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中,医生扒着眼皮用手电筒照射他的瞳孔。周明远神志立刻恢复,跳起来问董晓和周辰在哪儿。医生并没回答,而是指挥几个护士把他按回病床。周明远挣扎着,但双拳不敌四手,更何况护工中还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男人。
“你冷静一下听我说。”那医生矮胖还秃顶,身上不知为何会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
周明远喘着粗气,盯着对方,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你脑袋被撞了一下,其他部位有点儿擦伤,除此之外没啥事儿,不幸的是你妻子和儿子伤势过重,等救护车赶到时已经失去生命。”
像是被一柄巨锤狠狠砸中,第一感觉不是痛,而是恶心,周明远哇地吐出来,又触电一样从病床上跌落,趴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像一条错食毒药、濒死的狗一样不时呕吐。有人去扶他,却被那矮胖医生阻止,说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随后和众人一起离开病房。
周明远呕吐过后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号,又过许久,只剩下默然悲泣。
有人说悲伤分为五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拒绝接受,不想承认事情的发生;第二个阶段是愤怒,愤怒这样的惨剧为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第三个阶段是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第四个阶段是绝望,丧失掉对生活的所有兴趣;第五个阶段是接受,既然无法改变只能接受一切。
周明远迅速地度过了前三个阶段,然后身陷于生无可恋的绝望中。半个月后,办完葬礼。周明远拒绝父母陪同,只身一人回到家中。妻儿的味道犹在,欢声笑语也似乎还在耳边回荡。枯坐家中,周明远心里烦躁,便下楼转悠。御庭华府小区绿化很好,群楼围绕中,有一片小小的白桦树林,秋日树叶飘落,周明远曾带着周辰寻宽大的落叶玩一种叫“割梗”的游戏,隆冬飘雪,在树林间堆雪人打雪仗也是父子活动的必备选项。此时时值夏末秋初,浓绿的树叶还在枝上随风摇摆,一点儿也没有凋零衰败的景象。
如同以往每一个黄昏晚饭之后的散步,如同以往每一次微雨过后的徜徉,如同以往妻儿在侧,纤手在握,童声郎朗……周明远以最惯常的路线走进树林,远远就看到林中的空地上不知何时营建了一座孤零零的旋转阶梯。那阶梯木质,刷着红色的油漆,由地面而起,一阶阶盘旋而上,距地五六米即消失不见。远远看上去,并不像戛然而止,更像是那阶梯延伸进看不到的空间。
周明远围着那阶梯转了两圈,木质触感,和普通的楼梯并没有什么区别,晃了晃,纹丝不动,坚固得不同寻常。他抓着扶手拾阶而上,步步攀升,一直走到顶端,眼看无路可走,那悬空的阶梯之后霍然有门打开,乳白色的强光从门形的空间射出,周明远鬼使神差地踏了进去。
谁知踏进去之后,柔光变成黑暗的深渊。周明远大叫着跌落,霍然醒转,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拥挤不堪的破旧大巴车里,前座的椅背上套着治疗前列腺、早泄之类的医疗广告,左右都是睡得前仰后合的旅客,似乎刚刚有人放了屁,恶臭的味道在车厢里弥散。周明远前后看着,周遭众人皆面目陌生。他满头雾水,片刻前登上林中的旋转阶梯,为何转眼间出现在一个大巴里?
正心中犹疑,大巴车猛地来了一个急刹车,车厢中顿时一片惊叫哀鸣,有人猝不及防地整张脸撞在前座的椅背上,有人从后座直接飞出来摔到车的中部,还有人被行李架上跌落的行李砸到脑袋。短暂的混乱结束后,众人发现前方的路面一片混乱,数不清多少辆车撞在一起,大车小车,货车客车,横七竖八,稍远处的路段有浓烟滚滚。大巴车门打开,乘客们一拥而下,在车辆的缝隙中向前跑,周明远也在其中,不断地看到有人满脸鲜血地从追尾的车中走下来询问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摇头表示不知,随着众人不断前行。路过一辆车时,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车窗,惊愕地发现玻璃映出的是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秃眉鼠眼,脸颊凹陷。
周明远摸摸自己的脸,车窗玻璃映出的男人也摸脸。周明远见鬼一般惊叫跳起,那人脸上也显露出惊恐神色。周明远踉跄奔到附近一辆车的后视镜前,掰过来仔细打量——镜中人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极陌生的男子。
周明远蒙蒙然间走到路肩处坐下,摸着身下粗粝的沥青路面、沙砾、长条的方石,青草,远处还有一棵开着黄花的蒲公英,天蓝得澄澈,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如此真实,丝毫不像幻象。下一秒,他挥手狠狠给自己一个大嘴巴,直抽得嘴角溢血,终于确定自己并非身处梦境。然而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何自己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他踉跄着站起来,神志恍惚地沿着路肩下的野地向前走,没走几步就被前面的人挡住,他穿过人群看到极其惨烈的景象,单向的四车道一片狼藉,散布着损毁分解的车辆碎片,有人从那些残骸中拖出人的躯体,被拖出者,有的发出凄厉的哭号,有的悄无声息。
其中有一个看起来好熟悉,身上穿的裙子像妻子的款式,只是被东西盖着脸,看不清面容。周明远绕过挡路的人走过去,掀开那件蒙脸的衣服,顿觉天旋地转。那是董晓,他的妻子,面色灰败,已然死去多时。他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哀号,眼前一黑,下一秒他猝然感受到眼前强光照射。等他神志恢复,惊愕地发现自己身处医院之中,那个矮胖秃头的医生正扒着自己的眼皮用一支手电筒照射他的瞳孔。他猛然坐起,那医生猝不及防地吓得扔掉手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