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牧亭刚到办公室,负责内勤的小李就说有电话找他,是清河某派出所的一位民警。
想了半天,孙牧亭也没想起来清河有他什么熟人:“有留电话吗?”
“有,便笺纸,我贴你桌子上了。”小李说。
孙牧亭走到办公桌,果然看到一张写着一串数字的便笺贴在挡板上。按照号码打过去,嘟嘟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一个喑哑的男声问:“找谁?”
“你好,我是齐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孙牧亭。”
孙牧亭刚自报完家门,那边发出“噢”的一声惊呼,急火火地说:“那个叫谷元的通缉犯,我这边可能有他的线索。”
“你说什么?你们抓到谷元了?”孙牧亭声音骤然升高八度,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把脑袋转过来。
“没抓到,但我可以确定他的踪迹。我可以先把照片发你,你看一下究竟是不是。如果是的话,我立刻上报。”
“好,我的微信是×××××,你加我吧!”孙牧亭有点儿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
对方说了声“成”,就挂断了电话。片刻后孙牧亭的手机发出嘀的一声,他打开微信,看到一个叫作民警老沈的人申请通过。孙牧亭心说原来打电话的人姓沈,通过之后,老沈先发了一个笑脸,随后连发了五六张照片。从角度看都是偷怕的,画面是一个戴帽子的年轻人在烤串,大多数是低头,偶有几张是侧脸,唯一有一张是正面。几乎不用看正面照,孙牧亭就能确定对方就是三年前7?26杀人案的凶手谷元。
深吸一口气,孙牧亭再次拨通电话:“老沈,我是孙牧亭,你听我说,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行动等我过去之后再说,我现在就订机票。”
放下电话,孙牧亭又拿起手机,昏暗的模糊不清的照片中,那个曾经熟识的年轻人谷元,正穿越时光,迎面走来。
三年前,孙牧亭刚刚被省厅从邻市调到齐市刑警支队担任队长。此前在邻市刑警队大队任职队长长达十年,一度他以为自己的终生都会在那个小小的城市里度过,因而早早就在那儿买房安家,结果没想到齐市刑警支队队长在某次追捕罪犯中意外受伤,严重到不能继续履职,省厅只好把他调过来救火。
初来齐市,举目无亲,那几日还连降暴雨,淫雨霏霏导致原本为他准备的临时住所棚顶漏雨,整个屋子里潮湿不堪。还好一位同事将位于市局三条街之隔的一间刚好闲置的两居室转租给他。房子位于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兴建的小区内,周围交通便利,生活设施也很齐全。如果房子出售,这些都是优势,要一一写在上面以增声色。然而于孙牧亭而言,并无区别,因他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局里开会,就是在外面奔波。单独居住的房子也就是比集体宿舍方便一些,能洗个澡,多点儿隐私什么的。孙牧亭是只身赴任,妻儿老小都留在原来的城市。
好处是少了妻子整日唠叨,耳根能清静不少,但缺点也很显著,不上班的日子要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没结婚的时候,孙牧亭还会做点儿家常便饭,婚后,他工作忙,妻子全额负担家务,原本还记得的烹饪方法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在吃了几顿自己动手煮的挂面和方便面之后,孙牧亭终于不得不向现实投降,彻底沦落为路边苍蝇馆子的忠实受众。
小区临近的一排商住两用房,底商大多数是餐馆,面馆、快餐、小炒、米粉、麻辣烫……应有尽有。孙牧亭逐家去尝,又观察卫生程度,随后将一家主打川渝风味的菜馆选为根据地。吃过几次之后,店主就对他这个老顾客热情有加,经常做一些不在菜单上的菜给他品尝。他也渐渐了解到这家菜馆的老板姓谷,负责经营的是长得小有姿色的老板娘谷雨,厨师是谷雨的丈夫,姓鲁,负责送外卖的是老板娘的弟弟谷元,还有一个负责招呼客人,点餐上菜的老太婆是谷雨和谷元的妈妈。
熟悉了之后,偶尔孙牧亭不爱下楼,就打电话喊谷元给他送过来。谷元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约175厘米的身高,身材匀称,长相俊朗,但很闷不爱说话,谷雨说他弟弟当过几年兵,后来因为某些事情退伍了。当过兵的人就算退役泯然众人,依然会有一些难以摆脱的军旅痕迹,比如站立和行进的姿势,比如看人的眼睛和说话的声音。
孙牧亭没当过兵,但在警官学院受训四年,军事化的管理让他既饱经折磨又受益匪浅。其间有一名四十多岁教授近身搏击的教官出身某军某部,退役之前是特种兵侦察员,不仅是格斗高手还是野外生存专家。偶尔课间休息,会讲一些军旅趣事,也会以自己为主角说一些半真半假的任务故事。那些故事无一不惊险刺激,宛如好莱坞制作的动作大片。虽然每次讲完之后,教官都会朝他们眨眨眼说,这些都是真事儿,可不要传出去。但没人认为那些不可思议的任务是真的。一年后,课程结业,大家一起吃饭聚餐欢送教官。酒酣耳热之际,教官露出右臂,指着上面的一只很小的鸽子刺青醉醺醺地叮嘱:“记住,以后遇到有这个刺青的人,千万千万要小心。”
“是一只鸟还是一只鹰啊?”孙牧亭好奇地问。
教官伸手拍了一下他脑袋:“什么鸟什么鹰,这叫灰鸽子,白色的鸽子飞在蓝天下,灰色的鸽子飞在阴影中。”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孙牧亭依然能清楚地记得当时教官说这句话时的神态,那是一种缅怀,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追忆。
孙牧亭和谷元年龄相差十余岁,却不妨碍两个人成为好友,偶尔,谷元给他送完餐会在家里坐上几分钟,喝杯水,聊聊天。在孙牧亭的眼中,谷元是个很正派的小伙子,虽然性格有些内敛,但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为人勤劳踏实,对母亲和姐姐都很好。
然而,半年后的一个案子让孙牧亭重新认识了谷元。
他还记得那是夏日的一个晚上,他没有值班,在家休息。半夜时分,睡得迷迷糊糊,被电话吵醒,值班人员通知他出现了大案子,需要立即赶到某路×××号的立德大厦。
孙牧亭立刻清醒,穿好衣服,下楼开车,夜里道路通畅车辆稀少,很快就赶到目的地。
立德大厦高达22层,5层以下,酒店、银行、服装店、餐馆应有尽有,5层至20层,属于商住两用房,至于最顶上的两层则是立德集团的老板韩立德的公馆。大厦里的普通电梯无法到达顶层,专门有两部电梯直达21和22层,且需要有特定的门卡才能进入。
韩立德的大名,孙牧亭没来齐市时就已经有所耳闻,据说多年前靠走私发家,后来洗白,进入房地产市场,也是走运,这十几年房价飞涨,他的资产也翻着番地飙升。韩立德兄弟四人,立功、立德、立言、立名,他排行老二,因此也被称为二爷。其余三兄弟也不是无名之辈,都有各自的腾挪领域。虽然表面上做的是合法生意,但背地里违法的事情肯定也没少干,只是目前还没有什么关键性证据,而且大多在经侦那边,命案这种倒是还未听说。
齐市有句话说,白天时,政府说了算,入了夜,他韩家兄弟最有发言权。孙牧亭来齐市这段时间,虽然没有直接同韩家兄弟打过交道,但各种流言听了不少,有夸张的说韩家兄弟已经买通了齐市一半的公职人员。
孙牧亭停好车,走向大厦,时间已是午夜,5层以下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歇业,5层以上倒是有很多窗子亮着灯,还有一些人站在窗口向下张望,显然是被赶来的警车惊醒。行至近前,孙牧亭发现入口已被黄白相间的警戒线围起来。站在门口的是局里的小王,对方看到他喊了一声孙队,说法医和其他刑警队的同事都上去了,现场在22层。孙牧亭点点头,走进去,里面有大厦的物业领着他来到专属电梯。进了电梯,他就看到电梯内斑驳的血迹,一分钟后,电梯停止,打开,一道走廊,尽头两扇红木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人声。他走过去,进了木门之后就呆了一下,宽阔到令人惊叹的空间,头顶是拱形屋顶,玻璃的,能看到星空,巨大的水晶吊灯,地面上是厚厚的地毯,一侧是长长的吧台,吧台后面的柜子里都是各种酒,在炫目的灯光下折射出缤纷的色彩。另一侧是一圈白色的真皮沙发、小型舞池,以及整面的玻璃窗。孙牧亭行至落地窗前,22层的高度足以眺望整座城市,此时正值午夜,此大厦又位于城中心,各色霓虹灯光照亮半个夜空。立于此处,有种整座城市都在掌控中的感觉。
孙牧亭想象着平日里韩立德站在此处想必胸中充满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虚妄感。正想着,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转回身,是警队的老陈。
“尸体在这边。”老陈说。
两具尸体,一左一右栽倒在门边,盖着白布,法医似乎已经做过初步的检查,只等装进尸袋带回去解剖。孙牧亭揭开白布看了一下,都是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身强体壮,满脸横肉,但死状惊恐,一人喉咙塌陷,显然是被打碎了喉结,另一人胸口被刺,衣衫上有一块血迹。
“里面还有一具。”老陈补充。
破碎的木门之后是另外一间屋子,一门之隔,这一边却如同刑室,装修风格幽暗,墙上挂着宗教不明的画作,正中立着带有铁环的铁架,还有手铐、皮鞭等各种玩意儿,无不彰显出屋主本人扭曲的心理。此刻,死者穿着高档的白色睡袍,敞开着,里面赤身裸体,被吊在铁架上,呈大字状,四肢都被铁架上的手铐锁住,绷紧。
法医正在对尸体拍照,尸体表面伤痕累累,一道道的口子皮肉绽开,如同婴儿的嘴,铁架下方是一摊暗红色的血泊。
“初步推断是流血过多而死。”秦姓法医说了一句,“你看地面这摊血,面积这么大,恐怕身体里的血都流尽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千刀万剐吧!”拍照的法医一边拍照一边惊叹。
“是不是千刀我不知道,伤痕那么多,估计起码有两三百道刀伤,凶器也已经找到,是把匕首。”秦姓法医扭头对孙牧亭说。
“确定死者身份了吗?”孙牧亭转脸问老陈。
“门口那两位叫祁宫和段晓光,是韩立德的保镖和打手,这个,”老陈对着尸体努努嘴,“韩立德,齐市大名鼎鼎的韩家二爷。”
“还有别的伤者吗?”
老陈盯着墙上也不知是恶魔还是天使的油画,愣了一下才回答:“有一个重伤,已经送到医院。”
“谁报的警?”
“一个出租车司机,说当时看到一个人歪歪斜斜地从路口冲过来,以为是醉鬼,没想到行驶到近前看到满身的血,于是就报了警。正好一辆巡逻车在附近,打电话叫救护车把伤者送到医院,随后跟着伤者的血迹来到这里。”
“是聚众斗殴吗?”
“目前还不清楚。看起来不像,聚众斗殴哪有都是一边死的。我倒是觉得像是仇杀,你也知道韩二爷的底子不太干净。”
孙牧亭点点头,随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有监控吗?”
“刚问了,没有。”老陈无奈道。
“怎么可能,这么大的大厦没有监控,我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好几个摄像头。”孙牧亭表示不相信。
“监控倒是有,但被关了,就连大厦的保安都被赶跑了。”
“韩立德那伙人干的?”
“肯定是他们,说不定要干什么坏事儿,怕被拍下来。”老陈说。
孙牧亭骂了句脏话:“那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送进医院的伤者?”
“目前来看是这样的,我已经让罗大脑袋和许抽抽过去看着了,医院那边应该没事儿。刚刚罗大脑袋打电话说死不了,救过来了,失血有点儿多,但好歹命保住了。等明天人一醒,事儿就都清楚了。现在急也没用。”
老陈说得没错,孙牧亭就把现场留给法医和痕检的同事,和老陈等人下了楼,站在楼下的空地上抽烟。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3点,夏季的齐市天亮时间早,东边的天空已经微微泛亮,抽到第三根的时候,老陈的手机响起,老陈接通电话,就听罗大脑袋在那边哀号:“人死了!”
“谁死了?”老陈有点儿蒙。
孙牧亭一把夺过电话:“怎么回事儿?”
“凶手刚刚闯进病房杀了受伤的——”
后面的话,孙牧亭没法听清,刚刚那句话宛如一道惊雷直接劈在他的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