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9年第03期
栏目:庆祝建国五十周年征文
上班时,郑平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家父亲打来的。父亲说,你结婚时借的一笔钱,人家来要了。家里一时没有,只能打电话给你,想想办法,能否立即汇过来?郑平拿着话筒愣了许久,才含糊其词地答应了父亲。
郑平高中毕业,做了两年代课教师,后一直在乡广播站工作。其间,又自考了文科十几门专业,成绩门门优异。去年下半年,乡政府机构改革,人员精简,一时弄得风吹草动,人心惶惶。你找关系,他跑门路,都恋着窝不放手。郑平没什么靠山,两眼一抹黑;再之,他又是聘用人员,没有正式编制,自然就被刷下来了。正当他为今后的出路愁虑不堪时,年初,市广播电台招聘采编人员。郑平在乡广播站时,主要从事新闻报道工作,大小文章发过不少,有的还得过奖。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如鱼得水,千载难逢。郑平过五关,斩六将,很快就被市电台聘用了。
郑平可谓因祸得福,一路顺风,可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去年底,郑平结婚花了一些钱,至今还背着两万多元的债务。两万多元,对一个工薪族来说,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再之,郑平家底瘠薄,父母又年老体弱,这笔债肯定要由他和妻子金枝来还了。金枝原本在乡街道开着一家理发店。
可郑平来城之后,妻子也一并过来了。所幸的是,金枝手艺不赖,人也长得不错,很快被一家理发店聘为理发师,两人每月工资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千元的收入,这对工薪阶层来说已是蛮不错的了。但郑平有债务,且眼前住的还是租赁房。随着年龄的增大,又要考虑到孩子的养育,双方父母也年老体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做子女的免不了应尽的责任……一大堆的心事就一直在郑平的心里摊着,令郑平焦虑不堪。他也曾有过下海经商的念头,可一没资本,二没经验,加之妻子又竭力反对,只好作罢。金枝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但最愁的毕竟还是郑平自己。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郑平的焦虑之情与日俱增,甚至担心某一日债主讨上门来……这不,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郑平听着话筒里父亲苍老的声音,心里乱乱的,放下话筒不觉地叹出一口气,办公室的同事都朝他看,此时的郑平感到了成家立业的份量。
下午发工资,郑平拿出自己的一千元。又向同事借了一千元,赶紧去邮局汇寄,并附言说,日后有钱再汇。下班后,郑平匆匆扒上一碗泡饭,便来到职业介绍所。运气不错,联系上一桩家教业务。家长是位三十出头的少妇,女儿刚上三年级,作文成绩很不理想。从母女俩的穿着打扮看,家庭比较富裕。家教一般每小时报酬二十到三十元,此时郑平心生一计,说每小时四十元,家长笑口答应,并约好时间,令郑平欣喜不已。
回到家,金枝已下班,正和衣躺着。郑平去揭被头:“晚上我有事,没去接你。”金枝说:“谁怪你没去接我了?”郑平纳闷:“那你怎么啦?”金枝把下巴朝写字台上一抬:“这是什么?”
郑平顿时傻了眼。原来,去职业介绍所前,郑平将换下的外衣随手往床上一扔,就走了。妻子早到家,搜罗出一堆要洗的衣服,掏衣袋时发现了汇款收据。结婚时,郑平父母在筹算各笔费用时,都抠得很紧,喜事办得并不排场。金枝虽没说什么,但有些失望。加之父母在某些方面总与他们合不来,结婚的债务又全得他们背,金枝心里自然不痛快,常对郑平说,家里的债尽量叫你父母去还,我们这边还有多少事情要做哩?就扳着手指一一算给郑平听。郑平越听越窝心,两个年逾六旬的老人劳碌了一辈子,在黄土掩胸的当口,再叫他们去还几万元的债务,不是要他们老命么?郑平不愿意吵架,只能保持沉默。父母来电话,他从不告诉妻子,把一切都埋在心里,两头受难。这次父亲肯定又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打电话的,做儿子的再没有个回话,也说不过去了。汇钱的事郑平打算慢慢告诉妻子,待自己搞家教赚些活钱后,再把事情和盘托出,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暴露了。
金枝坐起来:“我不是计较两千元钞票,气就气你偷偷摸摸瞒着我!”
郑平无言可答。
这时,金枝轻轻啜泣起来:“我从来没有休息的时间,每天站得腰酸腿痛还要受老板的气,苦些累些也就忍了,可没想到你竟做出这等昧良心的事!钱又不是我不让你还。结婚到现在,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有你父母,只知道一个劲地催讨要钱,也不想想儿子媳妇在外面混事的难……”
金枝一个劲地数落着。郑平一声不响,一把一把慢慢地洗着脸。过了一会儿,郑平见她兀自坐在床上发呆,心头一热,走过去,轻轻搂住金枝的臂膀,正想好好劝慰几句,腰间的BP机突然鸣叫起来,一看,呼他的是高中时一位名叫阿四的同学。郑平说:“我去回个电话,一会就来。”待他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公用电话亭,抬头一看,阿四正等在那里。阿四说:“郑哥,实在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
阿四真名叫朱朋,排行老四。读高中时,与郑平坐前后桌。因他当时家里穷,没念完高三就停学学做手艺了,后来又进了城,自跑单干。郑平来城工作后,在公交车上与他邂逅,出门在外,同乡之音,同窗之情,一下子拉近了俩人的距离。这期间,阿四没少来过郑平家,除了吃饭喝酒,还借钱,而且很少有还的时候。头几次,郑平和妻子都挺热情,也很爽气。可次数多了,心里不免有些犯腻,为此,郑平没少受金枝的埋怨。刚才传呼,说实话郑平并不想回,可为了躲避“家难”,郑平还是借机出来了,心里还期望着,说不定阿四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
此刻,阿四蓬着头,穿一套旧兮兮的运动衫,一副落魄相地站在郑平面前。郑平打量他一眼,心一下子冷了,就问:“你有什么事?”阿四从脸上挤出一些笑,说:“郑……郑哥,说出来不好意思,你……你能不能再借给我一些钱?刚才我本想进你家,可想想前几次借的一直没还,见了嫂子也难为情,就……就只好打传呼给你。”
郑平听了,心里冒起一股火:“真不知你是怎么混的?七尺男子汉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过来,只知道开口向人借钱?”阿四叹口气说:“是呀,没法说了。”郑平又说:“你以为我是做老板的呀?上午父亲还向我要钱呢,一时凑不足,还不是向同事借的。”阿四面带愧色:“郑哥,咱都是出门人,这景况谁都有过,有时候,确实需要相互搀帮一把呢。”郑平心想,亏你还说得出这话来,这半年多时间,到底谁搀帮谁呀?想着,拔腿就走。刚迈出几步,郑平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昏黄的路灯下,阿四正愣愣地望着他,一脸茫然无救的神色。郑平心里突然像被什么利器划了一下,就站住了。右手下意识地伸进裤袋,袋里装着他留作生活费的二百元钱,郑平犹豫了一下掏出来,塞在阿四的手里“你走吧。”没等阿四反应过来就转身回去了。
推开家门,灯亮着。金枝半仰在床上,睡着了。郑平站在房中央,摸摸空瘪的裤袋,心里空落落的。回头又看见摆在写字台上的汇款收据,就抓过来,一下一下地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