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冬天,母亲生下了我。
父亲见是个女儿,满脸堆笑,对母亲说女儿好呀,将来可以帮你洗衣做饭领弟弟。
在三姐妹中,父亲最疼我。大概就因为我是老大,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我的出生让父亲真正有了当父亲的感觉,他特别自豪这个;那时候他还是爱母亲的,每周回家,对她百依百顺,也喜欢抱着我到三角街上乱逛。他抱我时,总是一下一下地抖我玩;母亲让他不要抖,抖多了,我就不好抱了,抱着就非抖不可,要累死人的;但父亲就会傻笑,依旧兴奋地抖我,故意跟母亲唱对台戏,母亲也拿他没办法。后来,父亲提前内退,让我顶职进钢厂,在省城落了脚,也是因为这份爱吧。
父亲最怎么喜欢女儿,生一个两个,也就够了;但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母亲一连串生了三个女儿,父亲就不乐意了。其实,他心里面还是想生个儿子的,要传宗接代嘛,谁家的香火不是靠儿子来继承的?我想就是生下小妹后,父母间的摩擦多了起来。母亲也真傻,她以为父亲对她的爱是不会改变的,而且从结婚到现在,父亲在家里都是甩手掌柜,凡事都由她说了算,她对父亲的态度也一贯如此;这让父亲很不耐烦,常常为一些小事,两人就起口角。只要父亲喉咙一响,母亲就委屈得直流眼泪;当过兵的父亲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摔手就出去了。
母亲生下我不久,梅娟娘也生下一个女儿,就是高梅娟。梅娟娘也就被叫作梅娟娘了,不再有她自己的名字。有了梅娟,高洪水似乎对梅娟娘好一些了。但在高家,高洪水依旧是一家之主,居高临下,吆五喝六,梅娟娘只有埋头苦干的份儿。梅娟娘的日脚依旧相当难过,要打要骂,由着高洪水的性子来;梅娟娘抱着梅娟逃回娘家去,她前脚出门,高洪水后脚就追去了。高洪水从不让她在娘家过夜,梅娟娘的父母也不敢留她,赶紧烧饭,让他们吃了饭再走。
梅娟娘和母亲一样,也哗啦啦生下了三个女儿;把高洪水气得上房揭瓦,动不动就踢她不争气的肚皮。梅娟娘还在月子里呢,痛得在地上直打滚,杀猪般地嚎叫,她尿血了一个多月,人是跟刀削了似的,精精瘦。之后梅娟娘的肚皮就不再有动静,想来是被高洪水踢坏了。
一直以来,梅娟娘从未主动过,每次都是高洪水硬逼她的,非得用绳子把她绑到床上,她才肯就范。梅娟娘与母亲好得像闺蜜那会儿,两人什么悄悄话都说。梅娟娘说她从来不想此事,只有高洪水虐待她时,她才有那么一点点感觉。母亲就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梅娟娘也说不清。她只知道三个女儿都是这么来的。后来,高洪水大概也死心了,就不再虐待她;谢天谢地,她总算脱离了火坑。但日脚久了,她倒又犯贱了,常常惹得高洪水发火;他却没有再像过去那么火烧火燎的,整个人比石头都硬,而且力气大得惊人,像老虎扑鸡一般轻轻松松就把她绑到床上,要死要活地做她。每次都把她全身的骨头碾得粉碎。母亲听她的口气,好像还挺遗憾的,就问她怎么个绑法?梅娟娘说,还能有啥个绑法呀,就是人睡成一个大字,四手四脚被绑在床角上。母亲问他也绑吗?梅娟娘说没有呀。母亲就问,你又不是母猪,哪来的四手四脚?梅娟娘笑骂道,笨逼!这只是个说法。她倒还有心思捉弄母亲,问她是不是也想试试呀?我叫洪水来教你呵!母亲就揪住她的粗辫子直骂:你个贱逼,两天不揍你就皮痒?俩人闹作一团,哈哈大笑,也算是苦中作乐。
母亲在床上说起此事,父亲吃惊道:“这种事,她也跟你说呀?”
母亲说:“这有啥呀?农村哪有城里人肠子弯呀。”
父亲问:“那你也告诉她了吧?”
母亲笑道:“我才没有这么傻呢。”
父亲不信。母亲在他眼里是越来越傻了,“你少跟她来往!”父亲生气地背过身去睡了。
父亲不仅仅是生母亲的气,他更生街坊邻居的气。只生女儿,不生儿子;那叫无后。在三角街,无后的人家又偏偏只有两户,一户高家,一户我家。为什么其他女人都生得出儿子?只有梅娟娘和母亲生不出来呢?但女人只要会生,就应该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儿呢?往小里说,问题出在男人身上。他要么是做了缺德事,要么是没后的命。父亲非常嫌憎人家把自己与高洪水混为一谈,他是什么人,高洪水又是什么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但偏偏有些嚼舌头的,说高洪水如何如何,连他三岁时捏死过一只小鸡的事都被翻出来了。高洪水生于此,长于此,他的种种恶习大家有目共睹,似乎他的无后是天经地义的。至于父亲,他也生于此,长于此,小时候怎么样大家清楚;但他当兵离开家乡之后,以及在省城的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啥,大家就不清楚了,但是……哈哈……他不是也跟高洪水一样无后吗?搞得父亲好像有天大的罪孽,都浓缩在他们的“哈哈”声中了。再往大里说,这就牵涉到两家祖辈及祖宗那儿了。祖上缺德,才会无后嘛。父亲见自家的祖宗都让人指指点点的,就越发恨母亲不争气了;什么肚皮吗,就养不出一个带把的?
另外,作为三角街仅有的三个在外面吃公粮的男人之一,父亲自视甚高,因为其他两人,一个是公社下派到三角街供销社代销店的营业员,叫李四海,眼睛都瞎了一只的;他除了去公社进个货,其余时间都呆在三角街,和村里人没啥两样。另一个是在县城当警察的,叫黄石,但是个路警,说白了就是个露天工,成天风里来雨里去;难得回趟村里,瞧着就跟个煤炭工,那张三角脸黑是黑得来跟个鬼似的。唯独父亲在省城工作,尽管他的那个钢厂远在省城郊区,那地方跟省城浑身浑脑不搭界,但说起来总是在省城呀;而且他在厂房里上班,晒不到太阳,淋不到雨,多少惬意呵。父亲每次回来都西装革履,整得笔笔挺,衣冠楚楚;人也白白胖胖的,踱着方步,瞧着就让人尊敬。
父亲是被村里人尊敬惯了。
赵家与李家为相邻的自留地上那条田埂起争执,都动了手,两家就请父亲去论理;父亲便在田埂两端的中央处,各敲下一根筷子,筷子之间绷了根直线,并在线上扎下篱笆,两家从此相安无事。王木大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好窝边草这一口,街坊邻居怨声不小,就请父亲出面,找王木大说说看;父亲一出面,他果然收敛了。高洪水打老婆,杨家婆媳不和,就连沈家的猪拱了刘家的菜地……事无巨细,只要有人请父亲去说说,他总是无往而不利。所以,父亲出门,他打烟给人家的时候少,人家敬烟给他的时候多;父亲从不嫌憎他们的烟差,一样抽得兴高采烈。父亲走在街上,大家都争相跟他打招呼,而他只是斯文地点点头,被视为城里人的典范。
但自从母亲给他生了三个丫头片子,父亲在村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竟然被那个黑鬼似的黃石取而代之;他明明是条成天在路上奔波的黄狗,大家却口口声声叫他黄警官,简直不要脸。向父亲打招呼的人少了,敬烟的人更少了;父亲也索性不打烟给人家了,他的烟好,乐得自己抽。但每次从外面回来,父亲总是板着白铁皮似的冰脸,对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嫌憎这个嫌憎那个。
两个可怜的女人,你向我诉诉苦,我向你诉诉苦,倒是比以往更亲近了;她们一起出门赶集,一起在队里干活,谁要是挖苦其中一个,两人就同时跳出去,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她们还联手欺侮过一个男人呢,在割走的麦地里,把老是嘴巴不干净的王木大揍得都叫她们娘了。王木大是啥人,谁不清楚呀。大家都说看不出来吗,这两个平常懦懦弱弱的女人,横起来竟有这么横法子,泼辣的,实在泼辣的。就连王木大都不在话下,其他人也就少惹她们为妙了。但父亲和高洪水却基本上不来往,两家贴隔壁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不过,她们终究是两个可怜的女人,连儿子都没有一个,当面没人说,背后却被人说不停;成天被村里人嚼舌头嚼得两耳滚烫,喷嚏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