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很多地方要拆迁其实不是近来才有的事,很早就有传说,但传说归传说,传说太多了,谁知道是真是假?拆迁主要是新建工业园的影响,早几年就听说要拆迁,很多农户甚至往土砖墙上贴瓷砖,往猪圈里装木地板,等来等去,终究只是一场传言一场梦,做了这些事情的人就对传言痛恨万分,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自己的血汗啊,丢在没有声响的地方,换来的只是一个企盼,值得吗?至少,李是也没当回事,现在,对李是非说的话同样没当回事,当然,他也没听清楚,他最关心的还是母亲。
李是也赶到医院时,母亲确实不行了,这是医生说的。李是也顾不得这些,就站在床前呼喊母亲。
母亲没有回应,只是眼角淌下两滴泪来。
参与抢救的医生说,不是她们不努力,确实送来有点迟,言下之意,即使送到省城大医院也没有用。镇医院虽然小,但附近有几家大工厂,很多时候充当职工医院在用,所以,设备和技术比其它乡镇医院要强很多,一般病情的急救和处理还是可以。担任抢救的医生说,病人送到医院时瞳孔就放大了,没有自主呼吸,是靠呼吸机在维持,如果停止供氧,不会再有生命痕迹。
李是也不相信母亲就这样离开自己,至少母子连掏心窝的话都还没好好说呢。
李是非过来拍拍自己弟弟的肩膀说:“听医生的吧,把机器撤了,娘已经不在了,再开着也是白费钱。”
李是也不听:“不,我不相信,妈妈会这样走。”
李是非一看李是也这样,声调一下提高了八度:“脑溢血,脑死亡了你以为还可以救活?”
李是也哭着跪到地上:“我不听你的,你懂什么?是不是医生不愿意抢救了?”
父亲李成良走过来,拉起李是也说:“老三啊,算了吧,你娘就撑着等你回来呢,你回来了,你娘就该走了。”
护士拿开呼吸机,心脏记录仪果然归于一条平线,李是也看了立码晕了过去。
南方有句话,叫娘疼么崽,就是母亲心疼小儿子,因为小儿子在家里最小,跟着母亲的时间最长,所以,母亲与小儿子的感情最深,这在某种程度上展示了母亲爱小儿的真谛,其实,这话在李是也看来并不完全正确,甚至,他觉得母亲对李是非比对自己更好。事实也是如此,李是非从小对与错,母亲似乎都顺着他,虽然这与李是非从小体弱多病有关系,但对李是也却严格得多,没少打少罚,倒是父亲有些心疼他。父亲的心疼只是少打少骂些罢了,其实,李是也从小就是个乖孩子,很少惹事生非。
李成良原来是不想要这个小儿子的,不是心里不想要,而是生活条件所迫,那时候大儿子李是非已经十岁,二儿子李是常八岁,刚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差不多靠糠和菜叶度过苦难的他来说,能够想办法把两个儿子拉扯大才是正道,再添一张嘴又怎么过生活?就和老婆商量决定不要肚子里的这个。生活条件差,上大医院又没钱,去公社卫生院开点药没有效果,于是找土郎中想办法打胎,各种方法用尽还是没有打下来,有人告诉说用棕树籽熬汤有奇效,李成良采了一大把,用大铁锅熬了汤给妻子喝,结果妻子痛得满地打滚还是没有效果,看到妻子死去活来的样子,李成良心软了,他更心疼的是妻子,说既然打不下来,就该是我们的崽,随他去吧,说不定大难不死会有后福呢。年轻的李成良没有想过,这么滥用药物生下来的孩子如果是畸形该怎么办?好在他们无知,孩子在娘肚子里待满了四个月,一般药物解决不了问题,才会大难不死,也没有造成畸形或弱智,而且顺利完成中学后还考上大学留在了省城,或许这才诠释了大难不死的意义吧。
李是也上大学后才从邻居嘴里得知这些事情,并没有怪罪自己的父母,也从未在父母面前提及,他知道这是父母心中的一道硬伤,是一种时代的痛,如果说了,于事无补,母亲也许在对李是非好的时候会想到这个小儿子,这不能怪她,这个小儿子曾经让她痛不欲生,又是在她最不希望的时间来到世界,她有理由更喜欢大儿子。李成良倒是觉得小儿子可怜,多了些言语上的温暖,虽然这种关心在今天看来微不足道,他是要把自己打掉的主谋,自己却又是这个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的骄傲,特别是二儿子李是常意外触电身亡以后,与李是非总不对付的李成良从心理上更加依赖李是也就是明证。
李是也被吴雨掐着人中醒来,哽咽着望着床上躺着的母亲。
吴雨附在李是也耳边说:“是也,你不能倒,你要清醒,这个时候很多事情需要你来做。”
李是也站了起来,抹着眼泪对李成良说:“没想到辛苦一辈子的妈妈就这样走了,一天福也没享。我对不起她。”
李成良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是的,人要死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老娘过了七十,也算高寿了,在乡下叫白喜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们没想到她会走得这样快。”
李是非推了推李是也的胳膊:“老三,我们现在就要做打算了,想想怎么办好妈妈的后事。”
“嗯,我们最好办的隆重一些,妈妈生前没享福,走了不能让她再凄凉。”
李是也需要镇定过来,男人如山,这个时候无论是老婆吴雨还是父亲李成良,可能更需要自己做出决策或者帮助做出决策,也许,日常事情平常都是女人做的,这是女性特有的个性气质所具备而男人不能比拟,但遇到重大问题,男人就得站出来,就像现在这样,尽管自己不知道怎么做,但必须做,作为儿子和男人,尽管上面还有父亲在,还有哥哥在,该自己负责的事情,他得承担起责任。李是也懂得一些规矩,这与在乡下生活的经历有关,比如老人过世后得开追悼会,得拜告亲戚朋友,然后吹拉弹唱风风光光地把人送上山,至于过程详细,他可以问询老一辈,他希望哥哥承担起来,哥哥生活在乡下,他懂。
可是,李是非补充说:“搞这些事情你不要操太多心,我来搞就行了,你只要准备钱。”
又是钱?来之前要自己多带钱,娘走了还是要自己准备钱,难道你李是非是母亲的儿子,我只是给钱花的外人吗?李是也突然想发火,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母亲,活生生又把那些气急的话咽了回去。
李成良一脸木然地站在边上不说话。
李是也说:“行,你是长兄,你说了算,你弄个计划,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妈妈只这一回,我们好好送老人家上山。”
李是非自作主张:“天气太热,我们做三天的准备。”
南方的乡下离世长辈出殡前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三天不论期,也就是说,从母亲过世时间算起,第三天上午送老人家上山入土,这种情况一般是家里后人不多或者家庭困难的条件下,加上遇到天气特别热的情况,逝去的人尽快入土为安,还因为乡下有句俗语叫“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的说法,只要锣鼓在敲鞭炮在响,乡里乡亲餐餐可以来吃喝,开销势必很大,主家吃不消。第二种情况就是择期,请高人择算黄道吉日。高人掐指算来算去,也会按历书来,当然绝对不是三天,如果是三天就没有必要掐算,因此,在家摆设祭坛的时间不会少于三天,少则五六天,多则十来天。所谓入乡随俗,何况他李是也本来就是故乡的一份子,他必须尊重,再说,李家多多少少在当地也算有地位有名望的家庭,三天不论期会遭来诸多口舌,这与父亲李成良关系不大,顶多被人非议,但更多的口水会洒向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镇上当干部,一个在省城当教授,母亲过世这么大个事,居然三天就送上了山,说出去会直指儿子不孝,所以,李是也倾向于后一种选择,虽然现在还是天气相对热的时节,毕竟不是夏天酷热难耐的时候,李是也不同意李是非的建议,赢得了李成良的点头。
大方向确定,李是非很快做出了分工。这点李是也还是很佩服自己的老兄,毕竟在乡下干的管理干作,对这些事熟门熟路。他自己去找高人掐算日期,在整个悼念过程中,所有需要物品以及办事,将请专门主事的人来安排,李是非负责向所有亲朋发悼念消息和全面协调治丧事宜,李是也负责给每位前来悼念的亲朋磕头致谢和接待贵宾,吴雨负责采买,唐大群主持内部协调事务,重点保障服务人员的衔接和安排来悼念的乡邻亲友,至于父亲,镇守家里,随时指挥就行,顺便接受亲朋好友的抚慰。
按理,主持内务这事应该归李是也分管才合情合理,毕竟李是也是儿子,唐大群只是媳妇,为了和睦起见,李是也还是支持李是非的分工。因为他从小就离开家里住校到工作的原因,很多亲戚和朋友都不太熟悉,更不说去人家家里磕头邀请,他根本找不到路。乡下不是一个电话或者一条短信就可以请到人的问题,特别是一些年龄大了的亲戚还非常讲究,如果人不到就给一个电话,断不会给你主家面子,这些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的清高和盲目的尊贵,有时候还真比今天拿着手机玩微信的方式联络了感情,所以,亲戚间走动比较频繁。李是也不具备这样交流的基础,能够放在棺木旁来给磕头的宾客回礼,尽一个孝子应尽的礼仪显得理所当然,也免去了找不到地方和不认识人的尴尬。让吴雨负责采买,一个主要问题是吴雨每天都要回家,儿子李轩正上高中,还有一个多学期就要参加高考,孩子大事耽误不得,不能完全为了尽孝不顾晚辈的成长与进步,再说,很多的菜乡下也没有,严格地说,不可能全部采集齐,哪怕是小菜,总不能让人去菜地里摘,就是有摘,谁来摘谁来洗呢?办大事不是居家过日子,几个人的饭菜,对付一下就可以,办大事需要大量购买食材,吴雨有车,早晨早点出发,在集市采购,正好赶上中餐的准备,非常合乎程序,而唐大群在乡下待的时间长,和帮忙的乡亲都很熟悉,协调起来更加方便,李是非说:“是也你今晚就不要回家了,现在我们就去老家搭棚子,晚饭前把娘拖回去。”
李是也本想说回家洗个澡再来,估计这几天都不可能回家,这个时候才下午三点多,往返一趟还来得及,但李是非说了,他不得不听。乡下有个说法,人在外面过世,是不能直接抬进屋里的,即使要放,就得从屋后打开墙体,趁夜色悄悄抬回家,更不能白天抬回家从正门进去,如果从正门抬进去对后人不好。李是非的用意非常明确,现在回去组织人搭棚子,母亲就可以放在棚子里,不至于露宿前坪,李是非没有把母亲放在堂屋里的意思。
李成良不同意:“现在不拖,晚上拖,你们妈妈辛苦了一辈子,到死了还不能回自己家,这点不好,我现在就回去,把堂屋后墙砸了。”
李是非说:“那土坯房,不砸都要垮的样子,万一砸垮了,到时拆迁就没有面积了,这钱扣谁的?”
李成良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李是也说:“砸之前先看看墙体,如果实在怕垮了,先支几根木头。”
有了李是也的撑腰,李成良说:“真垮了,算我的,死的是你们的娘,放在外面你们也于心不安吧?”
李成良这话说得不容置疑。父亲是个老实人,平常话不多,也不需要多,说出来又符合道理,李是非不愿意也没办法,李是也赶紧说:“要砸墙也不用您动手,我去。”
李是非一摆手:“你一介书生砸什么砸?别把屋子砸垮了,我叫胡三平干。”
胡三平和李是非是同学,一直做泥工,虽然现在当上了不大不小的老板,但搞砸墙砌墙的事情还是很专业。李成良和李是也都表示同意。
李是非将电话打给了胡三平,自然,这事很简单就处理了。
李是非叫了几个人,安排晚上抬母亲的事,李是也实际要做的事,就是赶紧回到老家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