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史:刘坤一轶事
刘坤一年轻时家境贫寒,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友人请他赴宴,美酒佳肴,盛情款待。可惜客人太多,刘坤一担心吃不饱,假装在两足之间扪虱子,把臭袜子举在空中,一再拂扬。尘垢飞落到盘碗之中,座客没人敢下筷子。刘坤一慢慢抬起身子,大嚼一顿,果腹而去。
不是冤家不碰头
前面说到,江忠源在浙江做官期间,他的家乡新宁又在酝酿一场大乱。
李博在江忠源的协助下打败了雷再浩,却没能把自己眼皮底下的反军线人李沅发抓住。棒棒会留下了火种,正应了江忠源的那句话:他们还会东山再起。
李沅发虽然在雷再浩手下封过大将,但实际上的作用是当眼线。恐怕连雷再浩也没料到,这个下属的志向,比龙头老大还高远。雷老大死去之后,侥幸活下来的部众,虽然有心为他报仇,但全都灰心丧气,唯有李沅发不甘失败,图谋东山再起。他要接过雷老大的事业,自己当一回造反武装的总司令。
李沅发开展地下活动,联络雷再浩的余部,重新建立组织。“棒棒会”这个名称太容易暴露,他便改名为“靶子会”,自己出任首领,逐渐恢复了新宁的会党势力。
道光二十九年(1849),新宁旱灾。官府没有采取减负的措施,反而加大盘剥的力度,百姓负担有增无减。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干柴烈火,一点就燃。李沅发抓住时机,派人前往广西全州,联络天地会的会众,召集几百人来到新宁县境内。
十月十三日,李沅发在水头村集结会众,登上高台,树起一面红旗,上面大书一个“斗”字。这是一个庄严的揭竿仪式,会众在低沉的牛角号声中宣誓造反,表示服从李总司令的指挥。按照天地会的惯例,每个人的头上都裹上了红巾。
乡绅邓树坤接到线报,叹息道:“江岷樵说得不错,雷再浩阴魂不散,他死了,李沅发又闹起来了,若不把这些人一网打尽,怎能有安生之日!”
他把管家叫来,吼道:“集合团丁,立即去抓李沅发!”乡勇尚未集结,李沅发已经打上门来了,指挥会众攻打邓宅。邓树坤无计,只得翻墙逃走。
李沅发占了邓宅,召集首领开会。他说:“老子以为邓树坤有三头六臂,原来不堪一击。如此看来,县城不难攻下。大家兵分三路,立即进攻!”
李沅发部署停当,部队没有扎营,乘胜攻打县城。第一路两百多人,从王家渡口渡过扶彝江,抢占县城北面的要地摩阿岭;第二路一百多人,从潭冲过江,攻打县城南门;第三路是主力,三百多人,由李沅发亲自率领,从水槽源经白公渡过江,直攻县城东门。
城内的会众接到通知,马上与低层官吏联络,开门响应,会军很快杀进城内。那个名叫李博的知县已经调离,代理知县万鼎恩成了会军的刀下鬼。
李沅发进了新宁,没有肆掠一通就走人的打算。他想长久占据这个湘南重镇,然后向广西发展,与那里的造反势力连成一片。他首先部署兵力守城,然后开仓发放银粮,救济贫民,打开监狱,释放囚犯。
李沅发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新宁一地藏龙卧虎,击败雷再浩的江忠源虽然到浙江做官去了,他的几个弟弟还在新宁,他们手下的乡勇也不是吃素的。此外,李沅发一点也没有想到,他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对头,常年在外读书,却在这时回到了新宁。尽管在此之前他跟此人并无一面之缘,他也没有刻意去惹这个冤家,但他们注定要在这时候打到一起。
这个人名叫刘长佑。
命运安排刘长佑在李沅发打进县城时回到家里,对刘长佑的一生影响颇大,对李沅发则实在不公,因为这个人极大地妨碍了李沅发长驻县城的企图。
刘长佑在岳麓书院读书,已有十一个寒暑。他回家乡并无确定的日子,事实上他已有两年未曾在家过春节。但恰在此时,他从长沙回到了新宁。他一进城,饥肠辘辘,急忙赶回位于金城里的家中。放下行李,刚刚见过父母妻儿,就听到街上有人呼喊:“快跑啊,李沅发占了县城!”
刘长佑一愣,急忙跑到街上打探情况。一出巷子,就看到几个人头裹红巾,从他身边跑过。他想:反贼果然进城了!回头跑进家门,把门紧闭。凭着天生神力,举起一口棺材,把大门抵住。转身拿起一条大凳,擂倒屋后的围墙,背着父母从缺口出去。一家人跟随在后,出得城来,到西乡避乱。
第二天,城里有消息传到西乡:逆贼杀死了县官。刘长佑的父亲刘时华携带家眷抵达东江口,雇船赶赴府城宝庆避乱。刘长佑前往石田村,去跟比他小十二岁的族叔刘坤一会合。刘坤一的岳父对他说:“长佑,你领着坤一快去宝庆,向府衙报告新宁有难!”
他们徒步行走一百多里,到了宝庆,找到知府张镇南,报告新宁已被棒棒会占领。
张知府说:“你们先回去吧,把各乡练丁召集起来,准备协助官军作战。本府立刻禀请巡抚大人调派官军。”
知府的命令,读书人岂能不服从,何况保卫乡里人人有责。刘长佑和刘坤一,日后的新宁刘氏二杰,就这样卷入了一场镇压造反派的战争。
新宁二刘年轻力壮,又赶了一百多里地,回到新宁。他们向二十八村的乡勇头目传达了知府大人的指示,各村的乡团向县城靠拢,预先约定各以腰牌为标识。
十月十七日,部队集结完毕,在刘长佑提议下,乡勇团团包围了县城。刘长佑指挥乡勇搜杀城外的会党。张知府很快赶到了,随他而来的有宝庆团丁二百多人。
刘长佑和刘坤一来见宝庆团长,只见此人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左眼内长着一颗红痣,目光如炬。
刘长佑上前一揖,说道:“在下刘长佑,兄台如何称呼?”
此人说道:“在下李续宾,在湘乡家中读书,家兄李续家写信回家,说李逆占了新宁县城,要打宝庆,十分紧急,催在下前来。”
刘坤一好奇地问道:“在下刘坤一,敢问李兄家在湘乡,为何做了宝庆乡团的团长?”
“在下只身来到宝庆,以为农家丁壮顾念身家妻子,当会尽力保卫桑梓。于是三日内召得寄居宝庆的湘乡同乡二百余人,略加训练,教之击刺。一听有警,就带到这里来了。”
“李兄在家乡可曾习武?”刘坤一又问道。
一名宝庆团丁抢着说:“李团长天生大勇,双足脚底都有螺旋纹。十二岁学骑马,考求养马之法,颇善相马。十四岁就能手举三百斤,向同窗彭昌侃学习射箭,目有神光,用羽毛拂眼,眼皮不眨。初学便能挽强弓,百步之外,箭无虚发。”
李续宾面有赧色,说道:“二位刘兄见笑了。续宾不才,自小除读书而外,颇爱习武打猎。道光十八年,湘乡和邵阳之间盗贼横行,白昼聚众劫夺,家父心忧天下将乱,打算在湘乡和邵阳交界处设立乡团,以靖乡里,令续宾向两县县令报告。次年自春至夏,续宾为经营团练一事,往返于两县县城,跑了十几趟,才定下合约。团练一起,擒杀诸强不法者,一乡得以安宁。诸兄因经商常在外地,续宾在家长期操持团练事务,湘乡练团自保由此而始。此次宝庆有难,宝庆友人自然想到续宾,故命续宾带乡团前来。”
刘坤一说:“巧了!我们刘团长也是天生神力,两人合在一起,定能收复县城!”
李续宾将新宁二刘打量一番,问道:“二位刘兄可是兄弟?”
刘坤一嘴快,答道:“我小长佑一轮,可是辈分大,他得叫我族叔。”
李续宾微微一笑,又问:“敢问长佑兄贵庚?”
刘长佑答道:“在下是嘉庆二十三年生人。”
李续宾说:“原来长佑兄与在下同庚。”
新宁二刘就这样结识了未来的湘军大将李续宾。他们意气风发,一起请战,张知府却只令乡勇与城内会党相持,迟迟没有下令攻城。他在等待正规军到来。
相持了二十多天,终于盼来了湖南提督(省军区司令)英俊与长宝道杨炳坤率领的绿营正规军。这二人都是当年和江忠源一起镇压雷再浩的高官。
英提督和杨道台一到,张知府的话就不管用了。杨炳坤说:“攻城之战,怎能依靠乡勇?传我的命令:各村乡勇,一律驻扎十里之外,由营兵包围县城!”
谁知道,李沅发怕的是乡勇,而不是正规军。他见乡勇已经撤退到十里之外,胆气壮了,每天出城挑战,营兵伤亡惨重。打了十多天,县城还牢牢掌握在李沅发手中。杨炳坤想调乡勇助战,面子拉不下来,跟张镇南商量,叫他去找乡勇领头人协商。
刘长佑憋了一肚子气,跟江忠源的弟弟江忠济等人议论战法。他说:“营兵如此仰攻不行啊,必须挖掘地道,埋设火药,轰塌城墙,才能从缺口冲进去。”
江忠济和邓树坤说:“荫渠兄说得极是,我们去跟张大人谈谈。”
李续宾也叹道:“李逆贼党都是乌合之众,其志未固,破之不难。可惜营兵无用啊!我们一起去见张大人吧。”
见到张镇南之后,刘长佑说:“张大人,营兵还没攻城,反被逆贼重创。依学生之见,还是把乡勇调上来开挖地道,设雷轰城吧。”
张镇南大喜,说道:“本府正有此意。营兵攻城,必得有乡勇助战。如此甚好,就让乡勇进驻城东,在东北郭挖掘地道吧。”
英俊和杨炳坤批准了这个方案。十一月二日,负责营务的刘坤一,找来一千五百斤炸药,装进十副棺材,夤夜派出五十多名乡勇,轮番挖掘地道,从东门刘家井入口一直挖到城墙下,将棺材置入。凌晨点燃引线,轰然一声,炸塌了五六丈城墙。
城墙缺口炸开了,营兵却迟迟挨挨,不敢冲锋。只有邓新科率领几名乡勇冲上去,却被会军挡住,无法前进。会军运来木石,将缺口堵塞。
第一次机会被营兵丢失了。刘长佑不肯罢休,又和邓树坤等人指挥乡勇在城西南挖掘隧道,灌火药轰城,城墙崩塌几丈。会军严阵防守,营兵始终不敢冲锋。城墙很快又被会军修复。
正规军加上乡勇的力量,也无法迅速攻下县城。但乡勇的参与,使官军一方兵力大增,能将县城团团围困,切断会军与城外的联络。李沅发又被围困了二十天之久。城中粮食逐渐用尽,李沅发不得不考虑转移。
十一月二十九日,会军乘着夜间下雨,主动从北门撤出,从官军的营垒之间突围出去,乘竹排渡过扶彝江,挺进到深冲峒。刘长佑率领乡勇追击,一天跑了一百里,杀敌一百多人。
第二天,官军开进空城,颇有扰民之举。英俊和杨炳坤向巡抚冯德馨谎报军情:县城已经收复,李沅发为乱兵所杀。
李沅发这时活得好好的,率部开往广西兴安的苗山中。刘长佑与刘坤一正在谋划追击,但是杨炳坤既然已经上报李沅发被杀,担心乡勇发现真相,揭穿他的谎言,下令即日将乡勇撤回,只容许营兵追击残匪。
李续宾接到命令,当即解散宝庆乡团,返回湘乡。有人提出要给他向官府请功,他回信说:志在保卫乡里,一入保单,此心何以自白?何况想要保举的人趋之若鹜,我又何必跟别人争功呢?
书生也有千钧力
刘长佑出生在一个祖辈积德的大家族里。直到他父亲刘时华这一辈,孝友纯至,乐善好施。刘时华经营木材和土产而致富,成为新宁县的一大巨族,捐了个从九品的官衔,虽比七品芝麻官还小,但在新宁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个有些头脸的人物了。他致富以后,时常资助乡邻故友,赢得“乡党时贤”的称号。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后代中有男丁谋取功名,显赫一方,光宗耀祖。
嘉庆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九日,西历1818年12月16日上午9点,刘长佑出生在新宁县的金城村。这一年是虎年,而降生到刘家的这个男婴,果然有些虎相。
一个孩子若是不平凡,在他出生时,多半会有异象发生。平凡的孩子出生未必没有异象,只是决不会见于经传。历史记载下来的,自然都是名人诞生时发生的超自然现象了。
刘长佑出生的不凡预兆,应在伯母李夫人的一个梦。他出生的前一天夜里,李夫人梦见一颗大星落在自家堂上,金光灿烂。刘长佑出生后,李夫人马上宣布他是天星下凡。
这个新生儿的确与众不同,遍体栗色,眉目之间居然可见大人物般的威棱,两条大腿上隐约可见黑斑,犹如鳞甲。此儿嘴巴超大,能够容下一只拳头。
但凡婴儿出生,总有一番吵闹。刘长佑虽说也是呱呱坠地,可他见到天日之后,大人就很少听到他的哭声了。长辈们都说,此儿天性凝重,言行有度。几岁时便不苟言笑,如同成年人一般。他比少年老成还要难得,说他幼年老成也是当之无愧的。这个黑孩子跟同时代的咸丰皇帝一样,天赋沉稳,在战争年代靠着这种秉性,紧急关头临危不乱,渡过了很多难关。
从古至今,中国人启蒙很早。成年人几乎一致认为,孩子念书越早,成材的可能性越大。刘长佑五岁就开始念书,一直念到三十出头。他的学业大约可以分为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心无旁骛,埋头读书,从五岁念到十四岁。儒家的经典,伴随他度过了十年成长的光阴。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只有本村和外乡的私塾。
刘时华经常给人们讲述长子刘长佑刻苦读书的经典故事,语气中不无夸耀。十二岁那年,刘长佑迸发了学习的积极性,作文追求深刻的思想内涵。假期跟弟弟刘长佐一起回家,把自己关在楼上念书。白天想好几十个作文题,写在纸条上,扔到盒子里。夜间随便拈出一题,书写命题作文。父亲叫他早些歇息,他灭灯假睡,父亲一走,便用被子蒙住窗户,把油灯端到帐子里,文章写不好,他是不会入睡的。
第二阶段是坚持不懈的考试。从十五岁那一年起,刘长佑参加了一系列考试,完全称得上考试专业户。他每年都要进一两次考场,成绩不俗,每每得到考官的器重。他考取了童生,考进了县学,考成了学校的高材生,也拿到了政府的助学金。他还在同辈中摘下了书法之冠。他游学于湖南的几间著名学府,宝庆府的濂溪书院,长沙府的岳麓书院和城南书院,都留下了他求学的足迹。
道光十七年(1837),刘长佑十九岁,参加童子试,考官欧阳兆熊与他父亲刘时华来往颇密,于是索阅他的卷子,发现诗中有韵脚不对,帮他改了几个字。正好被蔡学使撞见了,质问欧阳兆熊为什么要帮考生舞弊,欧阳不敢隐瞒,把考卷呈送学使阅览。刘长佑则惴惴不安地站在堂下。学使见他的文理通顺,年纪又最小,一笑置之,允许他入学。
但是命运跟这位勤勉的学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在青年时代屡遭科场失意的打击。没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五次参加乡试都未能中举。眼看着同县的江忠源等人成为硕士,他只能扼腕叹息,暗自神伤。
刘长佑在三十一岁那年夏天有过一梦,算是对他无缘举人做了一个宿命的解释。当时他从长沙回家,路过湘乡,下榻旅馆。夜间入梦,他到了岳麓山的魁星楼下,看到几名同学在楼上向他招手,叫他上去。他顺楼梯而上,眼看就要登上二层,忽见魁星起身下座。刘长佑不敢上前,呆立在楼梯上。魁星手执大笔,向他额上一点,说:“去!”
这一声吆喝吓醒了刘长佑。睁眼一看,只见房中金光灿烂,如同白昼。刘长佑心想:“这店主也怪,为何到了深夜还没熄灯?”心念一转,金光便随之消失。
刘长佑为自己解梦,料定这一科又考不中了。既然神谕如此,他打定主意,此后不再参加秋试。
但是刘长佑的毅力令人刮目。在此梦之前,他虽屡次秋试落第,却未曾动摇入仕的决心,也未曾打乱有条不紊的生活节拍。他从小就有一副健壮的体魄,得到乡人和考官的夸赞,自然也会得到异性的青睐。十八岁那年冬天,他把李夫人迎娶回家,二十岁就生出了长子刘思询。此后他虽年年参考,从未间断,李夫人却接连生下了次子刘思诣和三子刘思谦,后来又生下两个女儿和四子刘思训。长子四岁时,刘长佑就为他聘了江忠源弟弟的女儿,与江氏家族结成儿女亲家。
刘长佑和江忠源一样,是因炫耀武功而闻达于高层,进而踏入仕途。可是直到三十二岁为止,刘长佑并未练过武功,也未曾想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但他天赋神勇,是一个打仗的料子。
除了天生一副黑胚子,威风逼人,刘长佑在少年时代已经表现出胆大无畏。十一岁那年,他在外乡长湖念书。一天夜里,听到楼上传来窸窣声,抬头一看,一个小偷正朝窗外爬去。刘长佑跳起来,跟在那人身后,一把拉住他的脚。窃贼回过头来。咦!原来是邻家的孩子,刘长佑认识他,冲他一笑,松了手,放他一马。
二十六岁那年秋天,刘长佑参加甲辰科省试回乡,下船登岸之后,同行的书生们先行一步,他与一名仆从看守行李。忽然想起茶袋子忘在船上了,打发仆人去取。仆从走后,林中突然冒出几名强盗,其中一人把箱子提走,其余几人把刘长佑围住。刘长佑哪里肯依,出手按住一名盗贼的肩膀,使劲一压,盗贼便仆倒在地,无法起身,只得跪地求饶。其余盗贼见状,仓皇逃走。一介书生,有如此神力,盗贼岂能不怕?
如果社会没有发生动乱,刘长佑的武力天赋也许永远无法施展。但新宁是个多事之地,而刘长佑又生活在多事之秋。凡是明眼人都知道,此地迟早会出乱子。刘长佑二十三岁那年,新宁县的典史刘金芝请他为儿子授学,多次劝他搬出新宁。
“刘君,你没看出新宁将有大乱?”
“民心思反,又有人煽惑,我岂能看不出来?”刘长佑说,“只是我拖家带口,又能搬到哪里去呢?难道连家业都不要了么?”
刘长佑没有迁出新宁,但是刘金芝在第二年请病假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只过了几年,新宁果然发生了雷再浩的大规模造反。刘长佑在长沙岳麓书院读书,置身事外,没有和江忠源一起参与镇压雷再浩的战斗。
然而,他虽然避过了雷再浩的风头,却躲不过李沅发掀起的风浪。于是就有了他与李沅发之间的这一场对抗。
总督屈驾请书生
接下来再述李沅发和刘长佑之间的战争。
道光二十九年(1849)十二月一日,李沅发率部转移到丫口岭,站稳脚跟后,对官军发起反击,击毙尾追的几百名官军。都司张心铭率部反攻,仍然大败,又有几百名官兵丧命。
李沅发一战得势,信心陡增,决定杀回老家。十二月四日,他命令部队在新宁西部的大绢峒附近扎营,大力扩招兵员。广西苗儿山和五排等地的会众前来会师,部队增加到二三千人,军势更加振作。
李沅发这般闹腾,英俊瞒不住了,只得向上级请求增兵。但他不愿认罪,继续把李沅发这个大活人说成死人,谎称李沅发之弟李沅宝从五排率部前来报复。然而道光爷很快就得到密报:冯德馨、英俊、杨炳坤都在虚拟战功,谎报军情。皇帝有诏,将三人革职处分,另派大员接办军务。湖广总督裕泰和固原提督向荣来到了新宁前线。剿匪总指挥大大升格,由总督担任。新宁知县也换成了戚天保。
戚天保先到,立即重新启用乡勇。他命令邓树坤、邓新科等人各自招募几百名乡勇,与衡州协(旅)一同驻扎在深冲峒,协同正规军作战。
向荣到后,重新部署进剿。新任指挥官非常重视本地乡勇的作用。但这时乡勇首领刘长佑去了宝庆府城,与家人共度春节,乡勇无法大举集结。
向荣正在部署攻击,李沅发决定先发制人。阴历除夕,会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官军营垒,大挫绿营兵,随即继续向广西开进。几天以后,取道全州、兴安、灵川和永福,又从五排转入湖南城步。
李沅发绕了一个圈,本来是为了迷惑官军,达到重返新宁的目的。可是从城步东进新宁时,遭到新宁乡勇的阻击,只得再度转入广西龙胜。
李沅发跟官军打游击,官军必须动员更多的乡勇参战。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刘长佑带领全家人从宝庆回到新宁。他没想到,湖广总督裕泰竟然到家造访。
刘长佑非常吃惊:“没想到制军大人光临寒舍,不知大人如何得知学生的名字?”
裕泰说:“乾州人张开霁,刘君是否认识?”
“回大人,学生认识。原来是张先生抬爱,将学生引荐给制军大人。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张先生多次称赞刘君的才干。本部堂就住在王氏祠堂,离刘君府上不远,听说刘君回家了,本部堂便来看看。今天一见刘君,果然器宇不凡。听说李逆占据县城时,刘君为官军出过大力,本部堂此来,一为致谢,二来还想请刘君献计献策。”
刘长佑谦虚了一番,随后说道:“学生以为,李逆起事,并无长远打算,在广西也未必站得住脚。若是到了穷途末路,一定还会返回新宁。”
裕泰说:“刘君是本地人,还望率领乡勇,前往龙胜一带防御,不使李逆返回新宁。”
刘长佑道:“蒙制军大人错爱,容学生与家父商量,再作决定。”
刘时华听到了裕总督与长子的对话,不赞成儿子带勇打仗。刘长佑去年通过考试,取得了省府保送进京参加朝考的拔贡资格,他希望儿子早一点进京备考。刘长佑不敢违拗父命,暂时没有出山。如果官军战事顺利,也许裕总督就不会再找他了。
可是,官军在游击战中屡吃败仗。李沅发刚到龙胜,遭遇参将玛隆阿所部,发生激战。官军畏葸不前,被李军击溃,相当于正旅级的将领玛隆阿败死战场。
道光三十年正月二十五日,会军行抵怀远北部的古宜。邓树坤、倪长浩等人率领乡勇出境尾追。李沅发对邓树坤恨之入骨,早欲除之而后快,在丛林设伏,前后夹击,斩杀邓树坤及其所率乡勇四十多人。
正规军和民兵接连遭到会军打击,裕泰与向荣因进剿不力,一再遭到新皇咸丰的严旨责备。李沅发转战湘桂边境,进展顺利。瑶民、壮民与广西天地会的会众纷纷起来响应,队伍一度扩充到四五千人。湖南西南部、广西东北部以及贵州东南边境,都成了李沅发活动的地区。
裕泰不会轻易屈驾求助于一个书生,他的确是遇到了头痛的难题。李沅发的部队擅长于山地作战,在少数民族地区如鱼得水。官军的作战条件十分艰苦,野战部队适应不了悬崖峭壁之间的杀人游戏。他认为,新宁的乡勇是李沅发的克星。邓树坤死了,乡勇已无得力的首领。刘长佑一定要出山,助他渡过难关。他再三督促刘长佑重上前线。
刘长佑尽管荣辱不惊,却极重情义。总督大人如此礼贤下士,多次求助,他碍难违命。刘时华毕竟通晓大义,勉强同意儿子出征。于是刘长佑召集乡勇,立刻开拔,前往贵州与广西交界处的苗瑶山中,跟李沅发一较高低。
狭路相逢遇知音
官军对李沅发久剿难灭,朝廷担心会军“勾结苗瑶,蔓延日甚”。即位不久的咸丰是个强硬的皇帝,对匪患决不姑息,严令裕泰和向荣加大剿匪力度,又一再命令广西巡抚郑祖琛、贵州巡抚乔用迁迅速调集兵力,不分疆域,增兵分途堵截。贵州的干员胡林翼此时也奉令在黎平一带防御,必要时出省作战。
咸丰集结了湖南、湖北、广西、贵州四省的兵力,分进合击,紧缩包围,倾尽全力,不让李沅发有喘息的机会。李沅发在湖南的靖州、通道等地流动作战,屡遭阻击,只得挥师南下,经过广西的融县、永宁、永福、阳朔和荔浦,进攻修仁。
追剿李沅发是一场苦仗,较之将李沅发赶出新宁县城,何止艰苦百倍。李沅发决不走大路,专挑险峻之地行军。所过之处,都是苗瑶山寨,林间野兽出没。新宁乡勇与对手周旋于崇山峻岭之间,每天攀爬悬崖,行走在只有单人才能通过的羊肠小路上,必须忍饥耐渴,夜宿山林。有人掉下深谷,也有人被猛兽扑杀。
一天,刘长佑带队在广西万崖山的小路上行走,隐约听到缓缓悠悠的马蹄声。山径险绝,即便是奔驰如风的骏马,也只能放慢脚步。刘长佑因视线阻隔,看不清来人,不辨敌友,但他听得出来,对方只是单骑一匹。他挥手令部队停止行进,大家紧贴崖壁站立,等待骑者走近。
来人渐渐靠近,忽然大声吟起诗来。山间静寂,他嘴里吐出的字字句句,刘长佑都听得分明。
匹马西风别桂林,大军已远尽追寻。孤城雁唳前宵梦,绝涧猿啼此日心。怕误兵符抛病卒,拼将战袄冒愁霖。多情最是芙蓉主,暖得山醪款夜深。
刘长佑松了一口气,对乡勇们说:“不用紧张,来者是自己人。”
“团长怎么知道?”
“此人从桂林来,寻找官军,难道是盗贼不成?”
众乡勇一阵哄笑,骑者已进入视野。刘长佑抬眼望去,来人一身官军装束,身材高大,浓眉大眼,年龄与自己相仿。看他面目清朗,神情儒雅,倒不像一介武夫。刘长佑暗忖:此人骑马吟诗,有此雅兴,莫非也是书生从军?
来人突然见到一群手持武器的汉子,服装驳杂,还以为是碰上了盗匪,不由一愣,胯下的坐骑也惊得抬起了前蹄,发出一阵嘶鸣。
刘长佑连忙走上前去,拱手说道:“这位兄台,不必惊慌,我等是新宁乡团,在下刘长佑,奉裕制军之令,率队追剿逆贼。”
对方翻身下马,也打一拱手,说道:“在下彭玉麟,衡州协书办,从桂林公干返营,却不知本队已到何处,正在寻找。刘兄可有衡州协的消息?”
刘长佑道:“原来是彭兄,幸会幸会!我等与官军分路搜剿,彭兄前行不远,进入我湖南境内,不难找到军营。彭兄风尘仆仆,从芙蓉寨而来,已行了上百里山路,何不在此歇一歇再走?”
彭玉麟惊道:“刘兄怎知在下从芙蓉寨而来?”
“彭兄刚才所吟诗句之中,有‘多情最是芙蓉主’之语,想是那芙蓉寨的寨主,昨晚把彭兄款待得不差。”刘长佑说罢,微微一笑。
“如此说来,刘兄也是读书人了。军中当差,难遇斯文,今日得见刘兄,真是三生有幸。方才在下信口吟来,都是此行的遭遇。在下此去桂林,带回了公文。跟随在下的两个兵丁病倒了,在下担心误事,将他们留在龙胜关就医,自己冒雨赶路,昨晚投宿芙蓉寨,已是三更时分,浑身湿透,幸得寨主为在下把衣服烘干,暖酒避寒,故而心存感激。”
“彭兄乃军中文职,可曾打过仗?”
“在下随衡州协而来,新宁围城时便到了战场。文案之暇,亦随队出战。正月随军征剿,去了靖州,过神滩,越黄罴岭,追到藕团,二月抵达贵州黎平牙屯堡,随后又到过下温,接着直趋怀远,抵达沙宜。此次奉命去桂林公干,正在寻找本部,却有幸在此遇见刘兄。”
“世道混乱,我辈读书人也置身戎间,不知彭兄以为如何?”
彭玉麟一听此话,似有无限感慨:“初次打仗,望见将军大纛,帐下貔貅,听得金鼓震天,劈开粤嶂,又见黔云昏扰,瘴雨腥红,也会豪气在胸,庆幸一鞭鞍马,投笔从戎。然而靖州一战,眼见得常德官兵一败涂地,遍野横尸,惨不忍赌啊。藕团村数百人家,都被贼人付之一炬,碧血满山,天地为愁,能不肝肠寸断!”
“唉,在下本也无心出征,怎奈乱世之中,桑梓几乎不保,只能勉为其难了。哦,彭兄在衡州协中高就,说话也带衡阳口音,莫非就是衡阳人氏?”
“刘兄好听力,在下正是衡阳人。不过,家父早年在安徽为官,在下出生在安庆府的怀宁县三桥镇,十七岁才返回衡阳故里。”
“彭兄贵庚?”
“在下生于嘉庆二十一年,在家为长子。”
“在下晚生二年,也是家中长子。彭兄受小弟一拜。”
一席交谈,刘、彭二人便有了一见如故的感觉。两人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但彭玉麟急于赶回部队,刘长佑也要带队前行,两人依依惜别。这两个湖南的读书人,已经受过战火的洗礼。他们的命运在即将到来的大动乱中,将要服从战争之神的指挥棒,发生他们无法料想的转折。咸丰年间大批湖南读书人踏上武功一途,而此时在山径中狭路相逢的这两个儒雅后生,若干年后将要登上湘军的帅位,成为叱咤风云的军事巨擘。
公安派出所长的后代
刘长佑告别彭玉麟以后,觉得此人富于感性,光明磊落,坚忍不拔,许多可贵的品质集于一身,令他印象深刻。后来得知他的生平,更对他平添一份敬意。
道光三十年的彭玉麟虽未显达,却已是一个传奇人物。他的为人行事,每每令人称道。他的刚正不阿的品格,多愁善感的灵魂,部分由父系遗传,部分是他早年经历塑造而成。如果刘长佑跟他深谈下去,就会发现这个汉子有过一段五味杂陈的经历。
彭玉麟的祖父彭启象是个佃农,就阶级出身而言,属于社会的最底层。父亲彭鸣九没钱念书,刻苦自学,少通五经,工于楷隶。母亲叫鸣九游学江南,却拿不出盘缠,只能靠他自己卖字为生。他自己挣钱在江苏的镇江上学,几年后进入京城,考了个从九品的官衔,留在京城候选,靠打工自给。嘉庆十八年(1813)选授安徽怀宁县三桥镇巡检。
巡检司是县级以下的基层政府组织,功能类似于公安派出所,而巡检属于最低一级的官职。彭鸣九是忠于职守的超级芝麻官,性情刚直,廉洁明干,勤于出警,敢于打击各种犯罪活动,为百姓所称道。他的政绩,使父母受到了朝廷的封赏。他把业余时间用于文化知识充电,写诗作文,有著作遗世。
彭玉麟的母亲王氏在出阁之前就知书达理,眼界颇高,青春蹉跎,竟然成了当时并不提倡的晚婚典型,三十出头才嫁到彭家。王氏是客居安徽的浙江人,嫁了彭鸣九这个客居安徽的湖南人。他们的结合是由怀宁县令作媒,婚礼就在三桥镇举行。尽管晚婚并非时尚,但两个不同籍贯的大龄未婚男女在异乡的结合,却给这个家庭留下了一抹浪漫的色彩。
彭玉麟是他们婚后的第一个孩子。他诞生于三桥镇的巡检司署,一个打击盗抢走私维护乡间社会治安的基层专政机关。他从小的耳濡目染,都是一幅幅打击罪犯的画面,心里种下了嫉恶如仇的种子。他在显达之后执法如山,百姓称之为“彭青天”,可以视为童年经历的映射。
嘉庆二十五年(1820),彭玉麟四岁,弟弟彭玉麒出生。父母后来还给他生了四个弟妹,但那四个不幸的小孩全部早夭,只有麟、麒两兄弟享受了天年。
第二年,彭鸣九调任庐州府合肥县梁园镇的巡检,彭玉麟在这个小镇上开始了学业。他在这里过了十几年清贫安宁的生活,直到十六岁那一年,由于祖母去世,他们一家回湖南奔丧,他才第一次回到自己的家乡,衡阳县的渣江镇。
家乡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汇,回家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温暖。然而家乡对于彭玉麟而言,却是痛苦的渊薮。自从回到衡阳老家,彭玉麟就跟着父母备受煎熬,进入了青年时代的噩梦。
彭鸣九一家的不幸,根源于有一个贪婪无耻而且蛮横霸道的亲戚。彭鸣九在安徽辛勤工作二十几年,薪俸微薄,为了家人以后不愁温饱,他省俭度日,把一点可怜的积蓄寄回衡阳,拜托亲戚置办薄田百亩,满以为每年可得一百石租子。回到家乡之后,向亲戚问及田产,那人把地契藏了起来,不肯物归原主,反而说:“我为你供养母亲,你得先把欠我的钱还了!”
彭鸣九身无分文,万般无奈,只得典卖衣物,凑钱营葬母亲。从此一家人租屋居住,寄食族中。没过多久,彭鸣九就因亲党横暴,忧愤成疾,告别了人世。
十七岁的彭玉麟怒火填膺,大喊“我要报仇”。母亲把他按下,哭泣道:“儿啊,你要有远大的志向,不要惹祸害了自身。你没有证据,官司打不赢啊。”
父亲一死,这家人更加贫困。而那个夺走田产的恶霸亲戚,多次派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彭玉麟连出门都失去了安全感,有一次去集市买盐,走到田垄之间,稻田中突然有人跃起,将他挤落水中。
这件事引起了族人的公愤,大家共讨公道,责令夺田者把瘠田的五分之一归还彭玉麟一家,同时归还旧屋三间。
彭玉麟在苦难中熬到二十岁,遇到了更大的不幸,被迫离乡背井。那一年衡阳大旱,颗粒无收。母亲忍痛用书本换来一点大米,和野菜煮熟,聊以充饥。夺田者嗾使无赖上门凌辱,麟、麒二兄弟不敢出门。母亲不想拖累两个孩子,对彭玉麟哭泣道:“此地不可久居。娘老了,去不了别的地方,你们兄弟俩进城避难去吧。”
道光十六年(1836)冬天,彭玉麟带着弟弟进了衡州府城,住进石鼓书院,向各位老生请教经义,学诗习书。彭玉麒小小年纪,就在城内的商铺学做生意。
书院经费困难,提供的伙食,彭玉麟填不饱肚子。为了生活,这个知识青年决定投军,当了衡州协的标兵,充当文书。接着补了骑兵的缺额,有了固定的月饷。加上在书院考试合格,每月可以积攒三四千铜子。条件稍微改善,他便把母亲迎进城内,母子又能经常相见了。
青年时代的遭遇刻骨铭心,彭玉麟胸中激荡着一股嫉恶如仇、锄强扶弱的豪情。他发誓,若有出头之日,定要铲除世间不平,人间不公,还弱势人群一个公道。
如此过了四年,彭玉麟遇见了生命中的第一个贵人。浙江进士高人鉴来到衡州出任知府。有一天,他造访衡州协的副将衙门,翻阅公文,看见了彭玉麟起草的文书,大为惊奇,对副将说:“此人当大贵,而且一定会有功名。可否将他召来,让本府一见?”
彭玉麟进得副将署来,高人鉴一见,果然气宇轩昂,应对得体,十分高兴,当下便说:“闲暇时可来府衙读书,本府亲自为你授学。”
第二年,彭玉麟二十八岁,参加衡阳府试。一千多名考生,竞争激烈,入围都不容易。但彭玉麟实力雄厚,对自己信心十足。
终审那一天,黎明时分,考生们聚集在府衙前面,忽然出来一名办事员,请点名发卷的考官入见。考官匆匆进去,不久就出来了,照常点名发卷。彭玉麟以为胜券在握,可是上榜的名字点完了,却没有叫到他的名字。
过了几天,高人鉴召见彭玉麟,对他说:“以文章而论,你可以取在第十名。考官都把名次定下了,可是本府叫他们把你刷下来,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彭玉麟说:“惭愧,学生不知。”
高人鉴说:“终审那一天,本府召见考官,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本府对他说:‘彭某今后名位未可限量,区区一个名次,迟得早得,无关紧要。今年我还要叫他在府衙内读书,如果现在取他为第十名,别人必定说我照顾自己的学生。本府虽不怕流言蜚语,却担心成了彭某终身的污点。’”
彭玉麟第二年才成为附学生员,熬出头做了秀才。这一次是湖南学政(教育厅长)陈坛按临衡州,看了他的文章,赞赏不已,将他目为国士。彭玉麟当即成为衡州的名人,毫无走后门取捷径之嫌。他突然悟出了高人鉴的深意苦心,更对这位贵人心存感激。
由于家境拖累,彭玉麟步父母后尘,也是晚婚的典型。而立之年,母亲令他迎娶早已订婚的邹家女儿。弟弟彭玉麒也于当年结婚,娶了一位姓赵的姑娘。可谓双喜临门。
中国人但凡晚婚,总会引人注目。关于彭玉麟晚婚一事,野史有一些戏剧性的说法,不妨在此一叙。
彭玉麟的岳家是个小康之家。儿女成年后,两家定下婚期。可是邹小姐是个嫌贫爱富的女子,知道彭玉麟家贫,发誓不嫁。
婚期已到,彭玉麟带着彩轿前往迎娶。邹家小姐玩不成消失,只能卧地打滚,号哭不起,闹得家人措手无策。眼看喜事就要办砸,一名帮厨的婢女挺身而出,对邹夫人说:“小女子愿代小姐出嫁!”
主母一听,真是好事从天而降。冒名顶替也行,只要不被揭穿,好歹排解了女儿赖婚的难题。婢女临行前,邹夫人抚着她的背叮嘱道:“好姑娘,你在我家,我对你如同亲生女儿,是不是?你相貌不丑,夫家必会好好待你。此一去,一定要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守口如瓶。男人多是白眼狼,你得留个心眼,千万别将冒名顶替的事情告诉彭郎!”
此女代主出嫁后,彭玉麟伉俪关系敦睦,第二年就生了孩子。此一节,野史与正史吻合,彭玉麟的儿子彭永钊确是在婚后第二年出生。
但彭夫人毕竟是代人出嫁,这个秘密究竟是否守住了呢?彭玉麟是否发觉自己误娶了邹家的婢女?
女人心里终究憋不住秘密。时过境迁,彭夫人觉得那些陈年旧事可以解密了。不把那份秘密档案抖出来,心里总是发痒。
婚后二十年的一天,也不知是不是瓷婚纪念日,这对老夫妻相对饮酒。酒到半酣,彭玉麟追述艰难的往事,慨叹身世。夫人忍不住开了句玩笑:“我与相公的遭际,同样奇异。”
彭玉麟大为惊愕,一定要她把话说完。于是夫人将李代桃僵的始末和盘托出。她自以为跟丈夫恩爱日久,丈夫一定不会在乎上当受骗。谁知彭玉麟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从此跟夫人恩断义绝,不相往来。
书生岂愿久从军
野史说过,再说正史。彭玉麟婚后三年,李沅发在新宁起事,彭玉麟随衡州协开往了新宁。他所在的部队四处搜剿李沅发,就有了前面所述与新宁书生刘长佑的相遇。
李沅发接连不断转战各地,部队疲惫不堪。他本打算攻入修仁县城休整,但修仁知县刘益谟早有戒备,以重兵守城。会军急攻不下,拖延了时日,陷入官军援兵的包围。幸得瑶山的瑶族农民伸出援手,才得以突破重围。但是部队在突围时伤亡甚众,元气大伤。
瑶山地势险峻,李沅发起初打算在这里建立根据地,设险固守。但是官军猛扑过来,封锁了广西的各个要隘。另有官军进入瑶山,对李沅发紧咬不放,切断了瑶山与外界的交通。
李沅发被困瑶山,势难持久。由于信息闭塞,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他以为湖南的官军都已开到广西境内作战,新宁必定空虚。于是他决定迅速离开瑶山,率部打回湖南,仍然转返新宁,以便打击当地乡团,重振会军声威。
李沅发的这个决定,正是官军希望看到的。裕泰和向荣正想“引其回窜,聚而歼旃”。
道光三十年(1850)四月,李沅发突破官军重围,终于返回湖南。进入新宁地界,立即被乡勇部队包围。这些民兵来自各村,集结方便,熟悉地形,很容易将会军合围。
本来刘长佑有机会看到李沅发的最后失败,但父亲屡次写信催他进京参考,逼令他退出军事。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刘长佑实在不想退出。但他知道,他这个拔贡生确实来之不易,每府只有两个名额,而且是十二年才有一次的选拔。他若不去北京,错过了拔贡朝考,就失去了出任京官或知县的机会。父亲对他进京赶考寄予殷切希望,是为他一辈子的前程着想啊。刘家的祖祖辈辈,无论阳世阴间,都在指望他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父命难违,前程要紧。刘长佑顾不得体味凯旋的喜悦,也顾不得乡勇弟兄们的战友情谊,将营勇交给堂弟刘长伟统带,辞别裕泰北上。
李沅发逃回新宁后,发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湖南官军兵力甚强,已将他团团包围。这个造反首领叹息一声,令部队抢占大金峰岭和鸡笼山一带山地,要跟官军决一死战。官军源源向新宁增兵,向荣令部队从四面八方发起攻击。
金峰岭之战打得十分艰苦。血战两昼夜,尸横山谷,草木皆赤。彭玉麟办完文书公务,立刻拿起武器随部队战斗。
李沅发几个月来转战各地,此时只剩下二百多人。他指挥残部奋勇抗击,打到只剩十几人,躲进一个石洞内。刘长伟率领乡勇搜到洞口,将洞口封锁起来。
五月六日,李沅发出洞,企图突围,被刘长伟俘虏。刘长伟把他扎在竹轿上,抬到刘长佑的丈人李德鹏家。李德鹏派急使借了学官的轿子,刘长伟用轿子抬着俘虏送到裕泰营中。总督赏给花红一千串,刘长伟领到四百串。总督还奖给刘长伟六品军功,后来保荐为把总。咸丰四年(1854),刘长伟跟随曾国藩作战,在靖港阵亡,以千总议恤,赏云骑尉世职。此是后话。
李沅发就擒之后,彭玉麟写诗一首,记叙金峰岭之战的惨烈情状:
飞来将令肃于霜,万叠青峰绕战场。狡兔满山看乱窜,妖狐无地得潜藏。六韬胸运阴符策,七尺妖横宝剑光。灭尽长枪始朝食,书生从此卸戎装。
李沅发被俘前后,广西已经大乱。李沅发转战三省边界,为广西的动乱推波助澜,而他的败亡,却未能影响广西造反的势头。在广西的各个造反山头看来,李沅发大动干戈,只是一个试探性的前奏。他们未曾想到的一个后果是,雷再浩和李沅发的两次造反,锻炼了湖南的乡勇,也造就了乡勇的指挥员。湖南乡勇参与镇压造反运动,已在江忠源和刘长佑的带领下两战成名,不少官员对乡勇的能为刮目相看。
但是新宁之战并未给彭玉麟带来多大的快感。李沅发被剿灭以后,他告别了军旅。这是他主动的选择,也是自愿的放弃。也许这个充满浪漫情怀的书生,从来未曾将自己定位于军人。因此,在军队打算提拔他的时候,他选择了离开。
新宁战事过后,朝廷奖赏有功人员,裕泰查看推荐名单,发现彭玉麟竟然是个秀才,决定提拔他做个小官,升他为临武营外委,赏戴蓝翎。彭玉麟推说母亲已老,需要奉养,辞官回到衡阳。为了生计,他受清泉人杨江所聘,到耒阳为他经营当铺。
刘长佑显然属于另一种类型。他是被迫提前离开战场,为没能亲手抓住李沅发而遗憾。他并不反感战场给他带来的人生新体验。他发现自己具有指挥作战的潜力。他后来敢于跟随江忠源南征北战,这段经历给了他很足的底气。
他告别战场以后,于当年五月抵达京城,在宝庆会馆下榻。他拜会了湖南人在京城的代表人物曾国藩,从曾大人嘴里听说新皇帝不拘一格选拔人材,颇受鼓舞。据说他的老成持重深为曾国藩看重,两人初见就如故交。
曾国藩有心帮一帮这位湖南同乡,得知他进京的来意,便说:“朝考在即,荫渠兄可否楷书一纸留存敝处?国藩或许用得上。”
曾侍郎当时已奉钦命出任朝考阅卷大臣,索要楷书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如果他预先认熟了刘长佑的字迹,就能在阅卷时行个方便。
刘长佑一听,栗色的脸膛上泛出一层暗红,说道:“长佑不才,却不愿走此捷径。曾兄美意,在下心领了。”
刘长佑死也不肯作弊,结果朝考落第,但落得一个心中坦然。他留京候选教谕一职。在此期间,他打算遵照父命,进入国子监学习。
可是造化弄人,他万没料到,父母在六月份相继离世。家人考虑到道路遥远,担心他不胜哀毁,只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他,隐瞒了父亲的去世,只说是患了小病。曾国藩邀集同乡的官员前来吊唁,赠送十二两银子作为丧仪。
刘长佑听到讣告,捶胸顿足,当场昏厥。他心忧父亲的疾病,刺破指头,以血来向上天祷告,请老天爷多给父亲寿命。在回程中,每过一个大神寺庙,都要坚持不懈地祷告。到了城东二十里,才知道母亲在六月十一日去世,父亲也于当月十四日撒手人寰。晴天霹雳,再次将他击昏,许久才苏醒过来。他日夜抱着棺木哭号,过了丧期还只能吃粥,“柴毁骨立”,见者无不落泪。
死者已逝,生者不息。当年十月十六日,刘长佑的第五个儿子刘思谨出生。这桩喜事只是暂时冲淡了为人父者的悲哀。没过几天,他继续沉浸在失去双亲的悲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