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灯罩微微透亮，似白月光。光打在阿叶的瓜子脸上，将她的美照得无处可藏。
阿叶动作轻柔地为客人的酒杯斟上酒。酒水从酒瓶里倾泻到几近见底的酒盅，发出泉水流动般的乐声。
“怎么样？”客人问阿叶。
说话的人是野本天风，他曾是个记者，就职于一家报社，如今却沦落为中国人所谓的“文妖”。但其实，中国人讲的文妖，说的是影响社会正统思想的文人，而非他这样的沦落记者。但既然大家都这样叫他，就姑且如此吧。
野本天风年纪在五十岁左右，身材矮胖，黑黑的圆脸油得发亮，却戴了一副与气质极为不符的金丝边眼镜。他今天穿的是一身褐色的斗篷，斗篷底下配了一套竖条纹的衣服，这套衣服一眼看上去是不怎么显眼，但事实上却是用名贵的大岛绸丝织物裁成的。因为“文妖”需要在风月场所靠和富人攀关系赚钱，不免就要穿得好些，不然都入不了富人的眼。
阿叶对着天风淡淡地笑了一笑，用轻得只有他俩才能听到的声音回答道：“可以的呀，但是到哪里去呢？”
原来，在这短短的五六日里，天风一直都在讨好阿叶，又是小费，又是带着对方去拍照，花了不少心思。
阿叶的话让天风的脸上即刻露出了笑容。
“公寓酒馆，随阿叶挑。”
天风的说话声并不大，但阿叶还是怕被同事们听到。她偷偷看向同事正在招呼的那张桌子——和他们仅隔了一个火盆的距离——有两个客人正在向她的同事要茶水。
阿叶又压低了声音道：“都可以。”
“那你来得了吗？”
“十二点差二十分的时候可以，不过你要先出去等我，因为一起出去太惹人注意了，就在吃鳗鱼的地方等吧。”
“嗯，那就这样。”
天风一下子答应了，然而他手上仅剩的钱就只剩二十日元了，给阿叶十日元后，仅剩的十日元去吃个鳗鱼是够的，但是却付不起车费了。天风后悔刚才的满口答应，然而刚才谁让他自己说，一切都是阿叶说了算呢？
不过随即他又想，吃鳗鱼就吃鳗鱼吧，反正天一亮就可以问朋友去借点钱的。他有个朋友，在神田开了杂志社，对方应该能借给他一些钱。有了可行的法子，天风就又期待了起来，他瞥了一眼左手，上面是他的手表。
“已经十点过十分了，阿叶真的会来的吧？”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一定会去的。”
“哦，那我这就先过去，阿叶你帮我买单吧。”
“结账！”
阿叶立即去店铺的大理石柜台那儿取了小票，一共是一百五十银币。
“记得，十二点差二十分，可别迟到了哦。”
“行行，知道了。”
天风这才肯离去，走出门口的时候，店门口的女服生们态度亲切地同他道再见。天风走在冷风呼呼的街道上，看不到一个行人，也见不到任何小摊，冷冷清清的道路开阔得都有点不像话。
没多久，天风就走到了电车轨道交汇的一个十字路口，因为有车站，他的视线里终于有了行人的身影。寒冷的天气里，站台上的乘客都裹着披风，冷风吹得他们都缩着身子不愿说话。
天风急于在这冷天早些赶到约定的地点，过马路时都不等呼啸而过的汽车喷出的尾气消散，就匆匆忙忙穿行过马路。电车是一长串的，天风只能等电车走远，再上人行道。这一路急急忙忙走来，嗓子本身就不好的天风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不舒服。为了让呼吸恢复顺畅，天风的脚步停了下来。
然而，当他在一处站定的时候，脑中莫名其妙地就出现了一条小蛇。那小蛇肚皮惨白，背上的颜色却是鲜艳欲滴的青色，小蛇扭啊扭，让刚吃过饭的天风恶心得想吐。
他是不该去吃鳗鱼，因为本就已经吃不下了。
天风觉得他会突然想到蛇绝不是莫名其妙，应该同他最近的一次采访有关。身为记者的天风也开设了一个报纸专栏，专栏的内容是一些店铺的介绍，专栏名字没什么新意，就叫“店铺寻访”。今晚，一位自家店铺不久前被报道过的相机店老板，为了感谢天风，赠送了他二十日元的零用钱。相机店老板还请天风吃了一顿中餐。席间，中餐店的掌柜热情地向天风讲解各种关于中国美食的知识，天风也摆出一副懂行的样子。中餐店掌柜看天风对着中华美食侃侃而谈的样子，便以为天风是个真行家，就拿出一罐子蛇泡的药酒来，正是那条肚皮惨败、背上青绿的蛇。架不住掌柜的盛情邀约，再加上天风人前好面子，于是就那样强忍着恶心，将那泡了蛇的药酒灌进了肚里。
“好好喝啊！”他那样说着，其实胃里早已翻江倒海，还得附和着老板夸赞这里的蛇羹鱼翅。
此时再回想起来，那种作呕的感觉依旧不变，强烈地冲击着天风的胃，逼得他要吐。如果不是同阿叶有约，天风此时马上会调转脚步去一家咖啡馆，喝一杯能中和胃酸的威士忌苏打水。
天风和阿叶相约的地方有些偏僻，隐蔽在从大路分叉出去的小巷子里。天风一路穿过有警亭的人行道、马路的十字路口，再拐进道路左边的小巷子。半夜的小巷非常寂静，只有几扇窗子的灯还亮着，那无一不是在准备天明后营业的食品店发出的，黯淡的窗子都是属于住宅区的屋宅的。
因为天风走的是小巷里的路，所以能直接从鳗鱼店后门进去。有个同天风还算相熟的女服务员从他一进门，就直接带他上了二楼。
“两个的位子，但另一个人还没来。”
“是约了人啊。”
“对，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到。”
“好的。”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到了二楼走廊的尽头。店里的包厢都在墙上安了壁龛，小小的，排成一列。天风被带到了最右边的那个包厢。
女服务员问他：“这间可以吗？”
他点头回答不错，就径直进去，一屁股坐到了矮桌跟前。
“咦，你那位常客呢？”他坏笑着问女服务员。
女服务员知道天风说的是谁，答道：“回去了，怕太晚了他家那婆娘又问起来。”
天风听到这样的回答，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对方打趣调情，因为他已吃饱喝足，阿叶又有随时赶到的可能，所以天风选择了老老实实地点菜。
“来之前已经吃过了，鳗鱼就不要了，要些啤酒吧，另外还有什么东西？”
“让我想想……太和汤、生鱼片、烤山鸡……”
“有烤山鸡啊，那就要个烤山鸡吧。别的等我约的人来再点吧。”
在为天风拿来啤酒之前，女服务先为他上了茶水。天风点了一支烟，开始等阿叶。
女服务员为他倒酒的同时开始打趣天风：“对不起啊，我没有和你相约的那人一样美，委屈你了。”
“但在她出现之前，就只有你了。”
“你要的美人是怎样的人啊？是歌女还是女招待？”
“我只能告诉你，她是个既年轻又美丽的女子。”
“啧啧，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女服务员倒完酒后就出了包厢，留天风一人在包厢内思绪纷飞。年轻女人裹着作画用绢布的曼妙身体，出现在天风的幻想里。事实上，天风是一个还保留着小青年才有的那种伤感情怀的男人，即使他经年出入于风月场所，已和众多女人周旋过。然而，没过多久，美好的女子胴体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老婆丑陋的身体。短小的躯体、老而干皱的皮肤、浓重的黑眼圈，和那凌厉得有点可怖的眼神，一具完完全全令人厌恶的身体，让天风即刻兴致全无。天风想起，离开家时，妻子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朝他大吼大叫，还把锅碗瓢盆都砸得稀巴烂的情形。
“你这个负心汉，就这样抛弃了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的我！”
妻子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说话时那狰狞的面目让天风都怕了，从那之后，天风对妻子不再是讨厌，而是像黑洞一样无尽的恐惧。
他们之间原本不是这样的，就在两人一起去横滨之后，事发突然，他们的关系有了变化。那期间，丈夫天风去会见了他办了杂志社的友人，妻子则用着短短的两三天学习花艺。然而不知怎么的，妻子在那之后，一回到家，就变了模样。天风被弄得精疲力竭……
“怎么眉头都拧成疙瘩了，是有什么麻烦吗？”
天风要的烤山鸡上来了，女服务员放下盘子后动作自然地坐到了他旁边。
天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在苦恼，约的美人这时候还没到啊。”
说完，他开始吃相夸张地嚼起那烤山鸡的肉串来。
“味道真不错啊，不错！”
“哇，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张牙舞爪的妻子又继续侵入天风的大脑，她先是以一个渗着冷冷汗珠的白得发青的身体出现，转而又变成了一条白肚青背的蛇。天风的胃马上迎来一阵恶心的翻腾。
为了缓解这股恶心，他停下来喝了口啤酒。
“味道真不错。”
他要继续掩饰着，结果那个女服务生却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出去了。因为那样狼吞虎咽的关系，再加之想象所产生的恶心感，天风的胃里又开始一阵翻涌，他不该那样狼吞虎咽的，要是待会儿吐在计程车里，那又会搞坏气氛……
“大美人来了。”
女服务生领了阿叶开门进来。她边开门边和阿叶热络地交谈着，看样子她们像是熟识。
“嘿，我还以为你说的大美人是谁呢，原来是阿叶啊！野本先生，你应该到时候请我吃顿好的。”
“可以啊，”天风笑着回应，打算捉弄她一下，“咦，不是啊，你刚还对我很热情呢，说要叫我去小酒馆里好好聊聊，现在怎么换说法了？”
女服务员笑嘻嘻地递了阿叶一个眼色，表示她和天风之间并没什么，并问阿叶：“阿叶点什么吃的？”
“其实我也不饿，要两份鳗鱼装起来带走吧，我拿回家去给爸爸妈妈吃。要请人开车送到我家。”阿叶看向天风，“可以吗，野本先生？”
“为什么不可以？我也不饿。”
等女服务员走出包厢后，天风抬手看了看手表，转而对阿叶说：“不早了，再五分钟就十二点了。先走吧，如果等下饿了，再找个地方吃些吧。”
“咦，野本先生为什么这么着急呢？让我看着鳗鱼打包送走再走吧。”
“哦，那要么先喝点酒吧。”
“我不，什么酒都不想喝，让我来给你倒酒吧。”
说罢，天风的酒杯里就咕噜咕噜冒起了啤酒泡沫。
阿叶不想喝酒，但对一旁的烤山鸡倒是很有兴趣，她问天风：“可以吃一些吗？”
“当然可以，这鸡是山鸡，味道很好，要不要我再点一些？”
“这些已经够了，别再点了。”
阿叶拿起一块烤鸡肉，开心地吃了起来。天风便在一旁盯着她那红艳嘴唇和细白整齐的牙齿看。
顷刻间，大半只烤鸡都被阿叶消灭了。
天风看阿叶又拿起之前他要吃的那块鸡肉，便赶紧问阿叶：“我还是再给你点一份吧。”
“够了够了，不要了，我喝你一口酒吧。”
拿帕子擦了擦手后，阿叶就拿过天风的啤酒灌了一口。女服务员则在这个时候进了包厢。
她同他俩说道：“鳗鱼已经好啦。我想着你们应该不会再要别的了，就做主把小票打出来了，直接可以结账了。”
然而天风的胃十分难受，没有精力讲什么幽默的话。直接拿出装有照相机店老板给的零用钱的钱包，像是不缺钱一样，潇洒地取出其中的十日元票子，给了女服务员。
结了账后，阿叶又提议：“还是你先出去吧，走到马路对面的小巷子口那儿，我一会儿到那和你汇合。我怕和你一起出门被人碰见，那样就糟了。”
“好的。”
“那你现在先走吧。”
“嗯。”
虽然天风这样说，但女服务员还有找零的钱没给他呢。一共五块钱，如果算小费，也就给女服务员两日元，还有三日元是他的。天风想拿了这三日元再离开——可是他要是这样说了，就没什么面子了。天风无可奈何，最后还是一个人出了包厢。好在，女服务员正拿着找零要回包厢。
“有两日元是给你的小费，其余的都给阿叶吧。”
“那谢谢你了，我这就去给阿叶。”
天风装作阔气地径直出了店铺，内心却心疼得要命。那两日元都够他打车了，阿叶还可以拿另一张十日元的钞票……他边走边想着这些，半晌才回过神来。
一会儿之后，天风走出了幽静狭窄的小巷子，电车轨道在他的左手边，他沿着轨道走了一小段，拐进了另一条更加昏暗的小巷。小巷两边是有高有低的棚户，棚户里有几盏光亮微弱的小灯亮着。天风步履不停地往前，一直走到巷口。在巷口，天风看到了一幢正在出租中的两楼高的出租办公室，还有印刷店在前面。
阿叶一直不来，天风在巷子口左等右等，不免急了起来。他想起阿叶与那女服务员熟络的样子，猜她也许还在谈天说地，如果是在聊天，还聊这么久，那阿叶实在是太过分了！
当天风又一次朝巷子那头看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个人影。
阿叶终于来了，天分这样想着，情绪总算有所缓和。他立马活动起快要冻僵的身体。
然而，当天风看清走来的人影时，他两眼圆睁，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如月光一样的朦胧光线笼罩着那身影——这是一具看不见头的身体。天风一开始还以为是阿叶用什么包住了头，于是准备去拉阿叶的手。然而，随着目光过去，他看清女子两手提着的东西——右手上是一个脑袋，精致美丽，和他苦等的女子一模一样的面容。左手，则是一个食物盒。
天风直接大叫一声，吓得晕倒在地。
后来，天风被巡逻的警察发现了，当时他晕倒在巷子口，没有一丝意识。快天亮之前，野本天风被送回了家。
自此之后，天风因病卧床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