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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王薇薇

夏薇的同桌叫王薇薇,两个人名字里都有一个“薇”字,这是班主任有意安排的。班主任叫刘梦泉,名字很文艺却是个数学老师,似乎很喜欢合并同类项,把名字相近的人都安排做了同桌。例如王伟和汪伟,徐凤娇和许玉凤,其余的则根据高矮胖瘦自由组合。课桌椅分五行六排,每周一交换,人人都有坐上最佳位置的时候。这样的安排让学生觉得既公平又很有意思。

王薇薇是典型的渭水镇上的孩子。她的父亲是镇计生办的干部,母亲是卫生院的护士,这在小镇上已经算是很好的出身了。从小到大,父母把她当成心尖尖一样宝贝,吃的穿的无一不在周围孩子中拔尖,再加上早些年计划生育抓得紧,父亲又在关键的位置上,王薇薇更是被宠上了天。小小年纪,什么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链早就置办齐全。四季衣服,城里流行什么,她肯定第一个穿上。别的孩子还在梦想过年要一件滑雪衫时,王薇薇早就穿着最新款的“波司登”了。镇上的孩子都羡慕王薇薇的“公主生活”,那些村里上来的小姑娘更没法比了。

王薇薇原以为黑不溜秋的夏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乡下丫头,与她成了同桌心里老大不痛快。她有个小学同学叫柳丹,也分在这个班上,她想和柳丹坐在一起。自己不敢和班主任说,就回家央求父亲,反正从小她有什么事儿,只要撒个娇,闹一闹,没哪次不遂了心愿。但这回父亲虽打了电话给学校领导,刘老师却并未如此安排。王薇薇很气恼,但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将就着。

最初几天,夏薇也很拘谨,以为是相互不熟悉的缘故。上课时,认真听讲,自己做笔记,下了课跑到苡芊和美芹的座位上和她们说话,连上厕所都是三个人一起去。但时间一长,她们就看出来了,以王薇薇为首的“镇上人”其实是看不起她们“乡下人”的。这种冷淡不是陌生的缘故,而是刻意保持的距离。不过也没关系,班里四十多个学生,只有十来个是镇上的,其余都来自渭水镇下面的村子。所谓的“乡下人”是大多数,所以也不怕孤立,更何况,镇上的男孩子早就和新同学打成一片,余下的那四五个故作姿态的女生,反而是把自己孤立了。

在一切以成绩论的初中学校里,学习成绩才是奠定班级地位的绝对指标。罗苡芊小升初的成绩是全班第一,被班主任刘老师钦定为班长。花枝招展的王薇薇是宣传委员的不二人选,夏薇的作文写得好,理所当然是语文课代表,陈学文毛遂自荐当了体育课代表……班里几乎有一小半的学生都当了“官”,这些“新官”们不知道从哪里沾染的风气,一上任就到小卖部去买上一包水果糖,一个人分上几块。好丑不论,算是分享喜悦之情,也算是请大家相互支持今后的工作。大部分孩子买的都是寻常的廉价糖果,几块钱就能打发了,王薇薇自然要比大家的好一些,人手四块大白兔牛奶糖。晚自习之前捧着精巧的纸盒发了一圈,于是晚上的两节课大家都不动声色地鼓着腮帮子,该写作业写作业,该看书看书,但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浓的奶香味,还有某种普天同庆的欢愉感。这种欢愉因为老师的存在而压抑着,暗涌着,通过目光与目光很会心地交流着,这个秘密是大家的秘密,似乎只瞒着老师一个人,但老师也许是最清楚的,故意假装不知道而已。总之,王薇薇受用极了。

王薇薇的得意并没有丝毫隐藏的意思,她今天穿了件苹果绿的圆领小外套,配米白色的裤子和白色方口小皮鞋,鞋子上两片绿叶子和上衣的颜色遥相呼应,看上去极其赏心悦目。王薇薇身量高,皮肤白,虽然两腮上有几粒小雀斑,五官也不算精巧,但穿着这身好看的衣裳之后就显得鹤立鸡群独领风骚了。虽然住宿生们私下里经常议论王薇薇忸怩作态,但不得不承认她很会打扮,而且确实和别人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王薇薇的眼睛不仅仅生在脸庞上,而且还生在头顶和后脑勺上。她的眼睛不大,也不是双眼皮,眼角还有些吊,像动画片《天书》上的那个狐狸精,住宿生们背后议论时,都说她是“狐狸眼”。王薇薇不屑于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她从小就习惯了嫉妒。何必去亲近那些乡下的土妞们呢?她们身上还穿着家织的厚毛线衣,穿着村里裁缝做的外套和裤子,脚上甚至还踩着妈妈纳的千层底布鞋。她们哪有什么见识?她们用橡皮筋扎头发,脸上擦一块钱一袋的“可蒙”,她们甚至没去过县城以外的地方。王薇薇的眼界把她们甩出好几条街了,她们感到新鲜的玩意儿,在王薇薇这都是玩剩下的。王薇薇一点儿都不在乎她们背后议论啥,看,整个班里长头发的女生都在模仿王薇薇用几条彩色缎带拧在一起扎辫子了。

王薇薇的骄傲是与生俱有的。以前在中心小学,大家都是镇里的孩子,她都显得出类拔萃,现在班里大部分都是乡下的孩子,她就更不放在眼里了。夏薇和王薇薇同桌,虽然并没有说过几句话,也没起过什么冲突,但终日处在她冷冷的盛气下,还是暗暗生出些较劲的念头。夏薇的爸爸刚刚回来过,带给她几大盒的外国巧克力,是做远洋货运的一个老板送的,夏薇给苡芊和美芹各留了一些,余下的都带到教室里来了,原本打算晚自习开始的时候发的,被王薇薇抢了先,倒也不好立刻跟在后面发,像是有意攀比似的。夏薇好容易耐着性子等到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趁着老师回办公室了,打开书包,把里头的外国巧克力一把一把分给同学们。

这些印着外文字母的巧克力不亚于一颗颗糖衣炮弹,刚学了26个字母的孩子们全被击中了,原来王薇薇的“大白兔”只是导火索,夏薇的巧克力才是真正的炸药包呢。他们不知道今天晚上是走了什么样的好运,遭受如此甜蜜的“连环轰炸”,没有人理会王薇薇的脸色如何,全都在乐呵呵地等着夏薇把外国巧克力发到自己手上,好满足膨胀的好奇心。而夏薇拎着书包,红着脸发巧克力的样子,没有丝毫的趾高气扬,像是平时催收作业本似的怕难为情又不得不做。发完了,夏薇回到自己的位置,只顾低头整理自己的书本,任由放了学的男生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巧克力的味道和说着感谢的话。

王薇薇怎么也没料到夏薇留着这一手。更没有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乡下姑娘会拿出她都没见过的外国巧克力,把她应有的风头完全盖过了。下课铃声一响王薇薇就起身离开教室,柳丹一边喊,一边跟了上去。苡芊来到夏薇的座位前,看到王薇薇留在桌上的巧克力,和夏薇相视一笑。宿舍里的几个女孩也围着夏薇说:“今天你可抢了她的风头,王薇薇肯定气死了。”孟金兰说:“你猜,明天王薇薇会怎么样呢?”

第二天,王薇薇一点儿也没怎么样,只是换了一套新衣服,白色的绣花小衬衫配着大红的背带裤,头发上夹着个红色的蝴蝶结,神气地坐到位置上。她说不爱吃巧克力,把夏薇送的巧克力都给了柳丹,既不得罪人,又显得傲气十足。对夏薇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不离不即。王薇薇强大的自信心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你夏薇只在一个巧克力上出点风头,你能事事与我王薇薇比吗?光在穿着打扮上,就算有钱也未必能比得过我,看,我还是公主,你仍旧是灰姑娘。

王薇薇的得意劲又上来了,夏薇倒也不觉得气恼,偶尔挫一挫她的锐气也就罢了,成天攀比又有什么意思呢?倒是夏妈妈觉得女儿上了中学了,自己常年不在身边,补偿心理使然,不停地给夏薇买衣服寄回来,真像是两个人在故意较劲似的。不过,夏薇并不很注重衣着,又不是很会搭配衣服,怎么穿都没有王薇薇有样子。

罗苡芊对她们两个这样明明暗暗的较量很不以为然,她的性子沉静多了。因为担任了班长的职务,觉得成绩好才会有威信,便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学习上,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期中考试的时候,仍旧是班级第一名,全年级排名第二。罗苡芊在校门口的成绩榜上看名次的时候,记住了考第一名的学生名叫郝剑秋。

渭水中学每周一都有个全校升旗仪式,所有班级都列队到操场上去,举行一个简短的升旗仪式。仪式由一个学生主持,一个学生念国旗下的讲话。这是一件很出风头的事情,由各个班推选代表轮流主持。初一(6)班的第一次升旗仪式主持人选的是王薇薇,因为她的普通话最好,跟她搭档的正是初一(2)班的郝剑秋。在全校一千多名师生的注目礼中,王薇薇字正腔圆的主持和郝剑秋抑扬顿挫的演讲,完美地结束了本周的升旗仪式。罗苡芊特地注意了郝剑秋,也许很多女生都注意到了,郝剑秋是个很英俊的少年呢。

通过这次亮相,全校都认识了初一(6)班的王薇薇,她走在路上的时候,会有女生指着她说:“看,她就是王薇薇。”然后王薇薇假装没听见,拉着柳丹说说笑笑地走自己的路。体育课上,操场上往往不止一个班,王薇薇跑步的时候,会有其他班的男生齐声喊:“王薇薇,加油!王薇薇,加油!”小男孩们就是爱这样闹,这样起哄,这样没来由地想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又不愿意出头,人人都混在人群里,合成一条粗糙的声线,弹着王薇薇和所有小女孩的耳膜。

“这些男生真是犯嫌呢。”王薇薇接过柳丹送上来的手帕擦拭脸上的汗,娇嗔地说了一句。但这话在其他女生听来,多少有些炫耀的意思了。初一的小女孩大多还未曾开窍,但女人爱嫉妒的天性却早就有了。她们的母亲、姑姑、姨娘等女性长辈背地里怎么对别人说三道四的,小女孩们早就学了七八分。她们对王薇薇这类的表现叫作“骚”,不管王薇薇是否跟男生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她这样的花枝招展,这样的爱出风头,说明了她就是一个“骚货”。所以王薇薇的这句嗔怪,落在小女孩们的耳朵里,她们不评价什么,只是相互交换眼神,大家都心知肚明:“看,骚货又在发骚了。”

王薇薇对她们的神态仍旧是视若无睹,倒是柳丹觉得忿忿不平:王薇薇又没有招惹那些男生,是他们自己在那叫魂的,你们对王薇薇侧目算什么意思呢?王薇薇在中心小学时,就是那样出众,许多女孩明里暗里学着王薇薇穿着打扮,有几个甚至结党一样地围着王薇薇,把她奉若女王。她们学着王薇薇的发型,王薇薇的衣着,甚至说话的腔调都模仿着王薇薇。那时候,柳丹进不了“王薇薇党”的核心层,她个子小,又是长马脸,开杂货店的父母也没那么多精力去管女儿的吃穿,柳丹只能看着“王薇薇党”簇拥着王薇薇,骄傲地从身边走来走去。而现在,昔日的联盟随着升学分崩离析了,王薇薇和柳丹分到了一个班级。王薇薇别无选择地和柳丹亲近起来,做什么事情都带着她,就连上厕所都同来同去。柳丹并不介意当王薇薇的绿叶,她反而觉得有这样的朋友是一种荣耀,自己责无旁贷应该时刻站在王薇薇的立场上保卫她、维护她。

罗苡芊倒是觉得王薇薇虽然张扬了点,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大家这种刻意的孤立到底是不对的。便主动跟王薇薇说:“刚才你800米的成绩还不错哦。”

王薇薇见班长主动跟她说话,有些受宠若惊,把手帕按在额头上说:“是吗,我还以为会不过关呢。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怕体育呢。”

罗苡芊说:“你怕体育,我怕出黑板报,刚刚班主任说要出一期主题黑板报,各个班要评比呢,你这个宣传委员可要挑大梁了。”

以王薇薇的性格,任何会出风头的事情,她都是很乐意去做的。果然,王薇薇很积极地配合了,到处找资料,翻画册,设计草图,再由罗苡芊板书,请夏薇画刊头画、边栏和插画,颜美芹和柳丹在旁边递粉笔、擦黑板,几个人忙了三个中午带一个晚上,终于把黑板报出好了,拿了全年级第一名。王薇薇高兴得什么似的,对这些“乡下丫头”不由得另眼相看。

元旦过后,是紧张的期末考试。罗苡芊比往常更加用功,经常回到宿舍还要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看会儿书。别人说笑,吃东西,聊天,她都不作声。这些女孩子们,无非说些王薇薇今天又怎样“发骚”了,班主任刘梦泉和英语老师徐杉谁更帅,隔壁班哪个女生收到了情书之类的话。夏薇爬下来,往她和美芹的被窝各塞一块萨其马,夏薇这个馋猫,下了晚自习不吃点东西仿佛不能睡觉似的,每天都要坐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吃东西,什么闲趣饼干、夹心蛋卷、小浣熊干脆面……一直吃到熄灯,有时候摸黑还在咔嚓咔擦啃,像个大老鼠似的。她父母每个月给她几倍于其他孩子的零用钱,大部分都变成零食吃到肚子里了。这一个学期,夏薇长成了一个小胖子。

学校每天九点钟下晚自习,十点半熄灯。这一个半小时是最自由最惬意的时光。洗漱完毕,爬到自己的床上去(当然也可以和要好的同学钻一个被窝),把从家里带来的炒蚕豆、炒花生、炒米糖等零食拿出来和别人分享,这“别人”可以是宿舍里所有的人,也可能是关系最近的人,具体情况视心情而定。然后交换着看各种小说书。主要是言情小说,有琼瑶的、席绢的、岑凯伦的,每一本都炙手可热。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作家写的,什么《吻上你的心》《天使爱魔鬼》《亲爱的请你再爱我一次》等等,书名在老师看来简直触目惊心,在学生的手中却是大受欢迎。学校门口租书的小店开了一家又一家,学生们租来之后,抓紧时间看,在还书之前尽量多传递几个人,使资源得到最大利用。女孩子们捧着良莠不齐,厚薄不均的小说,如痴如醉地跟着书里的男女主人公欢喜、伤悲、兴奋、忧愁……她们不自觉地凝眉、浅笑、流泪、叹息,心里暗暗生出一种期望来,期望自己也能遇上书中这样的男子,演绎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当然,这种细腻的心思是不可言传的,她们心里开出的花只有自己知道。也许若干年后,她们才意识到,这些文字成了多少女孩情爱的启蒙。

罗苡芊也看言情小说,对比下来,觉得琼瑶的书写得真是好,看书的时候,投入感太强了,仿佛自己就是书里的某个人物,跟着跌宕的情节快乐或是悲伤。琼瑶阿姨的二十多部作品读完之后,再看其他人写的,竟觉得索然无味了。夏薇有点奇特,像男孩子一样偏爱武侠类的,金庸、古龙、卧龙生,看得不亦乐乎。苡芊提醒她多少次,快要期末考试了,可她还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真让人没法子。美芹倒是听劝,乖乖放下小说,拿起英语书背单词。

宿舍里还是像往常一样,又热闹,又安静,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偶尔说上一句两句闲话。不知谁起了头,大家竟然讨论起吴海和郝剑秋来,虽然一个是初二的一个是初一的学生,但都是成绩又好,长得又出众的男孩子。徐凤娇说吴海长得像电视剧《梅花三弄》里的男主角,郝剑秋长得像小虎队里的苏有朋。夏薇和美芹听着外村的女生们对海子哥赞誉有加,心里觉得格外的与有荣焉,便争着说吴海的优点。罗苡芊也觉得海子哥处处都好,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别人说郝剑秋。郝剑秋是盐城人,今年刚刚到渭水中学上初中的,住在姨妈家,渭水与盐城交界,学校里盐城籍的师生也有不少,他姨妈正是初三的年级主任。

罗苡芊出神地想,吴海和郝剑秋有什么不一样呢?吴海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彼此熟悉得如同自己手心的纹脉,吴海聪明,善良,勤快,个子高,皮肤微黑,眼睛清亮,一看就是阳光、健康的样子。郝剑秋呢,从外表上看,白皙,瘦弱,文质彬彬的,就像书里说的有“书卷气”。这两个人长相、性格有很大区别,共同的特点就是成绩好。在学校里,衡量一个男孩是否优秀的最重要的标准主要就是成绩。当然,两个人还各有优点,海子哥的体育也很好,篮球、足球、乒乓球,跑步、跳高、跳远、掷铁饼,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郝剑秋呢,普通话说得好,书看得多,知识面很广,仿佛没有他不懂的东西。罗苡芊忽然想通个事情,让自己这阵子拼命复习的动力居然是郝剑秋。为什么要超过郝剑秋呢?难道只是好胜心作祟,还是刻意想引起他的注意?罗苡芊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趁着没人注意,把被子拉上来,蒙着脸假装睡了。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时,罗苡芊长舒了一口气,她的排名果然和郝剑秋交换了一下位置。去班主任办公室拿成绩单的时候,郝剑秋也在,刘老师也是二班的数学老师,郝剑秋是数学课代表。刘老师叫她名字的时候,郝剑秋特意抬头看了她一眼,罗苡芊感觉这眼神里有几许重视和挑衅的意思,心里越发得意:这下,你也该记住我了。

初中的第一个寒假,感觉特别漫长且百无聊赖。夏薇跟着奶奶去苏南和父母团聚了,美芹家总有补不完的渔网,苡芊每次去,都看见颜妈妈用竹制的梭子缝补破洞,美芹替她放线,拉网,穿网,理网,再一架一架收好排到小仓库里,颜爸爸一边抽烟一边用篾条修补破损的人字形虾笼。苡芊觉得不好意思打搅他们,就出门找别人玩。但似乎每个人都有事情忙,大人们忙着打扫屋子,浆洗被褥,腌制咸鱼腊肉,孩子们也不得闲,跟在家长后面打下手,不是帮母亲拧干刚洗好的被单,就是被奶奶喊过去烧火做饭。吴海与她们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反而和陈学文要好起来,一起看书,打扑克,偶尔还到镇上玩游戏机。

罗苡芊想帮家里做点事情,奶奶却什么都不让她插手。苡芊认为奶奶一定是体恤自己父母不常在身边,才这样宠着她,不忍拂了老人家的心意,只得抱着铜手炉取暖,把白果、花生、蚕豆埋到微红的草糠灰里,焐熟,再打开手炉盖子,拿旧筷子一个个翻出来,边看电视边吃东西打发时间。跳台时,偶然看到苏有朋,又想起郝剑秋的眼神,嘴里便有些食不知味了。好在,不到腊月二十四,父亲就回来探亲了,带了大包小包的西北特产,拉着苡芊去给亲戚长辈们送年礼,也去了孔先生家。孔先生很高兴,和罗家父女谈了好一阵子话,临走还剪了一枝腊梅送给苡芊。她拿回去,插在杏花村的酒瓶里,还真是满室清芬。

过了两天母亲也回来了,给苡芊买了新衣新鞋,还有许多吃用的年货。奶奶早把过年的物品准备齐了,母亲回来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把带回来的一大堆书拿出来看,听说准备考什么试,通过了就能调到城里去。苡芊尽量不打搅母亲,跟着父亲掸尘、写春联,贴花边,忙得不亦乐乎。

过了年日子就过得非常快,一眨眼就开学了。新学期,大家还穿着过年的新衣服,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连素来高傲的王薇薇都显得随和多了,不仅主动和大家打招呼,还请了苡芊和夏薇到她家里去玩。王薇薇家的房子很大,前后两个院子,种着一些连在孔先生家都没见过的植物。室内也是精心装修的,贴着壁纸,铺着瓷砖,王薇薇的房间里甚至还铺了地毯,一个大储物间,挂的全是她的衣服。夏薇一惊一乍地感叹着王薇薇家的豪华,毫不掩饰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王薇薇得意地打开自己的小书房,柜子里成套的名著及各种小女孩的玩意儿又让罗苡芊和夏薇咋舌。

王薇薇的护士母亲在忙来忙去招待女儿的同学,她看上去很年轻,不像是妈妈,倒像是个大姐姐似的。罗苡芊忍不住偷偷打量这个殷勤而又透着傲气的女人,她身材那么匀称,穿着黑色的高领衫,脖子长而且白,像天鹅似的。花围裙的带子不紧不松地在腰部系成蝴蝶结,随意地勾勒出一种美丽的曲线。罗苡芊和夏薇坐在铺着干净毛巾的沙发上,腼腆地接过王薇薇母亲递过来的糖果和糕点,打开包装,尽量斯文地往嘴里送。王薇薇母亲用好听的扬州口音说:“霞子(孩子)多吃点,待会儿带点糖果回去吧,我们家薇薇太挑嘴,每次过年的糖果留到夏天都要化掉。”她们走的时候,王薇薇母亲套上一件紫红的羊绒大衣,客气地把她们送到巷子口,塞给两人一大包糖果糕点,再三说:“常来玩啊,你们两个成绩好,带着我们家薇薇一起学习多好呀。”王薇薇的母亲是那么美丽、热情,礼仪周全,不用拿任何的物质比较,这样一位母亲就足够让这两个小女孩自惭形秽了。苡芊走在路上时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王薇薇把她们请到家里来,其实是个柔软的阴谋,是对糖果事件不动声色的反击。

春学期,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同学们把厚厚的冬衣脱了之后,一个个又有了新变化,男生女生的体型又都向必然的生理方向迈进了一些。大部分人对这种变化都是感觉羞涩而惊喜的,但夏薇却只有惊没有喜。她脱下厚厚的羽绒服之后,发现自己原来很多衣服都穿不上了,甚至开始有人叫她“小胖子”。夏薇受了打击,哭着喊着要减肥,但有好东西吃的时候,又忍不住吃得腹饱肚圆,偶尔也下定决心饿上一两顿,但很快又会狂吃回来。几番折腾,体重有增无减,“胖妞”的外号算是既成事实了。开了春之后,美芹的个子蹿了好多,身段眉眼也都长开了些,出落得越发标致,看上去质朴恬然,像一株素白的栀子花似的。苡芊的个子没美芹高,五官却生得很分明,尤其是眼睛,任何时候都是清亮有神,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

罗苡芊因为工作需要经常往办公室跑,班主任刚开始并不觉得异常。但几次适逢郝剑秋在时,罗苡芊会突然间面红耳赤,刘老师便悟出些什么了。他不点破,也不干涉,在对待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问题上,年轻老师要比年长的老师开明很多,自己的经历还记忆犹新,为什么不能对青春的萌动有一丝丝小小的纵容呢?

罗苡芊和郝剑秋经常见面,但很少说话,通常都是以找刘老师交作业本、拿作业本或者问题目为理由到办公室去,见对方在便有些窘迫,对方不在又有些失落。这些刘老师都看在眼里,他觉得这两个孩子真是有意思,都想在成绩上较劲来相互吸引,保持下去的话倒是一件积极有益的事情。夏薇也是办公室的常客,但她不是主动找老师的,而是被刘老师拎过来的,这小妮子语文成绩特别好,尤其是作文,常有佳作被语文组在全年级传阅,数学却差得离奇,经常全班垫底,让他这个班主任很没面子。刘老师把夏薇做错的题目再讲了一遍,又选了几道类似的题目让她做,谁料到,夏薇还是不会。刘老师发了火,让她在办公室不做完不许回教室。夏薇委屈地在办公室做题目,刘老师到任课的几个教室巡视了一遍,回头见夏薇瑟瑟地在草稿纸上验算,想到春寒料峭,办公室比教室里冷,有些不忍心了,就把自己的外套放在桌上让夏薇穿上再写。

夏薇因为数学是自己的短腿,在这方面很没有自信,对数学老师更是敬畏。认为刘老师觉得她成绩太差,怕拖了班级后腿才给她补课的,正在自怨自艾。不曾想到,刘老师竟然把自己的衣服脱给她穿了。等刘老师转身出去,夏薇受宠若惊地把深蓝色的外套穿上,嗅出来一股肥皂和青年男子的气息所混合的味道,忽然间感到一阵晕眩,心里好似有一扇门“咿呀”一声打开了,惊得夏薇差点连手上的笔都握不住。

夏薇更不会料到,某种奇迹正在她身上发生。她突然喜欢上数学课了,上课听得格外认真,笔记记得详细,习题也做得积极,到初二下学期时,夏薇的“瘸腿”几乎奇迹般治愈了。因为语文占了优势,英语也不错,数学一补上来,她的成绩几乎能与罗苡芊并驾齐驱,有时候甚至也能排到郝剑秋前面。郝剑秋倒是不与夏薇拘谨,遇到了常和夏薇开玩笑。夏薇认定了他是罗苡芊的敌手,常常没什么好脸色给他。夏薇不知道罗苡芊的心思,苡芊却在夏薇对刘老师的神情里看出一丝半毫的端倪,也装作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在意自己的秘密,即便是最好的朋友,有时也不愿意吐露。苡芊认为,如果秘密真算得上秘密的话,最好不要告诉任何人,因为一说出口,便不再是秘密了,它将长出腿来,跑得满校园都是。

夏薇成绩进步很大,连王薇薇都对她刮目相看,态度上比从前友善了许多。不但经常帮夏薇从校门口的书店租小说,还从家里搬些装帧精美的名著到学校来给夏薇看。王薇薇的成绩一般,长期稳定在中游,但在文娱方面确实很有天赋,唱歌、跳舞都很擅长,手风琴拉得尤其好,每逢学校有重大活动,王薇薇都是女主持人的不二人选。师生们提到王薇薇,都说:哦,就是那个会拉《喀秋莎》的漂亮女生啊。王薇薇在穿着打扮上也很出挑,不经意间也会形成潮流,比如扎歪在脑后的马尾,夹杂着五彩丝带编的麻花辫,都在校园里流行成一阵风。就连校门口的照相馆里,都用王薇薇半人高的放大照片当招牌,她穿着水蓝色的小礼服,笑靥如花,引得无数少男少女在这家叫作“留缘”的照相馆里留下青春的印记。王薇薇是渭水中学当之无愧的校花,情窦初开的小男生们羞涩而大胆地给她传递着爱慕之意,然而王薇薇通常把收到的所谓“情书”直接丢进垃圾箱里。这些浮躁轻狂的男生们,全然入不得王薇薇的眼。

如同所有的少女一样,王薇薇心目中当然也有自己的白马王子。那次升学仪式之后,很多男生对王薇薇青眼有加,她认为郝剑秋也不会例外。王薇薇骄傲地等待郝剑秋示好,但郝剑秋表现得却更加骄傲,不但不把王薇薇放在眼里,就连主持升旗仪式这么出风头的事儿都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我行我素,该上学上学,该打球打球,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似的。郝剑秋越是这样,王薇薇反而对他更加在意,又不愿意放下架子主动跟他套近乎,只在暗地里注意他的行动,操场上、教室里,有郝剑秋的地方,王薇薇总会有意无意花枝招展地经过。

初三的上学期,学校经过几次模拟考试,按照成绩排名又整合了一下教育资源,把成绩拔尖的集中在一个班,中等的集中到几个班,末游的集中在几个班。这种划分方式很让学生与家长觉得尴尬,但对学校而言,却能最大程度地集中师资力量和优秀生源,通过强化训练,提高重点高中的升学率。罗苡芊、夏薇和郝剑秋分到了优生班,王薇薇和颜美芹在普通班。调整之后,校园里忽然间充满了离愁别绪,王薇薇忧伤地想,也许她和郝剑秋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了。然而就在她沮丧的时候,却和郝剑秋有了一次意想不到的独处机会。

星期三的晚上,一场秋雨说来就来,在晚自习结束的当儿,把渭水镇浇了个透。许多走读生被家长接走了,柳丹喊王薇薇一起走,王薇薇说她妈妈会来接她的,可是半个多钟头还是没等到,教室里都熄灯了,没办法,只好冒着雨回去。学生都已经走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大街上的路灯昏暗潮湿。王薇薇把风衣顶在头上,在黑暗的冷雨里拼命跑,看到前面一个穿着校服的人撑着伞,仿佛看到救星似的,说:“哎,前面那个同学,等一等,等一等!”王薇薇冲进伞里才发现,原来是郝剑秋,他有些惊愕,但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和她合用一把伞,两个人沉默地走着,只听见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和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到了四岔路口,王薇薇要往南,郝剑秋要往西,便说:“伞给你吧,我家快到了。”郝剑秋不由分说地把雨伞塞到王薇薇手里,顶着书包,飞快地跑进莽莽的雨幕中。

王薇薇站在深夜的十字路口,握着温温的伞柄,突然有种幸福到想哭的冲动。她兴奋无比地回到家,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母亲值夜班了,父亲也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到哪里打麻将,战得天昏地暗,连送伞这样的大事都忘了。王薇薇自己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在松软的丝绒被里,却没有一点睡意。郝剑秋的蓝格子折叠伞被小心地斜撑在卫生间地砖上,滴出半圈的水迹,映着台灯的光,看上去像一弯新月。王薇薇突然觉得郝剑秋是那么近,近得彷佛可以把满肚子的话都说给他听。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坐到书桌前,拿出沓粉红色的信笺,提起笔,沉吟许久,还是觉得写什么都词不达意,而且字迹总是不够完美,想来想去,写写撕撕了十几张,最后才在纸上留了短短一行字:

谢谢你的雨伞,也谢谢这场雨,不过,希望你没有感冒。

王薇薇把信纸折成了心形,第二天放在雨伞里,中午趁着没人,假借着找夏薇问题目,把伞放进了郝剑秋的抽屉里。她想郝剑秋如果看到的话,就会明白了。王薇薇出来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吃完饭回教室的住校生,不好意思地打了个招呼,匆匆地跑回自己班上。

整个下午,王薇薇无心听课,怀着忐忑又甜蜜的心情猜测郝剑秋的反应。她觉得眼皮一直在跳,问柳丹,右眼皮是跳喜还是跳灾?柳丹说:“不知道,但是在眼皮上贴张白纸就没事了,跳也白跳。”

王薇薇终究还是没有贴白纸,不管怎样,她需要一个结果。好的,是郝剑秋有回应,坏的,无非郝剑秋当作没看见罢了,还能有什么灾难呢?

然而这一天却真的是王薇薇的灾难日,甚至成为她命运的转折点。王薇薇下晚自习回家时,发现家里到处亮着灯,姑姑正在收拾乱七八糟的屋子,母亲躺在床上,脸色非常难看。姨妈捧着一碗粥劝她吃两口,王薇薇蒙了,问:“我爸呢?”

听到这话母亲便哭了起来,姑姑姨妈也跟着抽泣,王薇薇环顾一眼家里,显然是被翻箱倒柜过了,这和前段时间被“双规”的干爹赵镇长家何其相似。王薇薇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跟着大人后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么好的爸爸,怎么也会是“贪官”呢?

这件事情很快在学校传开了,平时就看不惯王薇薇的那些人,报复性地传递着这个消息。这个消息对她们来说绝对是令人兴奋的,王薇薇骄傲和跋扈的底气不就来自于她那个当官的爸爸吗?这下后台倒了,看她孔雀尾巴还翘不翘?

王薇薇知道那些眼神里包含的各种信息,她心里清楚,但并不理会,仍旧每天穿戴整齐去上学,放了学就回家去照顾母亲。姨妈回扬州老家了,姑姑有空就过来照应着。王薇薇的母亲比父亲小十岁,是父亲离婚后娶的,平时父亲把她宠得也像个女儿似的,除了做点家务,什么事情都不用她操心。这一下,像天塌了一般,再加上父亲的前妻特地跑来嘲笑羞辱,母亲的精神几乎崩溃,班也不上,整天躺在床上哭。王薇薇一夜之间,必须长成个大人。

更令人没有想到是,伞里的纸条,也会阴差阳错地演变出另一场风波。那天王薇薇走了之后,郝剑秋回家吃饭还没有来,后排的男生要上厕所,就拿了郝剑秋的伞,一打开,掉出个粉色信笺。刚进来的女生捡起来,嬉闹着打开来看,问是谁写的?有人说:“刚才六班的王薇薇好像来过……”前后一结合,再加上王薇薇父亲双规的事儿,就演变成一场浩浩荡荡的流言,把年幼的王薇薇席卷其中。

那些天,学校里最大的新闻就是两条,一是王薇薇的父亲被抓了,二是王薇薇给郝剑秋写情书。至于情书的内容,更是被演化成各种各样的版本。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还能得到一些同情,但发生在王薇薇身上就好像是应得的报应似的。小女孩们嫉妒的天性得到了一场集体演练,其恶毒的程度一点儿不比成年人逊色。王薇薇在她们的口中彻底成为一个隐藏在高傲外表下死不要脸的贱货,甚至她父亲被抓也完全是因为她的罪过,王薇薇罪有应得,王薇薇十恶不赦。

罗苡芊在厕所遇到了王薇薇,柳丹没和她一起。王薇薇穿着米色的风衣,脚上穿着黑色皮鞋,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时髦,但那种神气劲头完全不见了,像是被抽去灵魂的华丽布娃娃。她现在和谁都不说话,神情冷漠地独来独往。罗苡芊觉得心里酸酸的,为王薇薇觉得难过,一个人被孤立至此,该是多么痛苦?但是她又不能主动去接近王薇薇,一来怕王薇薇多心,二来怕别人说闲话。昨天在宿舍,夏薇为王薇薇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说成“吃人家的嘴软”。罗苡芊默默地看着王薇薇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王薇薇美丽的护士母亲终于撑不过巨大的压力,得了精神分裂症,被家人送到了扬州精神病院。王薇薇不肯住到姑姑家去,班主任建议她住校,她也婉言谢绝了,坚持独自守在空荡荡的家里。年后的新学期,到了中考冲刺阶段,大家都忙着考试和复习,关于王薇薇的各种流言如巨石落入湖中,再大的波澜也终于渐渐平息。很多升学无望的学生开始放开来玩,迟到、早退、逃课、泡游戏厅的现象越来越多,老师根本管不过来,索性对这些学生放任自流,把主要精力放在优生身上。王薇薇过了年就很少来学校,整日跟一帮小混混待在一起,游荡于各个游戏室和影剧院。有人看到王薇薇坐在职校有名的“痞子”叶宽的摩托车后面,穿着紧身小皮装,听一帮染着黄头发的男孩们叫她“嫂子”,佯怒,娇嗔地骂那些“小淹死鬼”。

罗苡芊最后一次见到王薇薇是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罗苡芊的母亲终于如愿调到了县人民医院,她周末被母亲接到城里买书。吃过午饭,母亲去做手术,她在值班室睡了一会儿,醒来到妇科手术室找妈妈,看见走廊里的长椅上,坐着三个人,男的是恶名昭著的痞子叶宽,中年妇女大概是他的妈妈,而面无血色的那个年轻女孩,正是失踪许久的王薇薇。罗苡芊赶紧躲到墙后,做贼似的跑回值班室,几个护士在那闲谈,一个说:“现在的孩子怎么得了,十六岁就来打胎了。”另一说:“这有什么稀奇,腊月里才有一个十六岁的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家长在外面打工,哪里管得了?”

罗苡芊满脑子都是王薇薇惨白的脸色以及想象出来的大片血迹,她躲进厕所里,死命地咬着一叠卫生纸,不发出一点声音,却哭得肝肠寸断。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是为王薇薇,还是假装自己是王薇薇?或者,为她们共同的豆蔻年华疼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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