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04年第08期
栏目:小说板块
朱安医生的诊所开在并不繁华的一条背街上,一边临着近年刚拓宽的一条大道;另一边是已经搬迁完毕正待兴建的商业区,几棵尚未伐去的老杨树站在一片废墟中,有点悲悼的意思,叫人无端地生出一些怀旧的心思来。
梅女士第一次来诊所就诊是这年的初秋,正是第一缕凉风不张不扬走来的时节。那天的下午,朱安正在白布帘子后面给病人做检查,没有听到脚步声,只闻到一缕淡淡的栀子花香气,他探出布帘瞄了一眼,就见一条粉紫的裙子闪了一下,一个女子就坐在他的诊疗桌前了。诊室的桌布和帘子是一些打着皱折的白乔其纱,一绺一绺,像泉水一样垂挂在那里,有点像女人的百褶裙,随着风的一阵阵扇动,就像一个女人在那里悄悄地行走,时间是没完没了的,那行走也就永远不停。
打发了那个病人,朱安才朝这女子问,怎么不好?她说腿不好。他见她穿一套丝光质地的粉紫连衫裙,裙下是一副有款有形的好身段,裙子撩上去,是一条白皙的腿,膝关节已经肿胀,且明显凸了出来。他用手触摸了一下,皮温有些高,使劲按按,她就叫了一声,看起来膝内有压疼。凭他多年的临床经验,这不是个好东西。他这才抬头仔细地打量她。
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女子,据他的目测,当在35至45岁之间。因为从装束与神情看,她属于较年轻的那种。特别是她的那双眼睛,让你的目光在不经意地一触之下,就能感到那里的炽热。还有那对长睫毛,总是神经质地眨动,像是随时能哭、能笑、能歇斯底里或狂暴盛怒的样子。这种神情一般只出现在恋爱时期的女人脸上。35岁以后,女人就很沧桑了,如同演戏,这时的她们大都退到了幕后,就是早晚出场一次,眼神里也多是倦怠与无奈。然而,这个女人却不属于太年轻那种,虽然眼角没有多少皱纹,却是嘴唇两侧与耳旁向下的细小纹路,出卖了她的实际年龄。
朱安片刻思忖之后,手指在桌面上无意地弹了弹,征询地说,先拍个片子看看?女士的眼睛盯着他的手指,脸色有点发白,说,该查的都查过了。说着,她把随身带的一只包打开,拿出了各种各样的诊疗单、化验单、关节拍片,厚厚一沓,中间还夹着外地医院的处方和几种新药的使用说明书。他打开一张诊疗单,那是一家权威医院的诊断书,上面潦草的字迹,赫然写着一位专家的诊断意见:成骨肉瘤。一种骨癌的别称。
朱安一张张仔细翻阅了那些单子,从各种化验诊疗的情况看,她的骨癌已到了晚期。朱安心里不禁有些沉重:与正常死亡年龄相比,她还这么年轻,这么美……
他说,没有家人跟你一起来?她摇摇头,嫣然一笑。说实话,她的笑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几分假,却假得迷人,比真的还让人动心。但不知从哪里,朱安觉得她有点不对。望着她那张几分刻意做出的笑脸,他说,你应当到大医院做手术,我这里条件不行,只能对付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你这个病,我治不了的。她笑着说:我只需要来你这儿拿点临时用的药。说着她就把那些纸片、塑料片收拾起来。朱安还是忍不住对她说,你还年轻,这种病,不像是长在脏腑上,它影响的只是一条腿……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摆手打断了他。那只手细长白皙,每根手指都像是风中树叶一般微微地颤栗,那是一种神经质的抖动,不仔细观察也许就感觉不到。她说,从一开始得病我就四处打听,去了不少医院,你说的手术我很清楚,就是截肢,锯掉一条腿。
朱安心里寒了一下,虽然已有30多年的行医经验,可对于截肢这样的手术,他还是有种心理上的不适,何况这话竟出自患者之口!然而,医生的天职还是挽救生命。于是他坚持说,也没什么,术后可以安装假肢。现在科学这么发达,假肢应当跟真的一样。
这时,她就问了他一个问题,您说,安了假肢,还能跳舞吗?
……一般地讲,走路是没问题的。他说。
我说的是跳舞。
是专业舞蹈演员吗?他一边问,一边想,如果是那样,就有点残酷了。一个专业舞蹈演员,什么病不能得?偏偏得了腿上的病!老天有时真有些不公。
不是。她说。
那么,是舞蹈教师?…也不是。她犹豫了一下,才说。
哦,他就有些释然了:以后你可以做点别的,不一定非要跳舞啊!
不能跳舞,不如就死了算了!
他又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刚才在看她的各种诊疗单时,顺便看了她的年龄,49岁,虽然他心里早有准备,可是这个年龄,在他也还是没想到的。应当说,这是一个很成熟的年龄了,为什么还这么执拗?什么能比性命更重要呢?
从曾祖父那辈儿起,朱安家就世代行医,中草药,尤其是外治膏药,很灵验的。还在很小的时候,他家的门前就挂着一幅大膏药,招牌上写的就是朱八卦膏药铺。朱八卦是他祖父的绰号。到了文革期间,祖父的膏药铺给人砸了,罪名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江湖庸医,治死人命。有关医生治死人的事,祖父给他讲过一个故事:一个病人半夜出门就医,找了好几家医家,所有的门前都有死鬼把门。终于找到一家门前无鬼,这人敲门进去,说他门前无鬼,想必是个好医生,治一个好一个的。那医生说,我昨天才开业,病人还没一个呢,哪来的鬼?这说明好医术是从死人身上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