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就像是一座连接人生的桥梁,而桥的两岸往往就是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秋慕文成长在一个高干家庭里,父亲曾经是省里的要员。年轻时的秋慕文曾经视手中的笔为武士的剑,锋利的剑可以为武士建功立业,就像他幻想着手中犀利的笔可以为他横扫文坛。文学也一度为这个生活优越却懂得努力上进的年轻人敞开过一片坦途。他的文学生涯一度是太顺利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就是一颗正冉冉升起在文坛上的新星。可是随着父亲仕途的终结,一心沉湎于文人式的风花雪月之中的秋慕文,被突如其来地压上了生活的重担,宛如《伊索寓言》里唱歌的蟋蟀,对突然到来的严冬毫无准备。没有了家庭的温室,曾经一帆风顺的他,深深感到在生活面前举步维艰。他如这都市里的其他小公务员一样,开始整日为生计奔忙,渐渐地磨尽了所有从文时的锐气,这颗文坛的新星最终如流星般快速地陨落了。
几年中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已耗尽了所有拼搏的意志,他脆弱得像一支早春新发的嫩枝,折断了就再也无法重新生长起来。对生活他一度心灰意冷,像所有被生活抛弃的人一样,他祈盼着重新找回昔日的光辉,却只把时光蹉跎在抱怨命运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薛子华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这是一个与曾经的秋慕文一样因为父亲的光芒而倍受娇宠的女人,可与秋慕文不同的是,薛子华相信在这人生中应该得到的是名和利,而不是什么虚妄的梦想。薛子华恋慕秋慕文的俊朗,更欣赏他那份自己没有也觉得无用的才情,就好像书多了尽管不看也能在别人的眼里为自己造就一个饱学之士的假象,更何况你拥有的是一套别人都想拥有的精装书。而秋慕文在自己倾塌的世界面前也迫切地渴求着找回昔日的天堂,就像饥饿的人要的只是填饱肚子,不会计较合否口味。他们的婚姻就是建立在这样的感情基础之上。薛子华得到了一个俊美而儒雅博学的丈夫,如同为她美丽的人生配上了一副精美的画框;而秋慕文则靠着这个作为闻名全国的“子华企业集团”董事长的妻子,坐上了“子华集团”总经理的位子。他找回了他失去的一切,宛然如一个垂暮的武士只披上了华丽的铠甲来作虚假的炫耀。
在外人看来年仅35岁的秋慕文是一个富有而成功的商人。可是对于这个对曾经幻想过的梦想和爱情都不再相信的秋慕文来说,人生就只剩下了酒精和不断地玩弄女人,因为这两种东西都可以麻醉自己。
窗外鸟雀的鸣叫声把秋慕文从沉缅在过去的情绪中拉回到现实里。他发现自己是躺在宾馆房间的床上,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了晨光。他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女服务生,不由得笑了。那是一个刽子手看到死囚在绞刑架上挣扎时的笑容。
整整一天,秋慕文守在客房里,期待着那个给人洁净印象的少女出现,可是他等来的却是曹县长那张苍老而世故的脸。他无奈地苦笑一下,一场饭局的应酬在所难免。
席间,有一位妩媚的“外交”女性作陪。然而这位县内的“交际花”的“外交”伎俩,竟如这小县城一样贫穷得只剩了卖弄风情。
秋慕文觉得这饭吃得实在无聊,就谎称长途旅行之后,稍感身体不适,早早告辞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一心期待着能再见到那个给他异常洁净感觉的少女。他觉得自己现在这种心情就像个期待初夜的大男孩儿。可是回到房间,当看到整理过的卧室、换过的热水瓶之后,他的心里竟有一种空洞洞的失落感。书桌上放着自己昨晚借她的书,书下压着一张她留下的字条,是两行娟秀的小字:“先生,谢谢您的书。在伟大的思想面前我们会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这就是我这样一个资质愚笨的女孩所能从书中领悟到的。送您一束夜来香,只当作微薄的谢礼,希望能为您的房间添上一份生气。”落款是萧怜。
他拿起花瓶中那支夜来香,送到鼻端,只觉得一缕暗香飘来。“晚香消歇无寻处,花已飘零露已晞。”对于秋慕文来说,人生就如同苏轼笔下的落花,又像这摘下的山花已无几许余香。
他为自己倒上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在混合了酒精的意识里,萧怜就像一朵初绽的花朵,有着独有的幽香与生机。他就像一个失宠的嫔妃,一心想的只是别人也一样失去宠幸。酒精搅动着秋慕文的意识,而这意识中有两个正在交锋的战士,仇恨的残忍和自责的良知,这种交战无疑是对灵魂的一次折磨。
每到这个时候秋慕文都想跳出现在这个灵魂,跳出现在的生活,可是真正跳出来了,他又能去哪里呢?感受着自己的不幸的人,并且意识到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造成的这种不幸,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在所有的人看来他都应该是幸福的,因此痛苦就在无法渲泄中一点点地聚集起来。
桌上的酒瓶空见了底。秋慕文走出房间,希望午夜里山风的微寒能为自己稍稍解一点酒意。走廊里黑压压的,只有尽头的服务台传过一点微暗的灯光。
当秋慕文走过服务台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少女正借着幽暗的灯光专注地看着一本书。这让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他停下脚步,因为少女正是那个为他留下一枝夜来香,让他心绪烦乱的萧怜。
“谢谢你的夜来香,那缕暗香醉人心魄,让我不知道是酒精在醉人,还是花香在醉人,或是……你在醉人。”虽然意识正处于酒精的侵扰之下,秋慕文依然保持着一种绅士的儒雅和风度。
正专注于书本的少女,惊愕地抬起头,看到是秋慕文。她露出一个温柔而羞怯的笑,低低地叫了声:“先生……”
“在查尔斯·狄更斯的传记里有这样一句话,‘有人热切地想读书,有人是因为厌烦而想有本书读。’你是因为什么而读书呢?”他问。
“我爹说‘读书可以使人有思想’。”少女的回答令秋慕文震惊。
“这世上人人都想有钱,想有思想的人却已是凤毛麟角了。”
“先生,我爹说过,‘思想是人最大的财富’,因此有思想的人要比有钱的人更富有。”
秋慕文注意到这少女在提到自己的父亲的时候,眼中所放出的光彩。每个人情感的最炽烈处,同时也是他情感的最脆弱所在,人之所爱就是人最大的弱点。少女无意间暴露的内心情感,恰恰成为这个诱惑者突破她心里防线的最好缺口。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为自己的父亲骄傲。”
“是的,先生。”少女只觉得在这个情感细腻的男人面前自己的心是完全赤裸裸地暴露着的,她的心灵之门受到了第一次猛烈的撞击。像每一个怀春的少女一样,在内心的潜意识中,她渴望着自己的心灵之门能被打开。
“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
“父亲只是一个乡村教师,根本谈不上什么‘伟大’。可是他比任何人都爱书。我们家里从来都没有什么钱,却有许多的书。”
“所以我才说他伟大,因为他有思想,就像你说的‘有思想的人要比有钱的人更富有’。”秋慕文很巧妙地把自己拍偏的马屁又拍回到正确的位置上。
“先生你也一定买很多书吧?”少女的样子天真无邪。
“我年轻的时候没有钱,却很爱买书;现在有钱了,却不买了。”
“为什么呢,先生?”
“因为书能使人有灵魂,而有钱的人,绝对不能有的正是灵魂。”少女眨动着美丽的大眼睛,一副对这种逻辑无法理解的神气。从那眼睛中秋慕文看到的是一颗天真的,完全不对他设防的心。
“她要么是个天使,要么就是个最高明的演员。”秋慕文想。酒精的恶魔又开始侵扰他的意识了。他开始像这恶魔一样地残忍起来。恶魔讨厌天使却喜欢演员,因为他们跟他一样都不需要有自己的灵魂。因此,当秋慕文意识到自己的灵魂丑恶的时候,便本能地希望少女的灵魂也同他的一样丑恶。他开始想象着少女不过是一个专营皮肉生意的女人,靠着伪装的天真来提高自己的身价。
“萧怜,你喜欢钱吗?”他问,一反一贯的温情,变得极度的残忍。
少女的眼光由如梦似的平静变为了一种警觉的提防,但她丝毫没有退缩,反倒是一反柔弱的本性,紧紧地逼视着秋慕文,像一只随时准备反抗的家猫,伸出了平时潜藏的爪子。她用平静而冰冷的声音说:“喜欢,先生。”
被情欲迷惑住的秋慕文感到一种将猎物捕获的兴奋。他一面盘算着如何今夜就把少女留在自己身边,一面伪善地装出意外的口吻说:“噢,喜欢!这倒是一个我完全没有料到的答案。”
“先生,你想不到的,并不代表我也必定想不到。”少女以一种针锋相对的口吻来向他强调自己受到伤害的尊严。
正在打着如意算盘的秋慕文如同猛地被刺了一刀,酒意醒了许多。他恍然明白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少女与他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得好远,而这个事实为什么令他如此的心痛呢?
“萧怜,你认为我轻视了你,将你认作是一个故作姿态、爱慕虚荣的女子了,是吗?”他试探性地问。
“是的,先生。”她坦率地回答。
“那么你爱钱的理由又是什么呢,高贵的小姐?”
他的反讽刺伤了她,那是被自己真心信任的人出卖的感觉,因此,她眼中滚动了泪水,但是她依然极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以低沉而凝重的语气说:“为了活下去,先生!”她的语气带有很凝重的情感,仿佛一株从石缝里拼命挤出的小草,带着一种求生的韧性。他被震撼了,更被挫败了,但是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依然顽固地想证明自己的观点。
“那么萧怜小姐,你又用什么方法挣到你赖以维生的钱呢?”
“正像你看到的,先生。我为你打扫房间,我整晚坐在这里,只为拿5块的加班费。”
“难道这些微不足道的钱就能满足你吗?”
“不,不能,可至少这钱我拿得安心。在你看来我不过是做着一份卑微的工作;可是对我来说,我却是以自己的劳动挑起了全家的生活。因此,先生,作为一个人,我和你同样有尊严。”
秋慕文完完全全地被折服了。他完完全全相信了眼前的这个少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使。此时,微寒的夜风吹散了他的酒意,他只感到一种久违的情感在心中滋生,那是被如今的他已忘却了许久的年轻时那种为梦想燃烧的激情。他曾经把这些年轻的不成熟的梦都统统抛弃,只为了重新找回那些装点自己生活门面的“辉煌”。可如今当他沉浸在这些“辉煌”的金钱荣耀之中的时候,却发现人生中剩下的却恰恰只是那些对年轻的追忆了。因此当少女蓦然地出现在秋慕文的生命中的时候,他仿佛从她的身上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萧怜,我要向你道歉。过度的酒精让我失去了理智。”
“先生,我承受不起你的道歉,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人。”她的态度依旧冰冷。
“如果在我面前你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人,那么在你面前我就是一个心灵卑劣的人。你有一颗高尚的心,仅凭这个你就受得起我的尊重。请你务必原谅我,好吗?”他的态度异常的诚恳。
“我没有怪您,先生。”她的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
“是的,你不怪我,从你那双情感丰富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你鄙视我。而我也鄙视我自己。像我这样的人,早就不再相信人类会有一颗单纯而洁净的心了。我从来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因为敞开了再收起来就必定是血迹斑斑。我们这种人看似好像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一个孤独的可怜虫,而孤独和可怜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代价……抱歉,我对你发了这么多牢骚,酒精往往容易使人脆弱……”
“却往往也容易使人坦诚。”她无限温柔地安抚他。
“坦诚?在这个世上,拥有这种情感就如同是敞开了胸膛,放任别人把刀子捅进去。”
“先生,你的那个世界太可怕了。”
“你不会明白的,因为天使和恶魔并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今晚的夜色很温柔,可是温柔的夜色也总太短。晚安,萧怜。”
“晚安,先生。”她给他一个温柔的笑,代表她原谅了他。随后,又埋头入她的书中。
回到房里的秋慕文完全无法成眠,萧怜这个少女已经深深根植在了他的心里。这世上有两种花会开在人们心里,一种是回忆,这花开了又马上谢了去,花期很短,却有很强的繁殖力,谢去了,隔不多时又一株开出来;另一种是爱情,这花开放了,没有固定的花期,通常容易开放的花期就短,难得一开的花期很长。而这花一旦凋谢了,再开出来的时候竟变了味道,成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