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田鸠夫来遮放寻找《勐巴娜西春景图》的消息,眨眼间就传遍了古镇的每个角落。大家都说,遮放人又要遭难了!刚才还是满面笑容的岩罕相,现在也已变得愁眉不展。他的未婚媳妇伊小团看他坐在那里闷头不语,便心疼地劝道:“罕相哥,你想开点啊,这老鬼子来真要出什么事,遭难的也不只是我们一家。无论咋个说,再过两天就是我们的大喜日子了……”
岩罕相抬起头来,神色非常痛苦地望着伊小团,说:“团啊,我们的喜事可能办不成了。今天这个老鬼子就是冲着我来的。”说着他一把拉过伊小团,低声地说道,“他要的那幅画,就在我手中。”
“啊!”伊小团一听惊得连连后退,“你说哪样,你……你家里真有那幅画?”
“是的。四十多年前,我爷爷在芒丙山洞尚允佛塔旁的一个岩洞里发现了这幅画。这件事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灾难就跟着来了。爷爷遭了暗算,爹妈带着这幅画逃到缅甸许多年,最后还是遭了毒手。我爹临死把这幅画传给了我。我爹反复交代说,这幅画里藏着300多年前先祖成功引种‘毫木西’的结晶,这是国宝,我们后代一定要好好保护它。等国家太平了,献给太平盛世。那时候,就天下人都能吃上‘毫木西’了。团啊,看来今天我也要走上我爷爷、我爹的路啦。团,我不能连累你……我俩没有缘分啦。”
“罕相哥别说了,不管咋说,我都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伊小团伸手堵住岩罕相的嘴,停了一下,她又眼泪汪汪地问道,“罕相哥,我们有办法躲过这段灾难吗?”
“从缅甸回来后,我怕人家认得我有这幅画会出事情,就一直没把这幅画放在家里……”岩罕相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起身向外看了看,然后又低声道,“团,这件事我不能瞒你。你记住,我把它埋在古榕三泉那雄泉边的牛肚子果树下啦。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要保护好它。这幅画上已经沾上我们家几代人的鲜血了。”
伊小团是一个贫寒人家出身的姑娘,她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事。听到岩罕相这样说,她顿时脸色苍白,心里跳得像打鼓,她不知道还有哪样意想不到的灾难在等着他们,仿佛有了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
可是,第二天的遮放仍是风平浪静的。镇上没有一个人为龟田鸠夫通风报信,这老鬼子似乎也不急,只是提着文明棍到处转悠,还走进奘相4里恭恭敬敬地给菩萨烧了一炷香。但那个宪兵队长板口一郎却稳不住神啦,他早从战区司令那里接到了命令,天皇陛下都支持龟田鸠夫这次行动。他一个小小的宪兵队长,当然不敢大意。据现有情报分析,那幅密写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画就在遮放人的手里。但究竟是谁藏着这幅画,现在还难以摸到,急得板口一郎嚎叫起来:“画的没有,遮放人统统死了死了的!”龟田鸠夫用白眼珠睖了他一下,表示对他这种举动的不满。
魏作仁忙过来献殷勤:“太君,你别急,这事情我想了个主意!”
龟田鸠夫点了点头:“好,说,你快说什么主意?”
“依我说,每家抓上他几个人轮流着抽鞭子,灌凉水……”
魏作仁还没有说完,龟田鸠夫的文明棍就戳在了他的脚上。眼睛一眯,傲气十足地说:“你们的主张是愚蠢的。用中国人的俗话说,叫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寻找这幅画是一件非常细致的事情,你们这样,统统不会对我有帮助。”
“那……那您靠谁呀?”
“我依靠专家。依靠久居遮放,对遮放人情世故、地理环境非常熟悉的专家。”
魏保长云里雾中似的听傻了,摸了摸脑袋,望着龟田鸠夫:“太君,遮放有这样的人吗?我咋个晓不得呀?”
龟田鸠夫用鼻子哼了一声:“你给我带路,我要去见他。你们中国不是有三顾茅庐的故事吗,我也要效仿刘备亲自去拜访这位专家。”魏作仁随声附和道:“好,好!您到底要见哪一个人呀?”
龟田鸠夫当时说出了一个名字,魏作仁听了直发愣:“太君,这人是遮放的吗?遮放没有这个人吧?”他苦思冥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了,“太君,弄了半天原来是他呀。他算哪样东西?还用得着太君亲自去吗,我找人叫他来就是了……”
龟田鸠夫脸色一沉:“他才是我要依靠的人,也是你们遮放最了不起的人。”
“是,是,太君,他家我认得,我给您带路。”
魏作仁和几个日本兵陪同着龟田鸠夫,穿街走到了小镇西边凤尾竹隐映的一间竹楼前。魏作仁上前“啪、啪、啪……”地敲响了院门,声音虽然不大,却让人听着惊心动魄。临近的人家,都觉出这伙人来意不善,不敢出门走动,只躲在屋里从竹篾笆的缝隙里往外偷看。
这正是伊小团的家。
伊小团透过竹篾笆缝看到龟田鸠夫和几个日本兵,吓得浑身直抖。心说:坏了,这老鬼子准是来追查岩罕相的事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父亲伊老四赶紧轻声叮嘱她:“孩子,不要怕。你进屋里躲着,我出去看看是哪样事情。”
伊老四出屋随手把门关上,一看门外这伙人一个个拿眼睛盯着自己,心里直打哆嗦,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这,这,这……”了半天,连一句整话都没能说出来。
龟田鸠夫一看眼前的伊老四穿戴得非常穷苦,粗布的衣裳补丁摞着补丁,五十岁的人脸上却长满了深深的皱纹,眼里满是惊惧,忙跨前一步,慢声轻语地说:“你是伊先生吧?我是特意来拜访你的。请你多多关照。”
龟田鸠夫说话很和气,不但让伊老四感觉莫名其妙,就连躲在屋子里的伊小团也大感出乎意料。接着,又听龟田鸠夫说道:“老先生,你我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对您却是久闻大名。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得到您的帮助,并和您进行一些学术上的探讨。”
魏作仁在旁边听了差点笑出声来,心里说,这个龟田鸠夫想那幅什么《勐巴娜西春景图》想疯了,说话都没天没地,没高没下了,什么“关照”啰,“探讨”啰,屁!他一个挑着竹箩走四方换盐巴、草标5的人懂哪样,还不如和我“探讨”。
伊老四听着龟田鸠夫的话更是两眼发直,长这么大还没有听人称呼他先生,更何况是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所以,惊得他两手来回直摆:“太君,不要这样叫,不要这样叫。我不是先生。全遮放的摆依数我最没本事,也没有人再比我穷的了。”他说着把他的一对竹箩搬到眼前,“太君,我虽然读过几年书,但是田无一丘,土无一块,平时全靠挑着这对竹箩走村串寨收些豌豆之类的粮食,然后划着竹筏子到缅甸的南坎、木姐,有时甚至是挑着竹箩到瓦城,去换些盐巴、草标之类的物件回来,卖了赚点钱艰难度日。土司、头人看我不顺眼,踹几脚我得忍着;有钱的人放狗咬我,我得跑快点,我这样的人能帮你什么忙呀?”
龟田鸠夫听着嘿嘿直笑:“老先生,您说的很好。正因为您长年四处奔波,才能够掌握很多人所没有的学问;正因为您能够忍受人们的误解,您才能得到自身的安全;您虽然衣着贫寒,实际上您是一个很富有的人。老先生,您挑着这副担子徒步到过缅甸古都瓦城吧?您曾进过瓦城的古物收购商店吧?你认识瓦城的古董商人岩温混吧?就是他介绍我来找你,向你求教的。他在我面前说了你的很多事情。”
这工夫,不少的群众都站在远处张望。龟田鸠夫越说越得意,回身看着魏作仁,非常惋惜地说:“遗憾啊,你们多年与伊先生为邻,却不知老先生具有渊博的知识。伊老先生才是真正有才学的人啊。不错,他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贩,但他有独特的生财之道。他在走村串寨用豌豆换盐巴、肥皂的同时,在乡间收购了许多很值钱的古物,前不久,他就曾把几样古物藏在竹箩里,破衣烂衫地到了瓦城。由于他巧妙打扮躲避开关卡和匪盗的耳目,他就是把竹箩放在街上,也没有人想到去偷它,而他却怀揣古物安然走进古董商店。你们知道吗?有一次他就从瓦城古董商岩温混那里换得五两黄金!伊老先生,你和岩温混掌柜合伙做过几次生意,我完全知道。”
龟田鸠夫一番介绍,魏作仁听得目瞪口呆,暗说:“我只说伊老四是个穷鬼,想不到他却是个装穷卖傻的土财主呀!”就连躲在屋里的伊小团都泛起了疑心,心说,“五两黄金,这是真的吗?这些事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此时,伊老四忙向龟田鸠夫解释:“太君,你说的不对,你一定是认错人啦。”龟田鸠夫哈哈大笑:“你不要再巧言遮辩了。我已经约岩温混来遮放,难道非要等他当面作证吗……”龟田鸠夫说着抓住竹箩猛力一扯,说:“大家看看吧!”
那个魏作仁一声惊呼:“嘿,你这个竹箩是双层底呀?”
龟田鸠夫说:“伊老先生,您要是不倒卖古物,何必这样巧做机关啊?”这老鬼子探身抓住伊老四的双肩,十个指头都差点抠进肉里,“伊老先生呀,我今天特意来找您,我迫切需要一样东西,就是那幅密写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勐巴娜西春景图》啊。您广见多闻,只有您才能找出这幅画藏在谁家。您一定要为我出力,一定要帮我啊。”
远处围观的那些乡亲听到龟田鸠夫说伊老四一次就卖得五两黄金,一时间惊奇不已,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平时都认为伊老四穷,没本事,谁也想不到他是乌龟有肉全长在肚子里。魏作仁更是后悔地直捶自己的胸口:“嗨,我咋个就是没长眼睛,咋个就把一个活佛当成了一尊泥菩萨啊?我就整天在遮放转,白天黑夜的都想着发财,咋个就晓不得伊老四有钱呢?”他立即凑到伊老四眼前:“宰弄6,你了不起呀!你是夜明珠埋在土里——有光不露啊。你去一趟瓦城就拿五两黄金,这要一年去个几趟……我的妈呀,那是多少钱呀。你弄这么多钱放哪里啦?下次你也捎带兄弟一把……”
龟田鸠夫没等魏作仁说完,一抬文明棍把他扒开,然后对伊老四说:“老先生,我来不是给您难堪,也不是来过问您有多少积蓄,放什么地方。我来找您,是想为您广开发财门路。您五十多岁的人啦,何必还要风里来雨里去的劳累奔波呢?您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做生意,您可以搬到瓦城去住,甚至搬东京去住,和岩温混一样做一个很富有的古董商。有大日本帝国给您撑腰,就看您自己愿意不愿意啦。”
龟田鸠夫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了伊老四身上。这个破衣烂衫的老头,两手抱肩闷了半天,才抬起头来说:“太君,你说的这些事一点也不假。我是个挑竹箩走四方的。我在龙陵、瑞丽、芒市、陇川一带确实见过一些值钱的古物。日长天久也就能分辨出哪朝哪代,能值多少钱来。可我想人怕出名猪怕肥,所以,我在镇上就不敢露相,想不到太君今天揭了我的底……”
龟田鸠夫趁机紧盯了一句:“好,那就求老先生协助我找到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吧,那才是您真正发大财的机会。”
“这……这样的事……”伊老四支支吾吾了半天,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不敢回话。躲在屋里的伊小团早已吓得心慌意乱。她想不到爹在外竟做这样的事,忽又想起岩罕相昨天透露给她的秘密,心里更是害怕,她感觉爹此刻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再一失足就会坠落到无底深渊。她想看看外边的情况可又不敢露面,只好把脸贴着竹篾笆缝,仔细观察外面的动静。
屋外一点声音都没有,显然是伊老四脑海里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在这节骨眼上,魏作仁出来显能了。他拍着伊老四的肩膀:“宰弄,这是好事,你愁啥?太君从老远的地方跑来,就是要那么一幅不能吃也不能穿的破画,你要是能找得着,太君该有多痛快呀。我们遮放也没有好的东西送给太君,人家就喜欢那幅画,你就找给太君吧。再说,太君也不是白要你的,他还要给你好多好多的钱呢。我倒是想帮太君找这幅画,可我没这个本事,发不了这个财。宰弄,你是害怕钱多了咬手?”
伊老四想了半晌站起身子,他把双手渐渐垂下,下定决心似的对龟田鸠夫说:“太君,事到如今,我应该给你说句明白话……你要的那幅画,我答应给你找。”
听了伊老四的话,屋里的伊小团吓得心都快掉出来了。虽然父亲说话的声音很轻,可在她听来却如炸雷一样,惊得她魂不附体。在心里暗暗叹道:完了,这一下,爹真的掉到万丈深渊里去了。
龟田鸠夫听了却喜出望外,他连连夸赞伊老四:“老先生识时务,明大义,热心为人。我龟田鸠夫深深致谢了。不客气讲,岩温混是我的朋友,您与他有多年的交往,您我也算是老朋友了。老朋友相会应该畅叙一番。”魏作仁连忙搭腔:“对,对,这里交谈不太方便,请到保公所去坐。走,走。”他说罢就和一群鬼子如众星捧月般,拥着伊老四朝保公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