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最快的速度洗完澡,加上肖恩把“黄灯慢行”的交规抛到脑后,我总算上班没迟到。
一直等我推开门朝他挥手告别,肖恩才开车走了。看着他离开,我挥着的手慢了下来。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还记得有时候他送完我,等他消失在视线里,我才跳着舞进门。今天我站在原地,盯着看了很久,久到等我走进吉姆汽修店时,他估计都快到家了。一股寒冷的空气和潮湿的机油味包围着我。
我深吸了口气,笑了笑,试图把肖恩和过去的事情都抛在外面。对有些人来说,新鲜出炉的饼干或刚烤好的热乎乎的苹果派闻起来就有家的味道,但对于我来说,这家店才像家。不幸的是,它听起来也像家。
爸爸为了听霍尔与奥兹[11]置备了一个家伙,以前我只晚到了两秒钟,他就已经让乐队先奏起来了。一旦音乐响起,车库里所有人都不能再让它停下,这是店里的规矩。
当我进到主库区的时候,爸爸正在陆地巡洋舰[12]被撞皱了的罩子后面,露出半个身子,很笨拙地起劲扭着。他看见我,边跟着唱《私人侦探》边朝我笑,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白板。
那是工作板。我总是怀着恐惧和兴奋的心情走近它,像有拼图或者圣诞老人在那里等着我似的。有时候爸爸会把我派到办公室,让我一上午都得守在办公桌前,或让我没完没了地换机油。而我最喜欢的工作是那些充满未知的,隐藏在那怪异的咆哮或原因不明的振动后面,仿佛带着严重情绪问题的车子。
当然还有车灯,用我们浅陋的机械学知识来搞定的车头转向灯。
我拖着脚步慢慢走近工作板:“不是吧,来真的?”
爸爸摇晃着走到我跟前,调小了音量,让霍尔与奥兹休息五分钟:“你有理由拒绝修理讴歌[13]?”
“是的,因为它们不是野马[14],今天刚进店里的野马。”我敲了敲工作板,“你还没把它派给任何人呢,除非你雇了……”我瞥了一眼爸爸画的小人儿,“高尔夫汽车里怎么有个鬼?”
爸爸直起身子:“那是个速度精灵。”他常常画一些小人画,这是以前想当漫画家时养成的习惯。
我又往前靠了靠:“那真是不错,但是说真的,我们从哪儿开始修那辆野马?”
“野马倒不急。我想说,厕所堵住了,如果你愿意让我来给讴歌的冷却系统放气,咱们倒是可以换一换。”
我重重地坐在柜台上,用手托着腮:“你从来就没担心过这会毁掉我的美好人生?”
爸爸大声笑了好半天,伸出拇指刮了刮我脸上不知在哪儿弄的污渍,笑得更厉害了。
“你想修野马?”他问。
“是的!”
“那我能有什么好处?”
“今天晚上我来关门,这样你就能赶上看球赛了。”
“什么球赛?”
“我不知道。某个球队会在某个地方打场比赛,电视上会转播的。就那个。”
爸爸大发慈悲:“好吧,你可以开那辆新车回家。”
“那辆卡车?”天哪,太爽了。同意我来修野马,还同意我开那辆卡车!我乐得迈着太空步准备去取钥匙,爸爸抬了抬下巴,指着车库后面。
“再去试试。”
我们店里一般都会有一两辆爸爸从网上淘来的二手车。最新的那辆马自达丑到家了,虽然内里不坏,但实在需要认真地做做美容。这就是我们眼里那种费劲的车头转向灯一族——尽管这么说不是一种好说法。
爸爸把霍尔与奥兹的音乐放得更大声了,为了盖过音乐,我不得不提高音量。
“如果我尽职尽责地把储藏室全部清理好,你能不能把我卡车旁的马自达开走?”爸爸没有回答,笑着打开了音响,《我不能为此离开》的旋律开始响起。
等爸爸走了以后,我关上音响。我花了很长时间纠结,我叫野马为宝贝的话,是不是对我梦寐以求的凯旋闪电已经移情别恋了?当我听到那比富家女在车库里喧闹还要糟糕的发动机噪声时,我很确定:百分之百是邻家男孩那辆吉普车所发出的噪声。
我飞快地从车上下来,去拿工具箱。我收回盯着野马的目光,昨晚的回忆全部涌了上来。我抓起抹布擦了擦手,赶紧往前厅走去。
想起克莱尔今天早上的话,再意识到现在自己独自在店里,我的脚步慢了下来。我昨晚并不害怕,可现在爸爸已经走了,而且那天晚上我们之间还是隔着一堵墙的。由于我和我妈之间糟糕的关系,我忽略了邻居那家伙的危险性?
愚蠢的克莱尔。愚蠢的野马。
愚蠢的自己?
当我穿过柜台的时候,球鞋在格子油毡地毯上蹭得吱吱响,但随着他推门进来,所有的不安都消失了。
看到他,我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原来还有人能在荧光灯下挺好看的。不是肖恩那种天生气质十足的好看,更多的是那种“我绝对不会想掐着你,非要你看看我穿这件T恤怎么样”的耐看。
我笑了笑,邻居那家伙却没有。
“怎么?你是这个城市里唯一干汽修的姑娘吗?”他黑黑的眉毛皱成一团,“你真是在这儿工作,还是在和我玩跟踪游戏?”
一股热血涌上我的脸,下巴也扬起来了。我短路的大脑闪出一连串最恶毒的反击,几乎脱口而出。但出于对我爸爸和这家店的尊重,我生生地忍了回去。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叫吉尔,这是我爸爸开的店。是我在你吉普车上留了优惠券,好让你刹车坏了的时候不会撞上路灯。你说得没错,这就是我跟踪你的手段。”最后我还是没忍住顺嘴说漏了一个不会对其他客户说的敏感词。
他没回应,完全没有。我摇摇头,身子靠着柜台,伸手去拿他手里的优惠券,但他猛地收回了手。我把双手放在柜台上说:“听着,我今天要跟踪其他人。”
他转了转下巴,稍微收敛了点儿那傲慢无耻的样子,说道:“我能收回刚刚说你跟踪我的话吗?我真没想到会遇见你,再次遇见你。你好像无处不在。”
“没错,我家里,我上班的地方——确实是无所不在。”
他也学着我的样子把双手放在柜台的另一侧,理了理放在我们之间的优惠券说:“我哪知道是你留的优惠券啊?”
我从顶部拉开工作服的拉链,我里面穿着一件吉姆汽修店的T恤。我有好多件一模一样的,这件可能比在屋顶上穿的那件稍微新一点点。“我可没打算瞒着你,”我从他手里抽出优惠券,擦过他的皮肤,翻过来把我在上面写的话大声念出来,“免费更换刹车片。欢迎成为邻居。”我抬起头,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噢,我,我之前确实没注意到这T恤上写了什么。”
我感觉到自己变得和身上那件T恤一样红。我清楚地记得昨晚他的眼神一寸一寸扫过我。显然,并不是为了读衣服上面的字。这感觉迫使我把工作服的拉链重新给拉上了。
“我很抱歉。你让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吉尔。”他看向缝在工作服上的我的名字,“我叫丹尼尔。也许你已经从屋顶上听到了?”
我意识到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友好一点儿,我也决定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因为我更多感觉到的是尴尬,而不是被冒犯。“没有。”我眼睛落在他打着绷带的左手上。他的手指包扎起来了,但纱布外面仍然能看见明显的瘀青。我忽略掉他打量我的目光:“受伤了?”
他轻轻耸了耸肩:“没事。”
“你确定?”我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做了X光检查吗?可能……”
“我知道骨折是什么感觉。我没事。”
我离他仅一步之遥,但我的手还是伸向了他受伤的手。我完全身处他的私人空间之内,近到可以看到他右眉毛上的一道疤痕,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像是柠檬或者薄荷的气味。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想靠上去。但我移开了目光,同时注意到另一道隐藏在他T恤衣领下的伤疤。
他继续向我靠近,那股柠檬还是薄荷的香气越来越浓,让我不由得往后退。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从我手里夺下优惠券,用两个手指夹着:“为什么给我留这个?”
我眨了眨眼,觉得自己试图逃开他的念头太蠢了。他并没有像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似的盯着我,他是真的好奇而已。丹尼尔。我可以不再把他叫作“邻居那家伙”了。
“我是说,你可以忘了那窗户的事。”
是啊,他能忘了,但我不能忘。窗户是我打破的,这种愧疚感更深了。
有一回,爸爸试图向妈妈解释,为什么他会那么开心地当一个机修师。不是因为他缺乏野心、能力,或者别的什么,他绝对不是一个平庸的人,只是因为他喜欢修理东西,喜欢把一些破了的、没人要的东西找来,再把它们变得和新的一样。这不是一份光鲜的工作,他也从没赚到那些他修过的车的车价一半的钱,但他让世界变得更好了。他说这是最让他有成就感的事。不管妈妈喜不喜欢,我反正非常喜欢爸爸。
只要有可能,我喜欢把这种技能延伸到车库以外的其他事情上。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扔那个易拉罐,又为什么会留下优惠券。
但这种话不适合对一个刚认识的人说,不管他闻起来有多赞。
“我是一个天生的机修师。关于会撞上路灯的事我也许有点夸张,但你停车的时候难道没听到轮子擦地的噪声?那可不是什么好声音。你确实不应该再开了,不然你的刹车片得大修甚至换新的。那可比一个新垫片要贵多了。看来我需要打坏你更多的东西来给你多点儿优惠券了。”
他好像笑了。也许吧,嘴角确实抽动了一下。
“今天关门前我修不了了,除非让我自己忙疯……”我看了一眼街上那三个戴“佩普男孩”标志的笑嘻嘻的傻瓜,“我可以在明天午饭前给你。”
“明天可以。”丹尼尔从牛仔裤里把钥匙掏出来,取下一把给我。
“嘿,如果你不介意等一会儿,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家。”
丹尼尔的手刚碰到门,转过身来:“不用,谢谢了。吉普的事也谢谢你。”
他终于点头致意,推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