杜羽宸、朱智立、高旭东、彭成
整理人:高旭东、常远、杜羽宸、艾德林、张国松
平静的小康生活
我出生于1932年10月,祖籍是湖北,从族谱上看是陈友谅[1]的后代。爷爷叫陈金波,老家在湖北黄冈,自幼学做裁缝。他来南京的时候靠手艺创业,先是做帮工;爷爷有一个干妈家里很有钱,给我爷爷钱去做生意,所以后来在中华门那一带开了一个估衣店[2]。那时候我祖父三四十岁了,要成家,朋友把烟台一个有钱人家家里岁数大了的丫鬟介绍给了我家爷爷,爷爷就把她一家带到了南京。
讲到这个也很有意思,我爷爷没文化不会写字,但走结婚程序要签字的。朋友就给他刻了个章,刻的是他的名字,告诉他如果有人要你签字,把这个章一盖就好了。奶奶是在大户人家当丫鬟的,所以很有文化,整天看书;我爷爷虽然一个字也不认识,但是人很直率,讲义气。爷爷成家立业之后就住到现在城南七家湾这个地方。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面就有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还有姑母带着两个孩子,姑父在被服厂工作,抗战的时候厂子迁到了武汉,姑父就跟着被服厂去了武汉。
我六岁之前没有上过学读过书。那个时候小孩儿都是在家里待着。我父亲和姑母都上过私塾,有文化,那时候学的还是孔孟之道,讲孝顺,讲守节。后来我父亲在爷爷影响之下也从事了制衣这个行业,等到父亲年龄渐渐大了一点以后也开了一个服装店,开在花牌楼,专门承包制作制服,尤其是机关部门的制服,但规模并不大。当时家里经济情况还不错,有四部缝纫机,有师傅有徒弟,整体来说属于小康家庭。
我妈是中华门外邓府山村里的,我还有个舅舅,名字叫梁启友。舅舅家就在邓府山进山后的那块地方。舅舅家呢,靠山,山上有柴,就靠柴火卖钱,还有田地,种点粮食吃。舅舅家条件原来是挺好的,后来因为我舅舅抽大烟,败光了家产。舅舅只要有钱就一直抽,后来死得很早,日本还没投降就死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1937年我虚岁六岁,那一年日本鬼子侵华,在南京丢炸弹。那个时候我家住在三山街附近,天青街古钵巷四号,我们家住在第三进[3]房子。日本鬼子丢炸弹以后,好多人就逃难了。姑母带母亲到府西街街口,看到好多人推着小车逃难,小孩子坐在上面,车上还放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往下关方向、长江边逃。听别人说江边上逃难的老百姓都被机关枪打死了。而我们家因为父亲承包了一批衣服,是给地方保安队做的,家里的资金都投到布料上去了,不能背着布料去逃难啊,而且现钱都没有了,所以我们家就没有走。我们三进的房子,前面两进的人家都逃了,就我们后面两三家没有走,其中有的是孤寡老人。
到了12月13号,那天早上日本鬼子已经打进城来了。他们先放火,烧掉了天青街街头的房子,然后抓民夫来帮他们做事情。我父亲和街坊邻居出去救火,日本鬼子一看见就把他们一起抓走了,父亲这一去再没有回来。到了早晨九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日本鬼子,手上拎着一个箱子,从我们家这边挨着往后找,他要甄别你是不是逃难的兵,要查你手上有没有常摸武器留下的老茧。当时我们一家人都在家。爷爷看到了日本鬼子,不想得罪他,就把香烟糖果拿出来请他吃。鬼子根本就不要这些,他要花姑娘。当时我们家里面母亲怀着身孕,我姑母陈宝珠一手抱着小表妹,一手牵着小表弟,一个两岁,一个四岁。鬼子一看见我姑母就拖着她,从第三进拉到第二进,我姑母就一直抱着表妹不放。我跟着我奶奶也到了前面,我姑母一看不行,就把我小表妹交给我奶奶,然后就空出手来跟日本鬼子周旋。这个鬼子三拖两拖不耐烦了,就把身上带着的刺刀拔出来,对着我姑母的大腿深戳一刀,我姑母疼得蹲下来了。然后鬼子就又在她身上戳了五刀,总共六刀。戳完以后转身就往外走。这个时候我姑母疼得难受,就跟我奶奶说:“妈,你给我端一碗糖水来吃,我疼死了。”奶奶跑到家里把糖水送过来。等我奶奶端糖水过来的时候,姑母已经断气了,流血太多,给鬼子伤到了致命的地方。爷爷从后面过来,弄下来一片门板,把我姑母抬着摆到第二进房子里面。这样两个重要的亲人就没了,家里就乱了。就在这天晚上,我母亲给我生了个妹妹。鬼子还是不断地来骚扰,来抢东西。人死了他都不管,还是到后面来找花姑娘。我母亲在邻居的劝说下把生孩子用的带血的纸之类的留下来,都放在地上。鬼子有的来,发现她生孩子了,就走了。有的呢,他还要把被单掀起来看看是不是真的生孩子了,所以日本鬼子真的太坏了。
这样子熬了六天,鬼子天天白天来,晚上才没事了。姑母的尸首停放在那个地方,难受啊。家里吃的也不多了。就在第六天,来了个日本人,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年龄不大,但是他懂中国话。我爷爷就告诉他,我父亲被抓走,我姑母也被杀掉了,我母亲也刚生完孩子,家里没有东西吃了。这个日本兵告诉我爷爷说:“我是当兵的,家里也是开店做生意的,是征兵征来的。”他带着我爷爷一块出去,到了古钵巷前面。那里有个棺材店,他一路上找了几个人抬了口棺材,抬到我家第二进,把我家姑母装殓起来。然后,又带着我爷爷到外面的粮食店找了一些粮食,在一家小菜店里找了点小菜。这个人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又过了两天,我舅舅不放心,来看看我们。看到家里出了这些事情,于是回去找了几个人把我姑母的尸体抬到邓府山埋起来了,我姑母的坟现在还在邓府山。舅舅说这样光在家不行呀,一天到晚担惊受怕的。我舅舅有个亲戚,我们叫她表姨,是个医生。她跑到难民区找了一处三层楼的房子,底下的楼梯已经拆掉了,要靠爬梯子才能上去,用来躲鬼子。大概是在我家出事的第十天,我妈就背着妹妹,带着我,跟着舅舅在晚上跑往难民区。那两天下着大雪,路上坑坑洼洼的,弄得不好就跌一跤。路上都有死尸。过去南京城街道不像现在的大马路,都是小巷子,绕过去,到了那个地方安顿下来,爷爷带着我们住下来。住了整整四十天。
一个多月以后,日本人发出通告来了,说不再杀人了。日本人创办了维持会[4],维持会建立了保家户制度,一家为户,有保长有家长,由日本人统治管理,秩序基本上就稳定下来了,于是难民区的人都往回跑了。这时候,我爷爷才告诉我妈说我爸死了。怎么死的呢?就是当天被抓去的时候,一共抓了好几个,其中有一个人是个皮匠,是那个皮匠在旁边听到的:被抓过去的当天晚上,鬼子就审问他们,问我爸他们是干什么的,跟不跟着日本人走。我父亲就实打实地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怀孕的妻子要临产,请求鬼子放他回去。鬼子说,好,放你回去。然后又问这个皮匠,皮匠说我跟着你们。于是鬼子把他弄到旁边去了。到第二天早上,鬼子把我父亲和另外两个人(都是说要回家的)拉出来,到承恩寺[5],鬼子就在承恩寺门口把他们三个枪杀了。我父亲还被戳了两刀。人死了以后,尸首就埋在门外,不知道是哪位好人,晚上偷偷弄了一床被单把我父亲裹起来,用绳子捆住,然后存放到防空壕[6]里。四十天过去以后,鬼子要走了,就把皮匠放了回来,他这才告诉我爷爷。我爷爷就找了我舅舅一起去收尸,收尸的时候我父亲的伤口还在流血:过去有种讲法,人死了见到亲人伤口才会流血的。我父亲也被埋到了我舅舅家旁边。
苦熬度日
家里没有了主要劳动力,没有经济来源,后面的日子怎么过呢?只能靠爷爷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去卖,那个时候的东西不值钱了,四部缝纫机都拿去卖掉了;家里头的材料、东西都一点点变卖掉,像这么耗着勉强过生活。另外我母亲生了孩子以后在邻居介绍下帮别人带奶[7],有一家人家孩子没奶吃,我母亲就帮人家喂奶。那我的妹妹就吃得少,所以身体也不太好。这样熬了三年,我九岁了。这年(1940)是个灾难年,日本的控制区传染一种痢疾,不能吃东西,一吃就吐。先是我妹妹感染上了,因为没钱看病,而且医生也难找,就去世了。而后,我祖母也感染上了这个病去世了,家里穷得揭底了,这时候邻居劝说我妈改嫁。我们住第三进,前面有一家姓李,是锤金箔[8]的。他家有一个老伯,年纪大了没有娶老婆,手里有些钱,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我们才把奶奶和妹妹埋葬了。我母亲没办法,被迫改嫁了。这样丢下我爷爷和三个孩子:我、表弟和表妹。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于是爷爷就把我表弟送到孤儿院了,那时表弟才七岁,表妹也送给人家做养女。我爷爷过一段时间就去看看,可第二次去的时候就找不着了。孤儿院说表弟病死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后来表妹也死了。就剩我和我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爷爷已经快七十岁了,还要做裁缝,帮人家缝缝补补,弄两个钱回家来维持生活,有时候不够还要跟我妈要。所以日子是不好过的。就这样一直熬到我十四岁的时候,那时候抗日战争刚胜利,日本刚投降,在人家的介绍下我出去做了学徒,干的还是我的老本行,做裁缝。到1948年的时候,我的继父和我妈生了个弟弟,才过了八个月继父因为旧伤复发也死了。南京当时有个老人堂,人家介绍我爷爷到老人堂里面。老人堂的生活很苦。而我母亲就靠帮人家洗衣服,拿着一点点钱维持生活。当时古钵巷有一口很好的水井,冬天夏天淘米洗菜都在那里,人家把盆摆在井边上,打上几盆水淘米洗菜,有的给我们抓一点米,就靠这个维持生活。一直到1949年以后,我做学徒的这个店要解散了,因为服装比较高档,没有人来买,没什么生意。老板把我们解散,于是我就回家了。回家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是跟着我母亲做这些事情。
生活好了,不能忘记过去的苦
退休以后,我平常在家里面看看经书,也喜欢看杂志,《青年文摘》啊,《读者》啊,这个就是正面的东西比较多。老太婆还喜欢打打太极,我就做些简单的运动,运动量不大,就动动手动动腿,每天五点钟起来就在床上做半个小时;然后就烧水做早饭,吃些杂粮,一碗一碗配好,用开水冲一冲,用蜂蜜兑一下就吃,我八十几岁的人了,肠胃也没什么毛病,平时的饮食也是荤素搭配。有空就做点理疗,有时在家,有时在外头。晚上看看电视,一般到了九点半上床活动一下,看看杂志看看书就睡了,比较有规律。基本上工作生活都不错,但是现在生活好了,也不能忘记过去的苦。
我们不要战争,要和平
我去过日本两次,做过六场报告。对日本的情况我以前是不了解的,总觉得日本是个很凶的国家。后来通过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介绍,我到日本做证人证言。2014年我女儿和纪念馆的张亮陪着我,我们先是到了熊本,因为是中日友好协会组织的,他们对我很友好很热情。特别是第一天,我是下午到的,会议开了很长时间,人很疲惫,吃的都派专人送来,蛮好的。之后到了长崎,他们带我去参观了原子弹展览馆[9],我看了一些图片和介绍,也觉得在战争中,日本人民也是受害的,有张照片我现在还记着:一个小孩子,跟我九岁时差不多高,背着一个弟弟,是给原子弹炸死的,排队等候火化。你想:他家里人肯定都死了,如果还有一个人怎么会让他来背着去火化?我也很同情。后来我在福冈就讲了这个事情,我说日本人民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我们不要战争,要和平。我一定要向大家宣传过去日本侵略中国给我们带来的灾难,也给他们讲日本人民也是受战争之害。那地方的日本群众、友好人士确实很热情,他们听了之后也很感动。第二次是2015年,我去了日本大阪、名古屋和东京。我在那里讲的时候有的学生和年轻姑娘都哭了。他们很同情中国人民,也被我的讲话感动了。
我的家里有八口人,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工作都很好,孙女、孙子都上大学了,有的出国了,生活很好,我们现在感到生活过得很幸福,但是幸福的时候不能忘记过去的灾难。
注释
[1]陈友谅:元朝末年群雄之一。农民起义领袖,中国元末大汉政权建立者。
[2]估衣店:专门出售旧衣服或原料较次、加工较粗的新衣服的店铺。
[3]进:第一进、第二进、第三进都是过去老式房屋院落的叫法,每一进都有几家住户。后文同。
[4]维持会:指抗日战争初期日本侵略者在中国沦陷区内利用汉奸建立的一种临时性的地方傀儡政权,为日本侵略者实现“以华治华”“分而治之”服务。一般为过渡性质,在敌伪正式政权建立后解散改组。
[5]承恩寺:根据《金陵梵刹志》记载,承恩寺是明代南京的著名寺刹,原本为明朝大太监王瑾的住宅,清毁于大火。位于今南京建康路西段北侧。
[6]防空壕:为了防备敌人空袭减少损害而挖掘的壕沟。
[7]带奶:即做奶娘。
[8]锤金箔:南京金箔是汉族传统手工技艺之一,南京金箔锻制业发源于南京栖霞区龙潭花园一带,曾是明朝制作真金线的官营作坊。当今我国许多著名寺庙及古建筑上都运用了南京金箔。2006年,“南京金箔锻制技艺”录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9]位于长崎的原子弹爆炸资料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