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6月20日,中国作家代表团到风景如画的箱根小住,下榻在小涌园饭店。当晚,井上靖夫妇从东京赶来,设宴款待中国作家。他刚刚在东京参加了“新潮第十四次文学大奖”授奖仪式,他的新作——长篇历史小说《本觉和尚遗文》一书得奖,大家举杯表示祝贺。
《本觉和尚遗文》,是描写日本战国时代,茶人千利休和横行天下的英豪丰臣秀吉之间互相利用、斗争的故事。为了写这本书,井上靖用十年时间,搜集资料,采访有关人物,体验茶道精神。他去拜访年迈的茶道爱好者,了解老年人的心情,探索千利休的精神世界。他经常出席茶会,观察茶具、茶室的摆设装饰,体验茶道的气氛。日本评论家说:“这部历史小说是井上靖酝酿十年才问世的杰作。《本觉和尚遗文》把历史小说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但井上靖先生对此却很淡然,他说:“我写完一本书就算完了。至于对这本书怎样评价,那是别人的事情,而我只是专心致志地考虑、构思新的作品。我一直认为,一部作品,有五个人说好,就肯定有五个人说坏,只是我没有听到而已。不管一本多么好的书,都要经过历史的检验,才能成为传世的杰作。我认识到这一点也不容易,这应该感谢中国唐代的书家颜真卿。
“中国有一部书叫《颜鲁公文集》,收集了反对和赞成的文章。两者针锋相对,各抒己见。一千多年过去了,颜真卿端庄雄伟、遒劲郁勃、大气磅礴的书法流传下来了,受到人们的喜爱。历史证明,颜真卿是伟大的书法家。现在看来,那些反对颜真卿的文章起了反作用,就是从另一个角度使人们认识了颜体的艺术价值。日本历史上也有几个书法家,但没有人反对,只是一味地说好。从这一点来说,日本不是书法之国,而中国才是真正的书法之国。文学作品也是如此,只是一片赞扬声并不一定是好事。”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我正在酝酿写孔子。去年我和妻子访问了山东曲阜,看了孔庙、孔府、孔林。孔子是一个思想家,不是个宗教家,但他的思想却流传下来。他为什么受到尊重?他是怎样一个人?如何评价他的人格?我以为可以归纳为一句话:孔子是乱世造就的学者、思想家、教育家。美国的克里尔教授和我国的和辻哲郎博士称孔子为人类的导师,我认为极为恰当,孔子的确是人类永恒的导师。十年前,有一位日本学者贝冢茂树在《中央公论》上发表关于孔子的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读《论语》,为之倾倒,爱不释手,于是开始搜集资料,准备写孔子。”
井上靖先生对世界各国学者研究孔子的情况了如指掌,并且有自己的看法。他说:“日本人都很喜欢孔子的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中国公元前五六世纪,认为时间如滔滔河水,滚滚而去。到十五六世纪,对于人生的咏叹就不一样了,认为应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
到了近代,有人考证说孔子老时回到鲁国,壮志未酬,感到悲伤,发出了慨叹。我认为应该有现代的解释。河水,弯弯曲曲地流,人生也是曲曲折折的。但人所创造的历史,正像河水一样,尽管千折百回,最终总要流入大海,实现人类的共同理想。所以,孔子的思想最根本的东西就是对人的肯定。我要写孔子,也要写他的高徒颜回、子路,人物性格在《论语》里已经有了,但我还不能动笔,还要继续研究、探索。也许写不成,但我已经准备十几年了。小说家总是愿讲自己的计划,总是野心勃勃,想一本书打下天下……”他说完,哈哈大笑。
望着井上先生那孩子般开心的样子,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来日之前,在上海锦江饭店遇见了佐藤纯子女士,闲谈中说起了丝绸之路,我说,我陪陈舜臣先生一行到过丝绸之路中国境内的尽头——帕米尔高原上的塔什库尔干塔吉克族自治县。那莽莽苍苍、空旷荒漠的高原风光,实在迷人。她说:“你可千万别对井上先生讲。他本来打算今年春天到塔什库尔干去。听说那里地势高,空气稀薄,山路崎岖,途中还要翻越四千八百多米的苏巴什达坂,对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实在是太危险了。可是,家里人劝阻他,他却大发雷霆,说我宁愿死在那里,不要你们管。后经多方劝说,他才没去。但一提起这事,他就生气。”
先生虽年逾古稀,依然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依然壮志凌云,雄心勃勃,可叹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