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完成绩单,暑假就算正式开始了。
第二天一早,太阳还没跃出地平线,夏家的大铁船就迫不及待地在满天的霞光中起锚了。夏薇穿着浅蓝色泡泡纱的汗衫和短裤,抱着弟弟坐在船头的锚桩上玩耍,一时抬头看看远处,一时又转头望望岸上,整个心神不宁的样子。母亲说:“船头风大,坐到舱里去吧,那两个丫头怕是还没起床呢。”说着用竹篙一撑,船头就转向河心了。父亲发动了机器,在“突突”的马达声中,大船慢慢驶离岸边。激起很高的浪花,浩浩荡荡地冲向两岸,拍打着水码头周围的木桩和瓦砾,发出熟悉的声音,更让人心里生出几分不舍来。
夏薇原打算一早和苡芊、美芹道别的,没想到父亲五点多就催着一家子出发了,说要赶到盐城去装货。夏薇满肚子委屈:这样悄悄走了显得多不够意思,那两人不知道会怎样怪她呢。正在沮丧的时候,妈妈说:“小薇子,你看大桥上!”
夏薇闻言,抬起头向南面的大桥望去,苡芊和美芹正趴在桥中间的栏杆上拼命向这边挥手。马达的声音太大,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话,只看见两个披散着头发,穿着小睡褂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人和村子再也看不见了。夏薇这才从船头回到舱里,端起奶奶调的奶糕,一口一口地喂弟弟吃。
目送夏家的船远去,苡芊和美芹都有些失落。两人手拉手回到家,吃了一碗美芹妈妈擀的韭菜面,然后自觉地拿出《过好暑假》,认认真真写起作业来。
天气虽不算太热,但树上的蝉叫得很聒噪。一只起头,便有几十只跟着合唱,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本来并不很难的数学附加题,竟然变得无论如何也验算不出答案来。罗苡芊正在烦恼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在门口叫她们两个的名字。
“颜美芹,罗苡芊!”
出了院门,看见吴海、陈学文、张鲁等带着几个小孩子捧了个玻璃罐子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情吗?”罗苡芊问。
“我们要去粘知了,跟美芹家借个长竹竿。”吴海答道。
“哦,竹竿多的是,在东山墙外面呢。”美芹带他们取了根最长的,又找了一团烂棉絮,包在竹竿顶端,由吴海拿着,一起来到河边的老槐树下,这棵树顶上,知了叫得最欢了。吴海把棉花在玻璃罐子里蘸上桐油胶,这是张鲁从家里拿的,他爸是个木匠,家里少不得这些胶啊漆的,拿来粘知了是再好不过的。
吴海站在树下,其他人站得远远地,一起凝神屏息,几双眼睛都看着竹竿顶头的棉花团。小孩子的眼神都很好,但捉知了的时候耳朵更重要,循着声音,不一会儿就能粘好几只下来。陈学文看着心痒,也央求吴海让他试试,怕不够黏稠,特地多蘸了点桐油胶。他学着海子的样儿,慢慢地把竹竿举上去,在树杈间搜寻,一只蝉明明叫得很大声,但他的竹竿一近立刻噤声。反复几次之后,陈学文急了,拿竹竿在树枝间乱捅,不想一大滴桐油胶从天而降,正好滴在他的脑门上,黏住一缕头发,怎么也清除不掉了。而那只蝉还在枝头高叫,调子里竟然透出几许嘲讽。
小伙伴们更是笑得前俯后仰,陈学文揪着那缕头发无奈地做鬼脸。还是海子哥出了主意,不如干脆剃成光头算了。于是几个男孩都到张鲁二叔家的理发店里,齐刷刷地落了发。不一会儿,跑出来四五个小和尚,眉毛上、脖子里都沾着碎头发屑,吹不走,掸不掉,索性到码头边脱了衣服,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了。
“你们这群臭小子,怎么早上就下河游澡?”
“喂,游远点,别把水弄浑了。”码头上,汏衣服、洗菜的大人抗议着他们几个皮猴子搅浑了河里的水。陈学文的母亲也在,她问儿子为什么把头发剃光?吴海说:“婶子,天太热了,你看我们都剃了呢!”陈妈妈也不再多问,仍旧洗她手里的一床被褥。
陈学文一个猛子扎到了河中央,出水的时候,从河底托上来一个大河蚌,凫水到岸边,献宝似的交给母亲,撒娇道:“妈妈,你看!”
众人都夸这个河蚌大得出奇,陈学文更加得意了,其他几个孩子也跃跃欲试,他们跟岸边人借了个大木盆,准备多摸些河蚌去。陈妈妈照应:“乖乖肉你们要当心点,别被砖头瓦瓷割了脚。”
几个孩子一边答应着,一边推着木盆沿着河岸南移。秋水河两岸遍布着水码头,家家户户淘米、洗菜、汏衣、刷碗大部分都在水码头上进行,因此总有些剩饭碎米之类的散落周围,鱼虾、螺蛳、河蚌等水族都围着水码头觅食。沿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水码头摸下去,收获肯定不会少。海子说:“陈学文你和张鲁一起,我和吴东一起,两个人照应着,千万别分开。”
“知道了,海子哥。”三个孩子一起回答着。暑假里水位高,小孩子下水总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要分成两三人一小组相互照应,以免人多注意不到发生什么意外。
四个男孩子不停地潜入水中,接二连三把大大小小的河蚌从河底搬移到木盆里。那些深黑色的河蚌都是竖立在河底的淤泥里,半张着嘴等着食物上门的,陡然见了天日,被扔到了木盆中,不由都浑身一震,吐出一泡清水来。木盆很快就要堆满了,吴海说:“反正时间还早,不如把小的扔下水,让它们再长长,我们只挑大的吧。”
那三人正在意犹未尽,加上罗苡芊和颜美芹跟在岸上看着,更是愿意再露两手,于是四个人又潜了几趟,收获了十几个大家伙,直到木盆再也装不下了,才欢呼着将盆子推回原来的码头。
刚才洗衣服的人早就散了,换了一拨淘米洗菜的。几个人在码头上把河蚌分了,就连罗苡芊和颜美芹也有份。各人欢天喜地回家拿了菜刀和篮子,就地剖起河蚌来。村里几年前流行养珍珠,河里布了很多竹桩,把珍珠蚌一网一网地挂在竹桩上,许多网子漏了,人工植入的珍珠蚌就散落到了河里,因此,三角蚌里通常会有惊喜。吴海先剖了最大的一个,果然这只老蚌没让大家失望,薄薄的肉翼上竟然嵌满了珍珠,足足有30来颗,而且个个饱满匀称,散发着粉白的光泽。众人一阵欢呼,加快速度把其他的珍珠蚌剖了,总共得了一百来颗珠子。男孩子们只在乎剖了多少蚌肉,对珍珠倒不太在意,反正这几年珍珠跌了价,不值什么钱。只要下河摸河蚌,总能收获几颗珠子的,通常都送给家里的姐姐妹妹穿项链戴。村里有专门给珍珠打眼的,给点加工费,就能戴上漂亮的珍珠项链。罗苡芊和颜美芹都看着那几个大珍珠眼神发亮,虽然珍珠再常见不过,但这么大的却极其难得。两个人看了半天,摸了半天,最后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说:“给小薇子吧!”
围观剖河蚌的孩子当中,张鲁的妹妹娟子也在。娟子比苡芊她们小两岁,是个极清秀的小姑娘,皮肤白皙,头发又黑又长,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好看,长睫毛一闪,像撩开了芦苇丛,两汪静而深的水,清澈得能映出蓝天白云来。然而娟子却有个先天不足,生下来脖子有点歪。人人都替这个漂亮孩子惋惜不已,娟子自懂事后,意识到自己的生理缺陷,便开始变得敏感、孤僻了。平素总躲在家里,走路都轻手轻脚,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她越是这样乖,家里人反而越发疼惜她。就连邻家的小伙伴们,对待娟子也是小心翼翼,在她面前都避讳着,从不提“歪”“斜”之类的词。张鲁看了妹妹的眼神,便了然于心。当时不作声,却在此后每一天,有空就到河里去,专门摸三角蚌,挑出最大的珍珠留着。用整整一个暑假,给娟子攒了一玻璃瓶珍珠,选出又大又圆的六十颗,串成全金家庄最漂亮的一串珍珠项链。
出了梅雨,天气越发炎热。即便很多人家买了电风扇,屋子里仍旧闷热,且晚上还经常停电,倒不如拿张席子铺在大桥上风凉。村子里南北两座大桥,一到了傍晚时分,就有人提了水泼在桥上,给晒得滚烫的水泥桥面降温。草席子晾在栏杆上,等地面干透了再铺上去,一家老小躺在席子上纳凉,甚至整夜都睡在桥上。当然,除了纳凉,大桥还是村里重要的社交场所,忙了一天的人们习惯每天夜幕降临后来到桥上,享受清凉惬意的时光。
吃过晚饭,洗了澡,颜美芹用毛巾包了几根玉米棒子来喊罗苡芊。罗奶奶叫住她,提上用网兜吊在井里的西瓜,切了一半,另一半仍旧用湿纱布盖着,再从碗柜里拿了两把勺子插在瓜上,让两个人吃好了再出门。罗苡芊不置可否,对奶奶吐了个舌头,抱着西瓜就走,罗奶奶无奈,也只好拿了把蒲扇,跟着两个人上大桥去。
天还没有完全黑,但桥上人已经很多了。男人们忙了一天,在河里洗好澡,坐到桥头的栏杆上抽烟、聊天。女人们要把家里收拾妥当,通常晚一点上桥。只有小孩子们最悠闲,早早地坐在草席上,趁着天还没黑,和小伙伴们一起吃东西,玩牌。美芹坐到吴海家的席子上,把玉米分给苡芊、海子和陈学文。苡芊把西瓜中间的那部分用勺子一旋,挖出一大块来,塞进海子嘴里。美芹看着他俩掩着嘴笑,海子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陈学文也抢了一口西瓜吃,井里镇过的“苏蜜一号”,丝丝地透着凉意,甘甜而多汁,四个人很快就把半个瓜掏空了,靠皮的一点粉红色都刮得干干净净,然后从桥上“啪”地一声扔到河里,瓜皮转了个身,倒扣着,悠悠地漂走了。
四个人打了一会儿“争上游”,陈学文赢了两牌,正在兴头上,不知道远处谁说了声:“陆爹爹来了!”苡芊说:“不打了,听陆爹爹讲故事去!”陈学文说:“不要赖皮,打完这牌再说!”美芹唬他:“晚点儿就没地方坐了。”陈学文这才把他们三人放下的牌收起来。
陆爹爹身边已经前呼后拥跟了七八个孩子,他见吴海家的席子在桥的正中,又是南边的风口,够凉快又没有蚊子,便一屁股坐了下来。那些孩子也不管周围是谁家的地方,围着陆爹爹坐了一圈。这位老爷子从前唱过戏,跑过江湖,一肚子的故事传奇,而且善于叙述,像说书一般动听,大人孩子都喜欢听陆爹爹讲故事。因此夏日在大桥上乘凉,听陆爹爹讲故事也是重要的节目之一。
陆爹爹坐定,早有家长点了烟递过来,问道。“陆爹爹,今天讲个什么故事呢?”
“你们要听什么故事呢?”陆爹爹吐出一口烟反问道。
“白蛇传。”
“武松打虎。”
“都听过了啦,能不能讲个新鲜的?”
陆爹爹抽着烟听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辩,也不搭腔,等手中的烟抽完了,慢悠悠地说:“今天讲个阴阳先生吧。”
胆大的孩子都拍手赞同,胆小的孩子捂着耳朵说不敢听,但又不肯离开,躲在人缝里竖着耳朵听陆爹爹讲:“从前啊,有个阴阳先生,有一天赶路赶得晚了,走到个不知名的村子里,别家都黑灯瞎火的,只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他敲开门打算到人家里借个宿,主人却支支吾吾地不太愿意,可是这么晚了也不能把人家拒在门外吧,只好勉勉强强地答应了。阴阳先生看这户人家前后两进,屋宇很宽敞,人口又不多,不知道有什么不方便?主人把他送到后面一进屋子的东房间里,叮嘱他关上门睡觉,千万不要乱走。阴阳先生很纳闷,但是走了一天的路,累极了,放下帐子,倒头便睡着了。到了半夜,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得心里一紧,凝神听着,像是有长指甲抓木板的声音。不一会儿,房门竟“咿呀”一声打开了,进来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阴阳先生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看,乖乖隆地洞,这女人眼睛凸出了眶子,舌头伸出来有这么长……”陈学文配合着陆爹爹的故事情节,突然不知从哪拿了只手电从自己下巴照上去,舌头也伸着,狰狞得像个厉鬼。
“啊!”一群孩子吓得齐声大叫,把陈学文按下来“噼里啪啦”一阵乱打。
“讲故事的时候可别吓人。”陆爹爹平素喜欢陈学文机灵,但在这时候可纵容不得,万一把哪个孩子吓出个好歹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接下来说故事的时候,语气就放淡了许多:“阴阳先生一看就知道了,这是个吊死鬼,她要开始吃人了。但是帐子是避邪气的,她要进帐子害人必须先要数清楚了帐子眼儿。”
“为什么要数帐子眼呢?”
“这是阎王爷立下的规矩,有很多东西鬼怪是忌讳的,比如说木匠用的墨斗,捕鱼的鱼叉什么的,都能辟邪的。”陆爹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打了个比方解释给孩子们听。接着说:“这个阴阳先生很快镇定下来,等吊死鬼数的差不多了,他假装翻身,扯了一下帐子,弄乱了,吊死鬼又得重新再来一次,如此反复了几回,突然传来一声鸡叫,原来天要亮了,吊死鬼只好哭哭啼啼地离开。天亮后,他问主人怎么回事,主人才告诉他儿媳妇一个多月前刚刚吊死,棺材还存在西房间里。阴阳先生说还不赶紧烧了棺材,都已经快成僵尸了,等到满七七四十九天,你们家不被灭门才怪!主人吓死了,赶紧请人把棺材移到太阳下,架上火烧了半天,棺材自己裂开了,里头果然躺着个吊死的媳妇,浑身长毛。指甲都三寸长了。”
“然后呢?”罗苡芊躲在奶奶的怀里问。
“然后鬼就烧死了呗。”陆爹爹故事讲完伸了个懒腰,又和在场的大人说起了笑话。苡芊和美芹回到吴海家席子上躺着,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阴风嗖嗖了。月亮隐隐地进了乌云,星光也黯淡了,就连河面上飞来飞去的萤火虫都显得格外诡异。苡芊以为只是自己有这样的感觉,问问美芹原来也是同感。两个人都吓得不敢独自睡了,美芹跟着罗奶奶到了苡芊家,两个人爬上床,把蚊帐掖得紧紧的,不留一丝缝儿。
老人家常常讲,不能说鬼故事,说了鬼第二天就要下雨。老天爷像是特地应验这句话似的,第二天还真就下雨了。不是鬼神之说灵验,而是里下河的雨季到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果然到了下午,天上的云开始涌动了。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来,但它在瞬间就占领了整个穹庐和人世。用一双无形的翻云覆雨手,把整个世界颠覆成波涛汹涌的大海。半空中,飞舞着仓惶的昆虫以及人类生活的细枝末节,不分彼此地纠缠、逃窜、零落。丝瓜架上,金黄的花枝惊恐乱颤,飘摇不休。架下是一群家禽,骚动着,以熟悉而又未知的语言高声祈祷……
沉闷的雷声如天神的巨辇隆隆,蛇一样的闪电在天与地之间扭动。终于,第一滴雨在河面上漾开仲夏的涟漪,荷叶上滚动着宝石一样的水珠。大雨来了,势头比预料的更加豪放。它慷慨激昂地倾倒着热情,水珠成了水帘,成了瀑布,悬挂在窗口、门前、檐下,地面上激起层层的雾气,汇成无数条滚滚的江河。天上,地上,到处都是水,仿佛这世界原本就是混沌一体。
罗苡芊和颜美芹写完了作业就没敢出去,躲在美芹家临河的窗子后面眺望外面的世界。雨汹涌张狂地下着,看上去像是遥遥无期。然而只在顷刻之后,立即温柔了许多,连风也停止了肆虐。若有若无的雨丝安抚着惊魂不定的树枝,几只麻雀已经回过神来,斜斜的飞上沉甸甸的柳枝,抖落一地的水珠。雨水汇成了小河,漫过狭窄的街道,流进秋水河。云散了,黄昏已经布下了沉沉的暮霭,稼樯、房舍、农人都镀上玫瑰色的光边。姹紫嫣红的月季、凤仙花、夜来香,雪白的茉莉、丁香、栀子、白玉兰,从肥硕的绿叶中跳出来,迎风招展。人家的屋顶上一缕炊烟袅袅地升上了天空,晚饭时候到了。
有了这样一场雨,地上的暑气顿时消了不少。人们已然换了干净衣裳,把桌子板凳拿到院子里,熬了大麦子粥,煮了咸鸭蛋,摘下两条水瓜凉拌,浇上小磨麻油,在外头吃起了晚饭。邻居捧着碗进来,也不拘谨,坐到桌边,来上半杯啤酒。大家都说今天的雨架势大,但下的时间太短了,河里没涨多少水,太阳照上两天就还成老样子,稻田里只怕还要旱着。然而,大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半夜里雨又继续下了,虽然天黑看不清,听着声音比白天的还要大,而且持续着,到了天亮都没有停的意思。
颜美芹天刚亮时醒了一会儿,雨天尿多,爬起来上个马桶继续睡回笼觉。爸妈都出去了,早饭做好盛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宝贝女儿放暑假,由着她睡会儿懒觉。
然而美芹的懒觉并没有睡得成。父母刚走,罗苡芊就推门进来了,她挠着美芹的脚心说:“还睡呢,你知道外头变成什么样子了吗?”美芹疑惑地看着她,苡芊也不解释,拖着美芹的手就往外走。推开大门,美芹傻眼了,原来河水竟然漫到了岸上,地势低的巷子里都能撑船了。大人们见此情形都忙着到田里排涝。小孩子却无比兴奋,因为这意味着鱼塘肯定漫坝了,四处逃散的鱼游到了河道里、水渠里、大田里,甚至在河水淹没的巷子里泛滥。这个时候,不管是男女老少,都会变成娴熟的“渔人”,纷纷拿起脸盆、网兜、旧蚊帐等并不专业的渔具,深入田间地头,使出浑身解数捕鱼捞虾。最简单的是撑条船在坝口,放水时常有鲢鱼、草鱼跳上来;或是在上游装一个带倒须的网兜,溯流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抢上水,却大半游入了网兜有进无出;小孩们更喜欢搅浑垄沟里的水,用土制的三角罾兜住四处逃窜的泥鳅……不管用哪种方法,总会有些收获的。
她们两人从美芹家里拿了个网兜去找吴海,吴海不在家,他奶奶说海子一早就跟爸妈到鱼塘拦网了。她们便自己往村西的田里走,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踩着又烂又滑的田埂,好容易到了地头,却看见海子家的鱼塘低处早就用网拦好了,他爸妈正往水里撒菜饼子(油菜籽榨干后的废弃物,是很好的鱼饲料),尽量留住剩下的鱼,减少损失。问海子在哪里,他妈妈反问:“你们路上没遇到他吗?”
没找到人,苡芊和美芹只好悻悻而回,少了吴海,今天就捕不成鱼了,真是扫兴。苡芊怨道:“这个海子哥也真是的,一大早去哪里了呢?”
苡芊她们怎么也料不到,吴海和吴亮、陈学文、张鲁、陆元青他们去了“老荒地”。“老荒地”原本是一处长满芦苇杂草的湿地,十几年前被改造成了泄洪的水杉林,后来林下蓄了水,承包给村民养鱼,也养出很多的水鸟来。吴海他们瞒着家人出发,在涨了水的田埂阡陌间一路走,一路游,艰难跋涉到了“老荒地”。找了条船,在水涨到树冠的林子里穿梭,如探囊取物一般拿了几百个鸟蛋,捉了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苍鹭、白鹭、野鸭等,装了一麻袋。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大人们才在村口截住满载而归的四人。陈学文的父母也顾不上打了,陈妈妈抹着眼泪说:“臭小子啊,下次去哪里一定要告诉大人,我们还当你被大水淹死了呢!”
作为惩罚,也是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大人们一致禁止小家伙们在发水期间下河游泳。大家每天被关在家里写暑假作业,看看电视,都觉得无聊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