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部。
等孙牧亭赶到,现场还是一片混乱。他让老陈直接去查监控,自己去病房。
罗大脑袋和许抽抽哭丧着脸站在病房外,许抽抽的额头贴着一块纱布,有殷红的血迹渗出。
“我当时尿急上趟厕所,回来就看到老许倒在走廊里……”罗大脑袋有点儿不敢看孙牧亭的眼睛。
许抽抽咧了咧嘴:“孙队,我看到凶手的长相了,很年轻,背着双肩包,戴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特别低,我看他直接冲我走过来,就问他干什么的,结果那家伙扯着我的头撞在墙上,随后我就失去意识了。”
孙牧亭点点头,没说什么,走进病房,死者躺在病床上,脖子上缠着一根不知道什么仪器上的白色连接线。孙牧亭在病房中站了一会儿,满脑子都是一句话——这也太丧心病狂了。从事刑警十几年,从来没见到过如此凶悍的罪犯。正常的犯罪分子犯案后无不立刻远遁,而这个家伙竟然冒着被抓住、被识破的风险赶来医院灭口。
手机震动声响起,孙牧亭从兜里掏出手机,接通,电话那边老陈激动地说:“孙队,查到监控了。”
几分钟后,孙牧亭赶到监控室,除了老陈之外还有几名医院的安保人员,正对着电视屏幕,查看摄像头拍下的监控画面。
老陈见孙牧亭赶来,就让负责操控的人把视频调到一个时间点。孙牧亭看到一个戴着棒球帽、穿着运动服的人走进医院的急诊室,然后在问诊台短暂停留就匆匆离开摄像头区域。身高胖瘦都能从视频中辨别出来,但看不清脸。显然对方一直在避免自己被摄像头监拍到面部。然而医院中摄像头非常多,即便他再怎么躲避依然被拍到几张侧脸。特别是在二楼的病房外走廊打昏许抽抽时,摄像头拍到他三分之二的面部,只有额头和双眼没拍到。
“停!”孙牧亭喊停了视频,正好卡在拍到最大限度面容处,几秒之后,孙牧亭骂了一声“他妈的”,就往出跑。老陈、罗大脑袋和许抽抽一脸茫然跟在后面。等到了停车场,上了车,孙牧亭才说:“这人我认识,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堵到。你快打电话给其他人,让他们带着装备来我住的小区。”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谷氏饭馆的门口,孙牧亭砰砰砸门,片刻后卷帘门开,谷雨和老公穿着睡衣睡眼惺忪、满脸戒备地看着他。
孙牧亭没时间解释,厉声问:“谷元呢?”
谷雨掩嘴打了个哈欠:“这是怎么了孙哥?谷元不住这边,和我妈住17栋。”
“快快快,快带我去。”孙牧亭连声催促。
17栋就在孙牧亭所住的那栋后面,3单元202室,敲开门后,谷雨妈妈说谷元一晚上都没回来。
孙牧亭叹了口气,把谷雨拉出去说了前因后果。
谷雨听完脸色煞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树叶,若不是丈夫老鲁扶着,恐怕已经瘫倒在地上。谷元杀了人,这么严重的事情,说不定就是死刑无期什么的。无期还好,死刑可就糟了。为了保住弟弟的一条命,说不得就要倾家荡产地去疏通。更糟的是杀的人是韩立德,齐市可止小儿夜啼的韩二爷。韩家不是普通人,谷雨在齐市土生土长,顿时就意识到将会随之产生的可怕后果,躺在老鲁怀里天塌了一样绝望哀号:“这可咋办啊?!”
孙牧亭安排一队干警在附近,一旦看到谷元立刻汇报。
随后回家洗了把脸,等他再赶回市局时天已大亮。
详细的现场勘察已经完成,除了杀人,还涉嫌抢劫,韩立德屋子里一个隐秘的保险柜被打开,里面还有一些钱和金条。因为不知道里面的具体财物数目,所以还不清楚究竟丢失了什么东西。
毫无疑问,这个案子肯定会变成大案,而且随之而来的影响会越发严重,称之为一场风暴都不为过。第一,韩氏兄弟其余三人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他们肯定会动用自己的人去找谷元;第二,谷元的家属说不定也会被报复;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人知道韩立德保险柜中是不是还有一些其他什么东西,万一谷元拿走了韩立德手里攥着的一些不见光的证据以及某些人的把柄,恐怕会有更多的人和势力卷入其中。
孙牧亭在记事本上一条条罗列,最后在谷元的名字上重重地画一个圈,又打个问号。至今为止,依然不知道谷元的杀人动机。无论是从韩立德的社会关系还是从谷元的社会关系上来看,这两个人都没有任何交集。
他随后给局长打了一个电话,说明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局长明确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抓到谷元。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控制住事件的发展态势。
还没到正式上班的时间,韩立德被杀的消息已经在网络上爆出来。这也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情,杀人凶案,死者还是齐市大人物,几乎没办法封锁消息。随后,当地媒体开始在新闻中报道。市长的电话也打到了局长的办公室。当天7?26专案组成立,局长任组长,孙牧亭任副组长,抽调各区县警力,全力缉捕谷元。
孙牧亭看着黑白色的谷元照片被打印出来,不由感叹,昨日还是一个言笑可亲的身边人,转眼就成了通缉犯,但更令他感慨的还是谷元令人发指的战斗力,具体的伤亡数字已经出来,算上韩立德,一共四个人被杀,惊天大案。韩立德全身一共被割了576刀,失血过多而死,门口死的两个人一人被捏碎喉管,一人胸口中刀,刺穿心脏,送到医院的那人伤在肺部不致命,但随后被勒死,这就比较令人发指了。门口死亡的两个人来头不小,都是有案底的凶徒,而且身手不凡。然而谷元不仅杀了四个人,还全身而退。甚至还有余力去医院灭口。
这种战斗力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孙牧亭立刻想到谷元的军人出身,随后查到曾经受训和服役的某军区某部队,但更详细的资料没有权限获得。为了弄清楚谷元的背景,孙牧亭和局长汇报,希望能通过高层获取谷元服役期间的详细信息,局长看了看孙牧亭问:“有这个必要吗,我们抓到他不就完了吗。”
孙牧亭沉吟了片刻说:“刘局,我们必须要对犯罪分子有全面的了解,否则在抓捕过程中恐怕会出现更大的乱子。您也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够轻松徒手杀掉四个成年人。”
随后,局长向省公安厅提交了请求,第二天下午,一位自称姓车、身穿少校军服的军官赶到齐市,孙牧亭负责接待,在市局的会议室,车少校和孙牧亭讲了一些谷元的事情。
18岁入伍,在某军区某兵团受训,随后成为一名特种兵,服役期间,受过多次嘉奖,但在一次任务中,因为某长官的错误指挥,致使一名战友死掉,谷元一怒之下,冲撞了该长官,不久之后因为不服从命令被清退。
孙牧亭随后问了谷元在军队中的受训情况,车少校肃然道:“谷元精通射击,近身格斗得过全军区第一,创造过野外生存最长天数纪录,会驾驶直升机及各种车辆,在缅甸杀过毒贩,在越南追过悍匪,因为服役期间当过侦察兵,所以伪装和反侦察能力极强。”
孙牧亭越听脸色越差,心说这还怎么抓。
“对了,他手臂上文有一只鸽子刺青,你可能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孙牧亭心神一震,脱口问道:“灰鸽子?”
车少校眉毛一挑:“你知道?”
孙牧亭苦笑连连:“在警官学院受训的时候,指导我们近身格斗的教官手臂上也有一只,他还警告我以后如果遇到同样有鸽子文身的人一定要有多远躲多远。”
“更多细节因为保密原则我不能和你细说,既然你知道灰鸽子的事情,那你肯定能预计到谷元的危险性,事实上,我觉得你们最好请求武警部队协助抓捕,”说到这里,车少校歉意一笑,“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实在是,应对谷元这种能力的犯罪分子,普通警察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孙牧亭有点儿尴尬,说:“好,我知道了,谢谢你专门赶来。”
送走车少校,孙牧亭和局长汇报了一下了解到的情况,局长在电话那边沉默良久,说:“先找人吧,和下面人说不要轻举妄动,以掌握信息为主,不准个人逞勇斗狠,真到具体抓捕环节,我会去找武警那边协助。”
话虽如此,但真到了关键时刻,又有几人能抓得住谷元,孙牧亭在微信群里转达了局长的话,随后重点补充了一句:鉴于凶徒非常危险,兄弟们注意安全,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转眼到了第三天,谷元依然毫无踪迹,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据老陈的线人说,韩家兄弟已经疯了,暗地里悬赏百万给能提供谷元线索者,发动了所有手下的混子去找。
孙牧亭点了点头,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情况,上午回去换衣服的时候,他看到谷家的饭馆已经被砸,卷帘门被打开,门窗都碎了,好在谷雨早已带着母亲和丈夫离开齐市。
时间走到第四天,“黄金三天”的破案时间已经过去,撒出去几百名警力,却依然没有半点儿消息。
从案发到现在孙牧亭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胡子拉碴,满眼都是血丝,实在坚持不住,就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盹,没想到稀里糊涂睡过去,再醒来已经过了三个小时,赶紧起身,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时,小王说有他的快递。
孙牧亭折过身去收发室取。是一个比A4纸要大很多的东西,外面套着塑料袋,上面的快递单上写着他的名字和电话,发件人处却是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和电话。回到办公室用剪子打开,里面是一个牛皮纸的档案袋,档案袋里是一个黑色账本,翻看第一页,一张纸滑落,上面写:孙哥,我是谷元,对不起给你添麻烦,我也是迫不得已,这是在韩立德的保险柜中拿到的账本,或许对你有用。
孙牧亭颤抖着手打开账本,上面写着人名、地点、金额、事由。
这是一本贿赂明细。
孙牧亭在里面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他闭上眼睛,在椅子上坐了许久,随后拿着账本出门,在单位附近找了一家复印店,将账本逐页扫描、复印若干份,装在不同的纸袋里。回到局里,到收发室写了几份快递单,分别贴在不同的纸袋上。然后问负责收发快递的老周快递员什么时候来取。老周说下午4点。孙牧亭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就在收发室里等着。没想到五分钟后,快递员就来了,孙牧亭把那几个纸袋交给快递员,并目送他离开。
一周后,7?26特大杀人案的凶手依然在逃,齐市却起了风暴。首先是韩氏兄弟因为涉黑被连窝端,韩家老四拒捕被当场击毙,老大和老三被逮捕,连同一起逮捕的一共78人;紧接着,省纪委派出多个调查组进驻齐市多个机关单位,随后若干人被约谈、被控制、被移送检察机关。
原本应该处于风暴中心的孙牧亭,却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人。
毫无疑问,7?26特大杀人案已成悬案,公安部发了A级通缉令,但孙牧亭知道以谷元的本事,说不定早已潜逃出境。
因为案件无法侦破,孙牧亭受了处分,不再担任刑警支队的队长,变成一名普通刑警。
后来,随着韩氏兄弟的势力在齐市被连根拔起,谷雨和老鲁重新回到齐市,谷家的饭馆也重新开业。孙牧亭去吃过几次饭,味道一如往常。谷雨一家对他依然热情,但那只是店家对客人的态度,而不像之前那种透着亲近的温馨。或许是因为他们是罪犯的家人,而他是警察的原因。
官方上,谷元是杀人嫌犯,但在民间,却流行另一个版本,谷元不仅不是坏蛋,反而成了惩恶扬善的英雄。
孙牧亭算是知情人,他知道谷元确实惩恶,甚至成了随后铲除韩氏兄弟犯罪团伙的导火索,以及齐市反腐风暴的起因。但他依然想不通,谷元为何要杀韩立德,还赶到医院灭口。他揣测,谷元是为了掩盖什么,联想到韩立德死亡时屋内的状态,以及法医给出现场中有未知者的血迹的报告,这起案件中还有另一个神秘人的存在,但国内的DNA库只针对失踪者、有前科者和死亡未确定身份者,通过未知血迹无法在这三类DNA库中找到匹配的对象,几乎再无其他办法。
随后的两年中,孙牧亭像普通的刑警一样工作,但7·26杀人案却成了他的心头刺。他搬离了原来的小区,但每个月都会去谷氏的饭馆吃饭,和谷元的妈妈聊两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某次路过,晚饭的时间,孙牧亭就进去吃饭,电视中正播天气预报,谷雨要换台,谷妈妈说等一下,等播完清河市的天气情况,谷雨换了台。孙牧亭吃完饭,回到局里,从抽屉里掏出7?26的档案,里面谷元的社会关系一栏,所有谷家的亲属都没有在清河的。
谷元妈妈为何会关注清河的天气?唯一的可能,谷元藏在清河。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半年之后,孙牧亭某次休假,专门到清河市走了一圈,挨个拜访市区的派出所,并介绍案情和谷元的情况。
没想到,半年之后,真的传来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