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任朔方以来,常言觉得自己似乎命犯手机。
他的手机经常专门在他上厕所的时候响起,有好几次他刚坐在马桶上摆出一副罗丹“思想者”的POSE,铃声就在外面不屈不挠地播放勃拉姆斯的交响曲,成心和他较劲。起初他下定决心端坐如故,盼着它响几声就知趣挂断,电话却在外面锲而不舍地响了一遍又一遍,等到他急忙冲出厕所拿起电话时,对方却恰到好处地挂断了,分寸拿捏得那叫一个准。常言有个不为人知的坏习惯,每当写不出稿子时总爱到马桶上坐一会儿。这办法还挺管用,经常收到思路与肠道双管齐下的效果。据说美国有个著名作家也是这么干的。所以每当媳妇批评他稿子写得臭,他都天然地认为有几分道理。但到朔方以后这么折腾过几次,现在他一上厕所电话就响,一听到电话响,他就觉得马桶上有刺,一点也找不到弗洛伊德说的排泄快感,连稿子也憋不出来了。他自忖再这么下去,被这手机整出的恐怕不仅是消化道疾病,很可能还会有精神病,更严重些,还可能会因为憋不出稿子,从而断送自己的职业前途。
还有几次,手机和室内的座机一起“混合双打”,吵得他心烦意乱,觉得这两部电话简直是相互串通,对他实施出其不意、声东击西的偷袭。为防备出现上述状况,他专门把手机带进卫生间,但是他刚坐上马桶,座机却响了,而且响个没完没了——如果说这声音有表情的话,那神态就十足是个盯着丈夫不放的资深老婆。他火烧屁股似的冲出卫生间,拿起座机时,电话却只发出忙音,却听得手机又在卫生间里响起,他忙不迭地跑进卫生间的样子,就像是拉肚子一般刻不容缓。等到他再进入卫生间,手机却又不响了。急忙按来电号码拨过去,没想到是一个什么声讯台,里面操着鸟国的语言,声称“感情陪护”什么的。等他发觉不妙赶忙挂断,说时迟那时更迟,当月他的话费已被扣掉一百多元。
昨晚常言被红绿灯吵得一夜没睡好——没错,是红绿灯。他家的楼下有个十字路口,最近安装了一部带有语音提示功能的信号灯,里面有个女声每天亲切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红灯,请按线停车;绿灯,请您通行;黄灯,请注意安全……”从白天响到夜里,星期天节假日也不休息。常言一直没有搞明白这语音提示的功用,莫非是给盲人司机准备的?更要命的是,那女的声音听起来居然有几分像是自家媳妇,不分白天黑夜时刻教育常言,不要闯灯出轨。常言每天一回家,就听媳妇讲交通法规,感觉好像是这婆娘追到朔方来了。几天下来吵得他心烦意乱,恨不能找块板砖把那灯砸掉。昨天后半夜他忍无可忍,打开窗子冲外面扔出去一只纸杯,吼了一声:“八婆,闭上你的鸟嘴!”做完这一切后,心中涌起一种教训媳妇的快感,要知道在媳妇面前他是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
这天早上,常言专门把手机拿进卫生间,然后坐在马桶上像等楼上扔靴子那样等电话,而电话却一直没有响。他畅快地“得大解脱”之后,长出一口恶气,在脏衣服堆里翻出一件看上比较干净的夹克套上,然后再找出两只颜色最接近的袜子凑成一双,拔腿出门。心想这样的日子也挺好,虽然老婆成天在门外教育他遵守交通法规,但是毕竟没人管理他进门脱鞋上床洗脚。可惜幸福感总是稍纵即逝,要不然钱钟书为什么这般拆解“快乐”——只有快才觉得乐,凡是乐事,总是很快的。等他到走到楼下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有带,还在卫生间放着。对于常言这样职业的人,手机不带在身边比老婆带在身边更可怕,因为领导不能随时找到他的话,后果比老婆找不到他更为严重。他立刻返身上楼,进门一看就知道坏事了——手机肯定响过。因为他设的是振动加响铃,如今手机已经一路发抖,从马桶盖上滑进了马桶里面。
常言用一只塑料袋将它打捞出来,水淋淋地送去维修。维修店那个小伙子拿过来看了几眼,内行地问:“进水了吧?”常言没好气地说:“还进尿了呢!”那小子一听就触电似的把他的手机丢在地上,又摔了一次。
常言赶到记者站办公室时,没进门就听到屋里的电话顽强地响着。他手忙脚乱地打开门扑向电话机,抄起听筒,电话却适时地停了。常言气急败坏地把听筒摔掉,回身去衣架上挂自己的外套,电话又坚忍不拔地响起。他刚脱了一只袖子,像个藏民似的又跑回来接起电话,劈头就听到记者部主任文恭达训斥:“常言,为什么手机关机座机也不接?你不愿意到朔方工作,也不能拿工作闹情绪啊。我早就说过这样会耽误事的!报社和记者站全靠电话联系,要是全国的记者站都像你这个样子,那报社如何提高新闻竞争力?”这老兄一张嘴,就把新闻竞争力不强的责任推给了记者站,好像如今报社发行下滑广告下降,全是常言他们一手造成的。
常言听过,似乎也觉得自己罪孽有些深重,赶忙解释手机坏了,刚才送去修理。文恭达告诉常言,昨天平梁县委找到编辑部,反映仁义沟煤矿透水事故的那篇报道与事实有很大出入。县里公布的死亡人数为三人,你写“至少三人以上”是什么意思?要知道三人以下和以上,在事故处理和责任认定方面有本质的不同,这中间学问大了。三人以下,是县政府处理;三人以上,就需要市里调查;三十人以下,由省里成立调查组;三十人以上,就要惊动国务院了。他们强烈要求刊登更正,可是你也知道,咱们报社除了那次把朱镕基副总理错印成副总经理,什么时候登过更正?更正,不是打咱们报社的脸么?为了帮你圆场,害我陪他们大喝了一顿。平梁县那个应部长,酒量大得很哪。
常言对着电话,似乎能闻到文恭达一身的酒气。心里说,别扯了,那次错误就是你文恭达一手造成的。那年他在总编室当副主任值夜班,喝了二两猫尿以后头昏眼花,连这么低级的错误都没看出来。更可笑的是,第二天这厮又喝酒,登出的更正再一次把副总理错印成了副经理。好在朱镕基大人根本没有看过他们的报纸,否则真够他喝一壶的。这么多年文恭达连个副总编也没混上,想来和这事有很大的关系。
常言心里骂了一气,嘴上却恭敬得很,他说:“报告领导,当然不能给他们登什么更正。平梁县这伙人不识数,这是个简单的加法:他们公布当时井下人员是四十人,事故发生后三十六人获救,三人死亡。显然还有一名矿工没有找到,否则人数就对不上了。”文恭达听后愣了一会儿,似乎在做算术题。稍停后又问常言,为什么抢救出三十六名矿工的生命奇迹,你没有重点报道?报社领导认为你没有抓住新闻的重点。他们昨天一闹,报社领导决定给他们发一篇正面报道。这次他们下定决心,壮士断腕,永久关闭事故矿井的作法,就很值得表扬。
常言说:“关没关还不知道,事情没有搞清楚就唱赞歌,我害怕跑调。”
文恭达说:“早就考虑到你想不通,所以稿子没要你写,他们县里通讯组的秀才已经弄好了,明天就会见报。”听了这话,常言感到这是在打自己的脸。心想这平梁县恁地可恶,竟然绕过记者站去报社编辑部公关。你以为能永远躲过记者站么?等老子腾出手来,有你们好看的。文恭达告诉常言,今后此类数据以官方公布的为准,否则的话出了问题咱还得负责任。现在人们动不动就喜欢和新闻媒体打官司,报社还有三桩诉讼没有结案呢,社长对于他的名字很久没有出现在任命书上,反倒经常出现在起诉书里,恼火得很。前些天放狠话说,以后谁拉的屎谁自己擦屁股,官司输了自己赔。
常言说:“那县委书记素质太差,还当场质问我是哪家媒体的,到底替政府还是替百姓说话。我找机会一定要他好看。对了,我这里还拍了张照片,那天发布新闻时,他桌上还有盒天价烟呢,九五至尊,和周久耕的牌子一样,要不要报他一下?”文恭达说:“你还嫌乱子不够大啊?”常言说:“当然,如果他肯送两条给你,我就不报了。”
文恭达知道常言抬杠,也不和他计较,岔开话头给他布置一项采访任务,西州市医疗体制改革搞得很有成效,走出了一条公立医疗机构市场化发展的路子,很可能是今后医改的一个方向。上峰看了《人民日报》的报道之后,作出重要批示,要求报社重点宣传。总编辑指示让朔方记者站前去采访,写一篇通讯,下星期一在头版见报。
常言说:“这事啊,上个月就写过了。和《人民日报》一样,都是在卫生厅的研讨会上,拿他们材料编的消息,我们比《人民日报》见报还早呢,发在三版上,标题是《西州为医疗机构“开药方”》,您还记得不?”
文恭达说:“当然记得,可是那不算数,领导没看见。”
常言说:“咱们报社的主管领导,不看自己的报纸?”
文恭达说:“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一个稿子发两遍,还多算你的任务分呢。这种正面报道,又好做又好发。领导这么重视,你不能再拿材料编了,马上去西州采访一趟,明天下班前把稿子传回报社来。”
下周才见报的稿子,却让记者站明天就交稿,编辑部一向如此,让记者站写稿时,要求是能多快就多快,可是稿子交回去后,他们想拖多久就多久。
记者站就不一样了,报社布置的任务从来是头等大事,报社下来的每个人都是钦差大臣。记者部只听领导的安排部署,根本不会听你记者站解释任何原因。常言连忙应了,说我现在就去。他心里想,写就写吧,已经发配到朔方了,写什么稿子都是个写,爱发几遍发几遍。如果说以前稿子在他眼中还关系着责任、荣誉、前途等字眼的话,如今在朔方,写稿子对他来说也就是工资单上的稿费、考核表上的任务。换个说法,如果从前的江南记者站,对他还有几分责任田、自留地的意思的话,朔方记者站完全是报社土改中生产队随便指派给他的一块薄地,他只是个社员或者长工。领导让种啥,他就种啥,至于收成如何,那是领导的事,跟自己关系不大。
不过种地总归是农民的天职,他虽对报社的不讲理有点看法,但对工作还是不敢马虎的。说罢,放下电话后匆匆赶到维修站,取回自己的手机,出门直奔长途车站而去。
手机倒是修好了,只是通讯录和储存的短信息全部消失,让常言损失了几百个联系人和上百条精彩段子。另外,屏幕上一块水渍没有完全除去,随着手机的使用角度不时地变换图案,有时如中国地图,只是少了台湾岛;有时变成美国地图,另外多了墨西哥;一会儿像个牛头,一会儿像个马面。维修店的工作人说,等过一段时间它自然蒸发掉就好了。否则的话换一块屏幕要一千元,还需等两周时间才能到货。常言说:“手机现在都不值一千块,你们也太黑了吧?”店员说没办法,配件就是这价格。
常言想了想,还是不换了,就当作是手机增加了一项“魔幻彩屏”功能。只是这效果十分搞笑,以往开机时总是闪亮一个画面:一只男手拉住一只女手,很亲切的样子,然后跳出几个字:“科技以人为本”。如今画面变成了好像从马桶里伸出的一只黑手,拉住云端里的另一只魔爪,又好像是旧社会的牙行牲口贩子,在搞什么袖里乾坤的私下交易,或者娴熟地在拐卖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