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语录：
国之需才，如鱼之需水，鸟之需林，人之需气，草木之需土，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才者无求于天下，天下当自求之。
乱世中的另类知府
前面说到，大清帝国承平日久，却因广东焚禁鸦片拉开战幕，大清蒙受屈辱，威风扫尽。境内危机四伏，寇盗潜滋。岭峤以南，广西、云南、贵州山区，奸宄亡命，勾结兵役，四出劫掠。道光皇帝渴望和平，尤其害怕疆臣用兵激发事态，各省高官秉承风旨，惟务安静。官吏们轻易不敢如实上报匪情，反而竭力粉饰颟顸，不加擒治，致使盗匪横行。
贵州省是全国的一个治安重灾区。黔西的安顺府，正当云南要冲，苗汉杂处，冒顶的大五、小五强盗帮，一向啸集，在民间暴力掠夺。
道光二十八年（1848）春节过后，安顺来了一位新任代理知府，名叫胡林翼。此人三十六岁，年富力强，一张长方脸，目光炯炯，颇有威仪。
胡林翼此来安顺，是因为这个官位刚好出了缺，因此来得偶然。但他到强盗四出的贵州来做官，却是有备而来。
前年五月，他到北京捐钱买官，听说京官年内可以补授，但是升官缓慢，所得的薪俸，不足以奉养长辈，因此他决定捐一个外省官位。他按照陕西买官的价位，捐了一个知府，可以由吏部发往贵州，由该省政府具体安排职位。但是陕西捐官的价位很高，所费不菲。好在他在京城熟人多，向老师和朋友借了一万五千两银子，一个月时间就办好了买官的手续，领到了分配到贵州的公文。
湖南龙山人李如昆是他的好友，对他此举甚感困惑，问道：“润之兄捐钱买官，按照惯例，可任兄台选择好地方，如今兄台花了一万多两银子，却买了崇山峻岭中一个穷省的官位，真是闻所未闻！”
胡林翼笑而不答。再三逼问之下，他才答道：“全国的官场，只有贵州的州县官吏奉上以礼，而不行贿。林翼此次出道，费用都是别人资助的，我胡家两代人世受国恩，贵州又是先父持节之地，对于当地的风俗，林翼已有耳濡目染。初次打理地方政务，贫瘠之地，或许有助于保持清白之风，而不致辜负了良友的厚意。”
李如昆听了这番话，才知这位好友是为了避腐就廉，想在下级向上级行贿之风尚未盛行的穷省当个清官，不由得肃然起敬。
胡林翼打算献身于一个贫穷的省份，做好了扎根贵州的准备，决定把未了之事打理妥当，还要接上家人一起赴任。从北京到贵州，他绕了一个大弯。先到江苏办事，然后回到家乡湖南益阳，去拜祭父亲的坟墓。他对着父亲之灵发誓：一定要做一名忠于朝廷的清官，非分的钱财分文不取。
绕这一圈，花了近一年时间。道光二十七年四月一日，他母亲汤太夫人率领眷属登船出发。胡林翼绕道安化的小淹，去岳母家辞行，然后前往常德，与家人会齐。堂弟胡保翼也有一个府经历的官衔，随他一同前往贵州。六月份抵达贵阳，等待巡抚安排职位。这一等就是五个月，直到治安混乱的安顺府有了出缺，他才动身上任，于春节后来到安顺。
胡林翼知道安顺知府不好当。这里匪盗横行，秩序混乱。不解决这个问题，他就不配当这个官。一到任上，他立刻搜集盗匪的情报。他令官府的捕快提供线索：盗匪首领叫什么名字？相貌特征如何？匪巢在哪里？距离府城有多远？可是一问三不知。很明显，手下人收了盗匪的贿赂，有意隐瞒有关盗匪的内幕。
胡林翼又去民间探访。百姓虽对盗匪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肯透露口风。胡林翼琢磨道：他们究竟害怕什么？经过耐心地沟通，方才得知，原来百姓不是畏盗，而是畏官。百姓们说：我们抓到盗匪，送到官府，是需要花钱费力的。可是官府不及时审理，反而对我们找岔子、挑毛病，要治我们的擅杀、擅伤、非法捆绑之罪。我们担心盗匪反咬一口，又怕事后报复，只好忍气吞声。
胡林翼依靠当地的士绅，虚心就教，打消他们的顾虑，请他们派人多方打探。士绅们心想，这位新任知府是要动真格的了，才敢鼎力相助。
情报一有头绪，胡林翼亲自率领捕快抓盗。他脱去官服，换着短衣，脚穿草鞋，领着小分队出入深山老林，风餐露宿，有时寝食俱废。他的队伍中既有衙门的捕快，也有志愿参加的百姓。
通过几次抓捕行动，胡林翼有了根治匪盗的崭新思维，概括为八个字：与其用捕，不如用民。也就是说，他要发动群众，打一场人民治安战争。
有一天，士绅送来密报：匪首黄老广等人月底要集会饮酒，地点已经探知。为防事机泄露，胡林翼不动声色。出发当晚，他照例宴请僚佐。喝了两杯酒，吃了几口菜，忽然起身更衣，召集身手好的捕快，连夜赶到匪首聚会场所，捕获黄老广，党羽无一逃脱。
这个代理知府任事一年，前后抓捕巨盗二百多名，全部处死。安顺治安状况彻底好转，盗贼衰息。城乡百姓为他在十几个地方建立生祠，自发地表达对他的感激。
按照惯例，贵州省的知府在辖区内可以独立审案。如果主管官员玩忽职守，就谈不上司法公正。如果知府贪赃枉法，伙同僚属算计有钱人，那就难免一人告状，十家破产。胡林翼为了避免司法腐败，决心来一个弊绝风清。他每天坐堂审案，严格规定办案程序。状纸一到，决不拖到隔日才看，而且当场剖断。判决结果，在交通要道张榜告示。由于政务公开，无人再敢私下舞弊。前任积压的案子，清理出三百多起，桩桩审理公正，没有一人喊冤。
接下来，胡林翼狠抓正本清源。他跑到十几个辖区倡立义学，采访八百多名节女和孝子，汇总上报，请求朝廷表彰。安顺一地，二百年来未曾弘扬儒家的主旋律，胡林翼带了一个头，从这时起，当地政府一直注重正面宣传，大树道德标兵。
胡林翼注重调研，找到了贵州省治安形势恶劣的根本症结。他发现，这里的行政区划很不合理。许多府和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穿插交错，纠缠不清。这种现象名曰“插花”。安顺行政区划的穿插交错现象尤为严重。胡林翼亲自下去勘察走访，洞悉了这种现象的起源和弊端。
贵州行政区划混乱，大致有三个历史遗留的原因。第一是明朝卫戍区的设立，第二是元朝和明朝土司领地的划分，第三是清朝初年“剿抚”苗民所得的土田。在创设这些区划时，古人的规划做得太粗放，致使官府所在地距离所辖区域远隔一百里或二三百里。
混乱的行政区划给社会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例如百姓搞运输，读书人应试，道路遥远，劳力费钱。从治安的角度来看，问题更加严重。乡村发生了命案，由于官府离得太远，拖延了侦察审办的时间。盗案往往发生在两个以上区划交界的地盘，两地官府互相推诿。就连普通的小官司，也往往牵连到其他行政区，只能靠公文交涉，纠缠不清。
贵州的百姓深受其害。一个普通的案子，在州官和县官眼里只算鸡毛蒜皮，对于百姓却是财产得失，性命攸关。时间拖长了，百姓的利益受到损害。但因证据搜集不全，往往又无法定案。许多人几年都跟父母官见不上一面，即便见着了，也是白见，还是得不到判决。原告和被告仇恨越积越深，就有可能转变为大案。
贵州的地方官也不好当。肘腋之下，都是邻县管辖的居民；卧榻之旁，又有别人管辖的地盘。他们有必须教诲的子民，有必须整顿的秩序，有必须倡导的精神风貌，也有必须抓捕的犯人，可是他们施政的对象，都远在几百里以外。府、厅、州、县，为官者都自称亲民之官，可是与民众相距太远。其中也有清官良吏，关心民生疾苦，却因距离阻隔，无法施展抱负。
安顺府管辖三县二州，知府、同知、通判各有分管的地区，名义上只有五个辖区，实际有八个辖区。八个辖区之中，有几十处是插花区域。安平和镇宁两县辖区支离破碎，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壤。
胡林翼向巡抚报告，打算对各个辖区逐一勘察，根据各地的地形，重新规划，截长补短。对于粮食征购和税收，也要重新核定。然后绘制地图，加以文字说明，拟订章程，请巡抚报送中央各部，确定新的行政区划，划定边界，方便官民。
这么好的提议，巡抚乔用迁却不采纳。他对胡林翼说：“弊端虽在，积重难返，重新划分行政辖区，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知能否讨好。何况安顺的治安局面已经大大好转，你胡林翼的才干已经得到公认，贵州还有很多地方发生匪乱，你这个干才有更多的用武之地，何必自找麻烦呢？”
治安别动队的长官
胡林翼在安顺待了一年多，安顺从大乱恢复了大治，他这个代理知府可以离开了。乔用迁把他当成了一把治安的利剑，要靠他整顿其他治安混乱的地区。
道光二十九年（1849）三月八日，胡林翼交卸安顺知府的官印，返回贵阳。两个月后的一天，乔用迁召见他，说：“胡知府，你是本部院手中的王牌啊，哪里有难，你就去哪里救急。”
胡林翼微微一笑，说：“大人过奖了。如今又是何处有难？”
“东部的镇远府，大盗为害二十多年，无人能治。近年来势不可遏。本部院想让你去当几个月的代理知府，狠抓治安，胡知府可愿前往？”
“大人如此信任，属下岂敢推辞？”
“如此甚好！本部院正在增募士兵，胡知府若有需要，可以随时调用。”
镇远在贵州东部，从贵阳前往，路途太远。胡林翼怕母亲受不了长途跋涉，请她留在贵阳。
镇远府的辖地位于潕阳河南北两侧，居民以苗族和瑶族为主。西部的黄平，南部的台拱和清江，寇盗充斥；黄平以东，从施秉到天柱，治安状况略好。高山、革夷、山丙、沙邦四个苗寨，位于省界边缘，地势险峻，寨民经常出外抢掠，这就是乔用迁的心腹大患。
胡林翼一到镇远，就添设卡哨，购买眼线，信赏必罚。受印半个月，破获了前任廖知府移交的一桩大案。
这是一桩轮奸杀人的重案，罪犯是一个团伙，其中五人是强盗。他们轮奸了杨秀才的妻女，还将杨秀才杀伤。此案发生已有两月之久，廖知府尚未侦破，府城内人心惶惶。
胡林翼一进镇远城，立刻听到了有关此案的反映。他召集衙役和捕快，责令迅速破案。衙役说：“知府大人，我们也想早日破案，可是没有办案经费啊。”
衙役说的是实话，镇远的财政非常困难。
胡林翼脸色一沉，说道：“没有经费就不办案了？你们以本府名义去借，由本府出具借条。”
衙役借来一千两银子，捕快们不敢怠慢，用了不到十五个工作日，就抓到凶手及奸犯十一人，从重惩办，府城民心稍稍安定。
事后，衙役们问胡林翼：“大人为何要借款办案？”
胡林翼回答：“本府矢志为民除害，豁出去了，借钱办案也甘心。”
破了这个大案，还只是走了第一步。镇远地势复杂，盗匪隐匿方便，出没无常，所以势力猖獗。胡林翼知道，必须搞到一手的情报，摸清地势与匪情，才能有的放矢。办完此案以后，他便离开了府衙，四处走访土著居民，了解山径和险僻处所，以及何处居民守法，何处居民行盗。一边走访，一边描画地图，随手记载。一天下来，记载的图文就有了一大册。
走访上百人之后，经过详细考证，胡林翼已经成为本地通。要隘之处，险僻之区，当地土人知之不全的，他都全部掌握了。
一个月后，胡林翼报告乔用迁，请求调派官军和乡勇攻打高山寨。此寨有五十八户人家，只有三户不做强盗，胡林翼决定一锅端掉。乔巡抚没有食言，给他派来一支官军。胡林翼集结一百二十名官兵，加上六千名乡勇，在奇险万状的山路上行军，包围了高山寨，随即展开攻势，很快就结束了战斗，抓获匪徒多名，兵勇未伤一人。
剩下的问题寨子还有三座。革夷是一座大寨，分为上、中、下三寨，共有七百户人家，并非都是盗匪，也有良民。胡林翼派人分别登记户口。其余各寨良民很多，为盗的只有十分之二三。
经过此仗以后，胡林翼提议暂停攻击。攻打深山中的苗寨难度极大，高山寨就很典型。它的地理位置格外孤峭，仰攻很难，若非道路熟悉，靠突袭得手，否则很难成功。山里人身手灵活，翻山越涧，矫捷如飞，或分或合，忽聚忽止，而且林密箐深，易于隐身。若无得力的部队，肯定要吃败仗。
胡林翼是一名文官，接触军事不久，就已发现，官军绿营已经蜕化变质，官兵斗志不强，贪生怕死。一人受挫，万队先奔。靠这样的军队作战，一无地利，二失人和，贸然攻击，毫无把握。
与此相反，盗匪的消息非常灵通。官军刚刚出发，盗匪已先逃遁，官军刚刚返回，盗匪便重新集结。官军频繁出动，无功而返，既有损军威，又无伤于盗匪。即使侥幸碰上盗匪，贸然攻击，又恐怕误伤了良民，放跑了奸恶，有伤于仁义。
胡林翼经过一番思考，认为上策是发动良民团练自卫，使盗匪没有空子可钻；中策则是收买盗匪来捕盗，以毒攻毒，使盗匪互相猜疑。乔用迁赞同他的看法。正好知府朱逢辛请求返回本任，胡林翼便于八月二十五日交卸官印，返回贵阳。
胡林翼消停了一个月，于十月份奉命出任武举人乡试的监考官。可是道光末年已没有太平的日子。黄平县的巨盗抱禾等人，聚集部众，抢劫云南和贵州进京赶考的学子，事情传到了北京。道光爷极不愿意听到出乱子的消息，无奈事情已经传开，他只得下诏诘责贵州巡抚，命他赶紧摆平此事。
乔用迁本想把案子压着不报，却不料皇帝已经知晓，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再次对镇远的盗匪用兵。派谁去呢？想来想去，还是胡林翼去最令他放心。
道光二十九年（1849）除夕前夜，贵阳府城到处洋溢着节日将临的气氛，家家户户忙着准备过年。胡林翼忽然接到命令，叫他立刻赶去巡抚衙门。胡林翼一进议事厅，发现司道大员都在，气氛非常紧张。
“胡知府，大年在即，本部院还有件要事，不得不跟诸位议一议。抱禾打劫赶考举子一案，皇上有旨申斥，本部院必得派兵进剿。”
按察使道：“大人，明天就是春节了，若要进军，何不等到正月十五以后？”
胡林翼说：“大人既然已下决心要派兵进剿，属下以为兵贵神速，不能延期。山里人在年底要回寨赛神，料不到官军会突然赶到。如果等到年后，风声走漏，头目就会先溜了。属下以为，最好今天发兵。”
乔用迁说：“本部院正有此意，只是大年在即，却又要辛苦胡知府走一趟了。”
胡林翼当下领命，当天启行，同时向镇远各属发出密令，约定各路官军和乡勇按期集结。
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六日，部队抵达黄平的岩门司，地方文武官员率领绿营兵一千七百多人，驻防兵和苗兵一万七千人，先后到达。胡林翼调配兵力，从四面合围，堵截各个要隘，以防盗匪逃窜。
胡保翼随堂兄来到黄平，胡林翼当晚令他运饷去台拱，并协同同知陈竹坡防堵后路。
当夜三更时分，部队开抵台拱，陈竹坡和都司王伯昌已带兵前往革夷，分头扎营于革夷背后的养开和山丙背后的望坪，两营相距三十里，离台拱城六十余里。
第二天，胡保翼率兵驰抵陈竹坡军营。千总罗亨禄送来一架帐篷，给胡林翼宿营。随从兵丁围绕帐房，用松毛作被，就地露宿。
正月十一日，巡抚的命令送达，批准明晨进剿革夷，令胡林翼督兵分布要隘，以免盗匪逃窜。胡林翼谕令附近的良民前来军营登记，发给暗号，让他们互相保卫，不要害怕。
第二天战斗打响，官军攻破革夷和沙邦两寨。九天后，开始攻打山丙。盗匪有十几处根据地，都被官军烧毁，抓到匪首抱禾以下二百九十八人，顽抗的盗匪都被斩杀。
当地的苗族居民大受震动。先前已有六十寨的苗头到军营登记，战斗过后，他们又带领三千八百多人到军门参见，请求从此剃发摘环，编入保甲，听从约束，如居民再有不法行为，自愿缚献。
胡林翼认为他们很有诚意，命令地方官编造户口册，发放免死腰牌。然后遣撤部队，酌留几名委员清查户口，安抚良民，进行善后。一个月时间，全部办理完毕。
革夷一带的强盗为害五十年，盘踞三百里，作案对象涉及广西、云南、贵州、湖南四省的行旅客商。经此一战，消除了祸患，而且保全了无数生灵。胡林翼认为，此战分别良莠，投首者免死，抗拒者剿杀，问心无愧。
胡林翼的革夷之战打完，战功报到北京，皇座上已经换了新人。咸丰皇帝正需要这样的铁腕官员，欣然下旨，给胡林翼赏戴花翎，留在贵州，只要知府官位出缺，立即补任。
这时，湖南新宁的李沅发造反部队活动在湖南、广西、贵州交界的地区，乔用迁大为震动。贵州的黎平处于动乱地带，李沅发随时可能窜入，乔用迁急需干员指挥防堵。此人非胡林翼莫属，他把官军和乡勇交给胡林翼，叫他去办这件大事。
二月十七日，胡林翼从黄平启行，三天后进驻黎平。胡林翼一到，便领兵出击，将小股造反军追逐到广西古宜，驻营堵截。
胡林翼参与军事，所干的事情件件漂亮。乔用迁上报他的战功，得旨以道员使用。一些官员为胜利冲昏了头脑，请求大举清剿黎平和镇远两府的会党，胡林翼指责他们拿打仗当儿戏，写信制止。他以正月征剿抱禾一战为例，说明打仗绝非易事：“那一次，官军按期会师，部署周密，仍然让对手逃走了，致使战斗持续了一个多月。如今我们对黎平的东西南北还摸不着头脑，为何要轻言大举进攻？”
胡林翼在贵州为官两年，主要治理治安灾害地区，已经卓有声望。新皇即位，给他提供了更大的机遇。咸丰采纳曾国藩等人的意见，有意于人事改组，诏令大臣们举荐司道以下可以担负大任的官员，要从中层干部中提拔一批高干。云贵总督程矞采保举了十人，贵州巡抚乔用迁保举了八人，这两份推荐名单上，都有胡林翼的名字。胡林翼本人颇感意外，他来到贵州之后，尚未正式补缺，老是代理别人的职务，不料两位封疆大吏如此把他放在心上。
乔用迁得到旨意，要胡林翼迅速进京引见。乔用迁鉴于本省边防吃紧，奏请缓期。咸丰虽然答应了乔用迁的请求，但他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凡是召见云南和贵州的大小官员，他都要垂询胡林翼其人。
胡林翼接到北京故交的来信，劳崇光、常大淳、武棠、郎汝琳等官员进京觐见皇帝，咸丰都问到他的情况：“胡林翼在贵州为官，官声何以如此之好？”一个小小的知府，皇帝如此挂念，是胡林翼做梦也没想到的。遵义人唐树义给胡林翼写信说：“皇帝很想用你，只是因为你在剿匪，还须稍待时日。”
机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湖南益阳里仁桥的胡家湾，在清朝的嘉庆年间，即西历19世纪初，有一对非常可敬的兄弟，操持着一个大家庭。兄弟之间在家庭内实行社会分工，老大专务农业，养活一家老小；老二专务教育，培养后代成人。他们是孝顺长辈、友爱兄弟的楷模，也是忠厚诚实、治家有度的典范。
这两个兄弟，就是胡林翼的祖辈。当农夫的老大名叫胡显巍，抓后代学业的老二名叫胡显韶。
胡显巍不仅会种田，还是个大管家，两家几十上百口人，都听从他的指挥。儿子和侄儿们娶了媳妇，都归他安排家务，早起晚睡，按规定作息。三十年的家庭生活有条不紊，和睦无怨，劳务公平分担，实行轮休制度。谁的贡献大，大管家就设宴犒赏。胡林翼的母亲汤夫人嫁到胡家以后，挑水舂米，为上百人做饭菜，为下田的人做后勤。
胡显韶教育后代的资格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他是一个秀才。他有四个儿子，个个都被他教成了秀才，前程似锦。他的教学工作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授予特级教师也当之无愧。他的长子叫做胡达源，就是胡林翼的父亲。
这是一个男耕女织、书香飘逸的大家庭。它是湖南耕读文化的一个缩影。乡里人说：“胡氏一门，丁口繁衍，耕读相承，男勤女贤，一定会兴旺起来！”
嘉庆十七年六月六日酉时，西历1812年7月14日下午，胡林翼出生在这个大家庭里。这一年以干支纪年为壬申，属相为猴。他的父亲此年在岳麓书院进修，同学左观澜在此年冬天也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左宗棠。胡林翼和左宗棠长大以后成为生死之交，左宗棠有文记叙他们从娘肚子里出来时的情景：
我生于湘，公产于资，岁在壬申，夏日冬时。詹事文学，读书麓山，两家生子，举酒相欢。
文中的“詹事”，是胡林翼的父亲胡达源；文中的“文学”，是左宗棠的父亲左观澜。
胡林翼是汤夫人所怀的第三胎，她已经生过两个女儿。儿子的出生给了她十分的惊喜。她对丈夫说：“前些天我梦见一只五色鸟飞进屋后的树丛，张开两翼，飞翔唱鸣，群鸟跟随它飞翔，从林中啄来一根芝草。”
胡达源一听，喜不自禁，连说：“此梦吉祥，此梦吉祥！此儿就依乃母梦中情景命名吧。五色飞鸟，林中展翼，啄来芝草，那就取名林翼，取字咏芝。”
神鸟转世的胡林翼，果然颖慧异常。三岁那年，父亲被选拔到北京的国子监读书，离家之前，抱着他拜谒先祠，对着祖先的灵位祷告：“这个孩子看上去非常聪明，靠祖宗保佑，长大之后或能自立，但我不敢放松对他的管教。”
父亲进京了，胡林翼成了祖父的跟脚虫。胡显韶走到哪里，他就牵着衣角跟到哪里。晚上也要跟祖父同睡，祖父爱之如至宝，嘴里却抱怨道：“此儿太爱说话，有些难缠。”
胡显韶以教学为本业，小儿子远走高飞了，他便收孙儿为徒。胡林翼长到五岁，胡显韶就给他讲授《论语》，教他识字写字。
胡林翼很受上天的眷顾，七岁就得到人生的一个大机遇。这一年他入塾读书，不算奇事。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就有了结婚的对象，而且女方是名门闺秀。
有一天，跟脚虫随祖父来到益阳志馆。安化人陶澍在北京做官，奉皇命视察川东，取道益阳，来这里拜访乡贤。他一见胡显韶带来的孙儿，俯下身子，好一番打量，问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胡林翼。”
陶澍对胡显韶说：“此子器宇不凡，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跟胡显韶一番交谈，决定将自己四岁的女儿陶静娟许配给胡林翼。当下两家人交换了生辰八字，胡林翼当场拜了岳父，举止得体，彬彬有礼。
紧接着就有了人生的第二个机遇。胡达源进京以后，仕途越走越开阔，几年内中了举人，又得以进士及第，授了翰林院编修。在京城有了根基，便张罗着把老婆孩子接进京城。胡林翼刚满八岁，就随母亲来到北京。湖南乡下的孩子能进京生活，那是少有的幸运。不过胡达源两袖清风，家道清贫，汤夫人来了，仍然下厨做饭，自操家务。
胡达源对儿子管教极严，早晚督责，以儒家做人的标准要求他，叫他大公无私，舍利取义。胡林翼年纪尚小，无法领悟如此之高的境界，却也记住了一些信条。
光阴荏苒，胡林翼在京城一晃就过了八年，长成一个丰神俊逸的十六岁少年。其间父亲请了多位教师授业，那些优秀的读书人成为他求学路上的良师。
接着胡林翼又有了游历祖国山川的机会。胡达源在道光七年五月出任云南乡试正考官。在考场之内，奉到谕旨，令他出任贵州省的督学。他于十月一日抵达贵阳受印，不久就从贵阳派使者进京，接走了父亲和儿子。
胡显韶祖孙二人在冬天抵达贵阳，住进了贵州省的考试院。胡林翼在这里熟悉了西南的方言，也目睹了这里的荒僻与贫穷。
几个月后，他奉父母之命，回家完成终身大事。他侍奉祖父回到家乡，随后来到风景如画的桃花江畔，在陶氏别墅中与陶静娟拜堂成亲，十八岁的新郎挽着十四岁的新娘走进了洞房。
野史记载胡林翼的婚礼有许多不实之处。作者把婚礼的地点改成了金陵，硬说胡林翼的婚礼用度花钱如流水，而岳父陶澍一点也不吝惜，要多少就给多少。还说胡林翼少年时代就放荡不羁，陶澍仍然肯把女儿嫁给他。陶澍身边的人无法理解，一向律己甚严的陶总督，对僚属也很严格，为什么单单宽纵这个女婿呢？陶澍回答：“此子犹如沧海中的大鱼，一勺水怎能容他回旋？”
野史的作者别有深意，安排了一个劝浪子回头的情节。胡林翼成婚之后，陶澍摆设盛宴招饮，座上只有翁婿二人。岳父在席间畅谈先辈如何立志发奋，如何约束言行，如何令后人望尘莫及。胡林翼大为感悟，从此折节读书，留心吏治民生，戒绝了奢华的习惯。不过还留下一点尾巴，饮食上不愿亏待自己，不像曾国藩那样茹淡食素，日常开销也不如左宗棠那般克扣自己。
但这毕竟是野史。胡林翼并非出身于豪富之家，成婚之前似乎并无大把的银子可花，何况父亲约束严厉，哪里敢去花天酒地！如若他真有过一段不知节制的生活，恐怕也是婚后的事情。
阅历即是资源
胡林翼婚后留在了益阳，遵照祖父之命，去父亲的友人蔡用锡门下读书，那个地方叫做龙潭口。这件事看似平常，却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他的知识结构在这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蔡老师教人务为有用之学，并不专重于文艺。他给胡林翼讲授军事和吏治，把胡林翼的学问从象牙塔里引向了社会实际。短短两年的教学，可令这位学子终身受益。
胡林翼已经懂得，秀才应当以天下为己任。他对民众的疾苦有了一腔恻隐之心，越读书越忍不住。
道光十一年（1831）五月，沅湘大水，益阳濒湖，堤垸尽没，饥民塞途。十九岁的胡林翼恻然悯叹，匆匆拜访县令贾亨晋，请求按照灾区编查户口，劝富民出钱出粮，赈济灾民。有人劝他不要多事，他就给祖父写信，陈述利害。在他的呼吁下，一些富民给饥民发放粮食，救活了许多灾民。
岳父陶澍对他立志造福于社会施加了进一步的影响。第二年春天，陶澍的贺夫人返回金陵，胡林翼和夫人一同送岳母前往。他在两江总督衙门留居，亲眼见到陶澍的施政措施，也认识了岳父的一些僚属。他的一些见解，常令岳父大为吃惊。
有一天，他来到岳父的书房，问道：“岳父大人可曾想过，您老离开两江总督的岗位之后，要向皇上推荐谁来接任？”
“贤婿莫非有合适的人选？”
“林翼认为，林则徐和伊里布二人，必将是朝廷可以倚重的肱股之臣，岳父可向朝廷举荐。”
陶澍先是一愣，接着笑道：“贤婿好眼力！”
如果说胡林翼终究有过放荡不羁的日子，应该就是他居留金陵的这一段。秦淮河历来是一片欢场，金陵官员们在声色中熏陶，很少有人不涉足休闲娱乐场所。
陶澍整肃官场，严禁僚属出入红灯区。胡林翼来到这里，给总督衙门的僚属们开了一个口子。衙门里总有人拉胡林翼下水，胡林翼或许也乐得去逛一逛秦淮河，可谓一拍即合。僚属们想去找小姐了，就打着胡林翼的名号。奇怪的是，严厉的陶总督偏偏对女婿网开一面，只是责罚自己的幕僚。他说：“润之将来要为国操劳，不会有时间寻欢作乐。他今天的所为，都是预先弥补他日后的劳苦。”
陶澍是个品行严正的君子，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却唯独容忍胡林翼作邪狎游。岳父大人能够容忍女婿的跌宕风流，简直匪夷所思。后来的事实证明，如果陶澍确实说过那番话，那么他的确看得很远。胡林翼能发能收，一旦掌权理政，就顿改前态，成了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英雄之所为，与平常人大不相同。
陶澍之所以容忍胡林翼好色，大约也是因为他自己在两江总督任上收了不少姬妾，也就不好意思过于约束女婿。野史拿此事幽默了一把。据说有人给陶总督提忠告：后院人杂，恐不尽妥，必须留意考察。
一日，陶总督刚从某妾住所出来，忽然想起还有事交代，又返回去，只听得妾在训人：“老爷刚走，你就来了，怎么如此大胆！”
陶澍没有惊动那一对偷情人，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对跟班说：“我的妾尚知规矩，还是好女人。”
陶澍给女婿提供了宽松的休闲环境，胡林翼在金陵尽情玩了几个月，有些乐不思蜀了。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欢乐时光，人性得到了最大的释放。此后他的学业和德行齐头猛进，人欲很少浮出水面。
道光十三年（1833）正月，胡林翼结束假期，偕同夫人从金陵入京。他此去是要跟父亲会面，因为胡达源此时又回到京城做官，升任翰林院侍讲学士。
胡林翼已经成人，聪明豪强，经过岳父的点拨，博览群书，却不去钻研八股文章。他爱读史地军事书籍，对于山川扼塞、兵政机要，探讨尤力。正在此时，他遇见了一个兴趣相同的学子。
与他同年出生的湘阴人左宗棠，此年二月进京赶考。胡、左本是世交子弟，加上志趣相投，一见定交，相得甚欢。经常风雨连床，彻夜谈论古今大政，分析成败得失，前因后果。这时鸦片战争尚未爆发，但列强环伺，虎视眈眈。国内会党四伏，天灾人祸，时有发生。尽管道光爷和臣子们极力粉饰太平，这两个年轻人却洞察了世情，预言国内将乱，相对唏嘘叹息，眉头紧锁。别人见了，怪诧不已，以为他们脑子有毛病。
胡达源此年攀上了仕途的顶峰，升任詹事府少詹事，不久就走了下坡路。他奉命出任武会试副考官，上司白镕阅卷有误，胡达源受到牵连，负有失察之过，降补翰林院侍讲。
因别人犯错而连累受罚，似乎是胡家父子的宿命。胡达源遭受官场中最大的一次失利，从此一蹶不振。胡林翼的官运中竟然也有相似的一劫。七年以后，他跟父亲一样吃了上司的苦头，而且跟头摔得比父亲更重。
胡林翼一家人的命运，从此起伏不定，动荡不宁。胡达源出事之后，又接到伯父胡显巍去世的讣告。胡达源叫儿子回家奔丧，顺便参加本省的乡试。
胡林翼此次回乡，人生就发生了更大的转折。他从十六岁开始参加乡试，到二十二岁为止，屡试未举。没想到此次回乡，竟然实现了多年的愿望。
他于道光十五年（1835）正月回到益阳，四月份到长沙备考，八月份进入考场，考中了第四十名举人。小叔父胡达溍也列名副榜。
中举似乎是胡林翼的一把钥匙，开启了仕途得意的大门。新举人怀着满心的喜悦，于年底启行入京。由于时间充裕，他绕道金陵，在秦淮河边度过春节。陶澍正在京城述职，总督署只有几个读书人同住。胡林翼心情舒畅，无拘无束，与他们纵谈学问，赓唱为乐。
正月十日，金陵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胡林翼潇洒启程，二月九日抵达北京，应试礼部，考中了第七十四名进士。接下来一路顺畅，殿试二甲第二十九名，朝考入选第九名，改翰林院庶吉士。
胡林翼在几个月内顺利地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从一介平民踏入了官场。道光十八年散馆，他考列一等第八名，授职编修，还是春风得意。他颇想衣锦还乡，祖父不许，希望他坚守岗位，更上一层楼。正好左宗棠第三次来京城会试，胡林翼会见故人，让左宗棠分享了他的喜悦，两人交往密切，相处极欢。
第二年二月，朝廷大考翰詹，胡林翼名列二等。正在仕途顺畅之时，忽接噩耗，岳父陶澍六月份在金陵辞世。胡林翼没有请假，仓促出京吊唁，星夜兼程，来到金陵，为岳父检料后事。他满怀哀伤，登上总督署后面的小楼，在寂寞中独坐。回想岳父的音容笑貌，泫然泪下。
胡林翼忘不了岳父对他超常的信任。陶澍病重时，朝廷先后将林则徐和邓廷桢调为两江总督，后来林则徐调任两广总督，朝廷又调伊里布取代邓廷桢任两江总督。当年胡林翼保荐两江总督的第二梯队，岳父记在心里，果然向朝廷举荐了两位贤官。
胡林翼想到，岳父的儿子陶桄刚刚七岁，必须有个可靠的人来教养。他与贺熙龄谋划此事，决定聘请左宗棠为陶桄的老师。他擅自离京，不敢久留金陵，十日匆匆而返。
私自出京没有影响升迁。此年十一月，胡林翼出任国史馆编修。道光二十年三月，又被任命为会试同考官，经他之手，录取十四名进士。一个月后，他率领十四名门生趋拜父亲。胡达源见儿子这般争气，十分欢喜。回想起林翼三岁时，他抱着此子拜谒祖祠时说的那番话，深为这个孩子感谢先祖的庇荫。
困窘只当是历练
祖宗的庇荫也没能阻止乐极生悲，胡林翼很快就遇到了跟父亲一样的霉运。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他奉命担任江南乡试副考官，与正考官文庆一同启行。
这本来是一份美差，但人在倒霉时，美差也有凶兆。时逢江淮大水，洪水淹没道路，行程阻滞。他在路上致信父亲，叙述各处都遇大水，陆道也要乘小船。水上行走几里，回到旱路行走一段，再行十几里水路，折腾得够呛。主仆行李，前后不能相顾，哪里是办官差，简直是逃难。
八月二日抵达金陵，这座美丽的城市已面目全非，贡院里是一片汪洋。乡试不能在水上举行，只得延期一月。水退之后，进入考场，主考官病倒了，公务全压在副考官身上。胡林翼竭尽三十多个昼夜之力，独力阅卷一万四千多份。虽然录取了一百一十七人，成果不小，但他已经累得不成人样。
超大的工作量导致一个小小的失误，一份卷子上的“下江”误注为“上江”，致使安徽多出一个名额。胡林翼自请处分，为这一字之误降了三级。但霉运还没到尽头。文庆这个满人官员，胆大包天，携带举人熊少牧入闱阅卷，东窗事发，胡林翼又得为此事担负失察之责，十二月奉旨降一级调用。
几个月后，沉重的打击接踵而来。胡达源于五月二十五日去世，享年六十四岁。
古代官员承受失亲之痛的同时，还面临着失业的打击。按照儒家孝道的要求，失亲者必须离职守丧。胡林翼突然失去父亲，犹如天崩地塌，几天内便被悲哀销蚀得骨瘦如柴。八月份扶柩从潞河南归。第二年正月，胡达源的灵柩从京师抵达家乡，可是老家益阳已无胡林翼一家落脚之地，胡林翼只能侍奉母亲汤夫人侨居长沙。
胡氏大家族自曾祖以下，全部聚居在胡家湾。胡达源生前友爱笃至，不营私宅，西头早已人满为患。现在胡林翼携全家归来，房舍连丧车都装不下，本应另修晏庄存放，却因没钱而办不成。死人尚且无栖息之地，活人就更无起居场所。此事早在胡林翼意料之中，经过岳州时，他给叔父写信，决定护丧归里，而让眷属暂居长沙。
人生的变故来得如此突然，胡林翼原来似乎拥有了人生所有的一切，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家族兴旺，然而一夜之间，父亲离世，仕途中断，一家人连生活也失去了着落。这时候，大叔父胡达澍要前往绥宁出任教谕，携带次子胡杏翼随行。胡林翼感念身世不测，流涕相送，不忍分别。
陶桄的情况也很不妙。安化乡里，族人欺负这个孤弱的孩子。胡林翼不能置之不理。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份，小老婆徐氏又撒手人寰。胡林翼满心哀伤，来到小淹，跟左宗棠商议处理陶桄的家事。贺熙龄也来到此地，他是胡林翼和左宗棠二人的老师，对两个弟子关怀备至。他说：“林翼啊，你不能再拖了，令尊必须早日下葬！”胡达澍也从绥宁屡次来信，催促胡林翼让父亲入土为安。胡林翼内疚不已，极力辞掉澧阳书院的聘请，亲自营造墓地，数月不息。
此年八月，胡林翼服阙。座师潘世恩叮嘱门人刘宝楠写信劝他出山。胡林翼推辞不出，说母亲年老，需要奉养。十一月底他终于在藕塘坡卜葬父亲的遗体，十三天后完成葬礼。
胡林翼承担起家族的重任，为堂弟们担任教师。在祖父胡显韶昔年授经的紫筠阁，他指导胡保翼等堂弟潜心读书。那个地方名叫竹山，距老屋二里多路。宅前一条汊港，胡林翼搭建了一座石桥。自撰楹联一副：池圃足高卧，图书供古欢。
胡林翼岩居川观，安贫守拙，督耕以养，大有终老乡里的志向。为了传宗接代，他又纳了一位王姓姑娘为副室。
乡间静谧，一年多时光倏然飞逝。突然接到陶澍夫人去世的消息，他赶往小淹吊唁。左宗棠仍在这里做塾师，好友重逢，晤谈十天。资江岸边，两个失意的年轻人哀叹时运不济。左宗棠早已断了仕途的念想，胡林翼则从仕途败下阵来。二人刚刚三十出头，却自叹迟暮。鸦片战争的失败，使他们对个人和国家的前途十分悲观。左宗棠说，除非皇帝得到林则徐那样的好官辅佐，否则国事不可有为。
胡林翼毕竟跟左宗棠不同，注定不会长久寂寞。他出身官宦之家，又是已故总督的女婿，社会交游颇广。闲居五载，每年都有师友从京城来信十来封，叫他重返仕途。但他心灰意冷，还未从命运的打击下恢复元气，毫不为之所动。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底，湖南巡抚送来书币，请他主持湘阴仰高书院。胡林翼有些动心。但是，两淮盐运使但明伦的使者同时送来书信，催促他出山做官，答应帮他筹集复官所需的捐款，就在扬州办理手续，可以事半功倍。胡林翼还是犹豫不决。恰好座师潘世恩、王植、林则徐和陆建瀛都写信来劝他复出。林则徐此年秋天从伊犁赐还，出任陕西巡抚，想到了这个优秀的年轻人，鼓励他为国出力。胡林翼打定主意重返官场，推辞了去湘阴教书的邀请，决定登舟远行，随大江东去。
道光二十六年（1846）初春，他与堂弟胡保翼一同抵达扬州，住在但明伦的衙门里，但因扬州商人的赞助没有谈成，捐官复出之事无法办妥，他打算进京捐个京官。四月份，他送胡保翼回家参加乡试，独游焦山，遇到风雨，逗留四天，前往苏州参见巡抚李星沅，然后返棹扬州。五月二十五日启行入京，住在郑敦谨家。
胡林翼最终靠门生出钱捐了个贵州知府，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三月回到益阳，整装待发。出发之前，遍谒先祖坟茔，发誓不取官中一钱自肥，以免给前人脸上抹黑。他来到贵州，先在黔西的安顺整顿治安，随后成为黔中干吏，其中经过，本章都已叙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