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有些怪癖。比如我热衷于练倒立。放学以后,到体育教研组,拿块体操垫子,找个没人的墙角,就开始了。我喜欢把身体倒过来,可我根本立不上去。我双手撑着垫子,猛的用力,脚在空中乱蹬,却总也够不着墙。为了把自己倒过来,我一遍一遍地练,不厌其烦。如果那段时间你见过我,你一定会觉得我像只跌到水池子里的爬虫,整天两条腿着地,另两条腿在空中喊救命。有好几次,脚都擦到墙皮了,身体没跟上,又跌了下去。同学们问我,放学去哪儿了,怎么一拐弯就不见了?我羞于启齿。一次,我大着胆子,跟他们吹牛说我会倒立。这似乎正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笑嘻嘻地要跟我比试一下。没想到在我苦练时,他们也暗中使劲。他们玩的更高级,不靠墙,腾空倒立。这怎么可能?真是活见鬼。可我退不回去了。人越小越要面子。要是现在,我坚决不干;可在当时,我决不示弱。轮到我了,我竟然不自觉地来了几步助跑,心一横,头就扎了下去。听得见风声,开始是上半身,后来整个身体高扬起来,眼看着就要接近墙了,尽管实际上没有墙,可我心里总是立着一堵墙,我朝那面墙不可救药地倾倒。没有墙,其实根本就没有墙,如果有了墙,我就成功了,可实际上没有墙,我就这样重重地朝相反的方向拍了下去。那是我一辈子当中体会到的最压倒一切的感觉。如果你的身体失衡,如果你的身体不顾一切地朝一个方向勇往直前地下去,那你一点办法也没有。“通”的一声,我像块猪肉被毫不留情地扔在案板上,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可身体还知道站起来,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拍拍屁股,站在一边,继续看别人表演。后来的事记不得了。从此我屁股当中的骨头经常会疼。又过了一年,我知道了那叫尾椎骨。尾椎骨很容易裂。我不想告诉别人我的屁股有问题,不想去医院把裤子脱下来给别人看,所以我什么也没说。没有人知道我尾椎骨的秘密。而我从此知道了人长尾巴的传说。一去公共浴室,我就盯着人的屁股后面看,那时,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发现一根人尾巴。
这场事故直接导致了我跟我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相遇。我必须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那恐怕是我一生当中最后一次倒立,最后一次往往导致了第一次,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我的看法。从此我远离了墙角,着迷于双杠。
双杠在我母亲教书的学校校园里,教学楼前,离教室的窗子近,离林荫路也近。最先吸引我的,是双杠的上法。如果我有足够的臂力,就可以像男生们那样,站在两条杠子中间,双手撑上去。可惜我没那么大力气,只好抓住一条杠子,悠起来,把腿放到另一条杠子上,左臂撑一下,右臂撑一下,再把身体翻上去。这种上法既复杂又难看。上去以后,就比较从容了。很快,我学会了双手不扶,稳坐在双杠上的方法——屁股和脚各占住一边。还有一些更复杂的玩法,比如在双杠上走路,这个我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我最拿手的是倒挂金钟——坐在杠子上,双脚勾住一边,把身体缓慢地往后放。那个动作非常舒展,就像卷心菜打开叶子。从那以后,我知道了任何事情都强求不得,越强求,越得不到;不求,反而得来全不费功夫。在双杠上,我终于找到了倒立的感觉。准确地说,是倒挂。世界颠倒了过来,随着我的身体晃动。我想让它晃得厉害些,它就晃得厉害些;我不想,它就静止。当然,这种时候,看静物是没什么意思的。我爱看人,由远及近地过来,从一个完整的人,变成一个部分的人。因为看久了,我能准确地估计出那个点,在那个点,人失去了脸,成为一团移动的物体。如果他站到我跟前,就只剩两只脚。可是当他站到我面前,他总会向我说话。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母亲,或者同学。由两只脚发出声音,没有比这更令人激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