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泅水过河的人,拼命挣扎的时候没有心思,也顾不得回头张望。然而现在她是到达了河对岸,难免要回过头看看来路。记忆的闸门一打开,便是控制不住的奔泻。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一瓶红酒,肖涵看着自己多年的朋友,突然泪流满面。有些话,有些委屈,她一直一个人嚼碎了咽下去,这么多年,心都苦透了。
你当我当年愿意牺牲自己吗?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啊,谁叫我摊上那么个家庭,摊上那么个弟弟呢!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会捉弄人,当年,她和王俊攥着辛苦攒的几万块钱,把新房的位置都选好了。就等双方家长一点头,他们便能像两只幸福鸟一样拥有自己的爱巢了。
那天,当她又高兴又急切地推开家门的时候,她看到妈和弟弟围着饭桌坐着,谁都没动筷子,听到门响,一齐向她望过来,眼盼盼地。毫无疑问他们是特意在等她。她看了一眼桌子,好几个菜,都是她爱吃的,也不知道它们在桌子上静置了多久,都已经不冒热气了。她心里蓦地感动了,难道他们都知道今晚她有重大喜讯要宣布,因而特意在等她?
妈看到她回来,立马站起来,接过她手里的包,催她洗手吃饭。弟弟破天荒地夹了个鸡腿放到她碗里:“姐,你吃。”然后低着头往嘴里扒饭,再不抬头。妈还是没动筷子。
到这时,她才突然感觉今晚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这件事恐怕与她是脱不了干系的,否则妈和弟弟不会巴巴地等她等到饭都凉了。她的心里一紧,把一双眼睛盯着妈,问:“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妈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倒笑了:“能有什么事呢?看你那样儿。其实说出来倒是好事——你弟弟也老大不小了,总算找了个媳妇,预备结婚了。”“哦——”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欢喜地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你小子,瞒得还挺紧,都快结婚了,还不赶紧领回来给俺看看!”弟弟抬头,看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可是,”妈咽了口唾液,语气就沉重了起来:“人家闺女要求咱家买房子……”肖涵突然愣了一下,心里忽忽悠悠地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像隐藏在云雾里的灯一样,忽隐忽现不明确。她看着妈那张欲言又止的面孔,脑子里云山雾罩的底色上慢慢浮现出两个字:钱呢?钱呢?
妈看肖涵呆愣愣的样子,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直统统地说了出来,本来嘛,自己的闺女,有什么不好说的呢?她说:“我是这么打算的——你也是知道咱家的情况,你爹不在这几年,我又没有工作,挣不了几个钱,咱们娘儿三个劲苦巴力、省吃俭用才过到今天,你们俩也都长大了。我心里很欣慰,我对得起你们爹了。可是现在你弟弟买房子、结婚,都要一大笔钱,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砸卖了,也卖不出那么多钱呀!我寻思着,你这个当姐的就当是为咱这个家,为你死去的爹做贡献了,你先帮着我,咱们齐心协力地先把你弟的婚事办了,以后你再考虑你自己的事儿,行不?”
妈一口气说完这些,两眼紧张地盯着她。弟弟也悄悄从饭碗上抬起眼睛偷觑着她的反应。肖涵心里刷地一凉,脑子顿时乱成一锅粥。看着妈期待的眼神,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告诉他们她也有了结婚的对象?告诉他们她也要结婚?她若结婚了,这世上还有谁能全力以赴地帮助弟弟?
妈似乎看到了她心里的想法,加重语气说:“你弟弟是你爹留在世上的一根苗哇,你不知道你爹有多不放心他,唯恐他找不着媳妇,断了咱家香火。他自己又不争气,念书也不好好念,也没个好工作,现在好不容易找个媳妇……你这个当姐的不帮他,他还能指望谁呢……”妈说着撩起袖口擦了擦眼角:“你就当提前给你妈尽孝了。这样吧,以后我老了,就找你弟弟给我养老送终,绝不连累你。”听到这话,弟弟赶紧抬起头,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妈老了我养活,我给妈养老送终,绝不连累你。”
肖涵突然想哭,她觉得自己像被逼上绝路的羚羊,她想逃跑。可是妈和弟弟的两双眼睛就像四根尖锐的锥子,牢牢地把她钉在这个散发着菜香的饭桌前。她的眼里涌出泪水,怎么能张口拒绝呢?眼前这个一筹莫展的老妇人是她的妈,这个面带羞愧的青年是她的弟弟,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依赖她,信任她,对她抱有期待。她有什么理由拒绝?
“可是我这儿这几年只攒了3万块钱,离买房子还远着呢……”说出这句话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形象在心里陡然变得高大了起来,尽管是别无选择,可她还是有种壮士断腕的慷慨情怀。她知道自己牺牲了什么。
妈和弟弟对望一眼,眼里都溢出无尽的欢喜,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妈给她夹了一大筷子凉拌金针菇,一边劝她使劲吃,一边说:“先叫他俩谈几年。这几年你们俩都抓紧了挣钱,挣的钱都交给我保管。等攒够了房子钱,咱们就买房子,攒够了装修的钱,咱们就装修,等攒够结婚的钱,再给他们把婚事办了。这样我就了了心事了。”
原来他们早都计划好了的。肖涵刚刚的慷慨情怀云消雾散,心里一阵凉,一阵苦。她没有再说话。事情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