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响了,在叫我起床,我眨了眨眼睛。跑步的想法让我想杀人,所以我发短信给克莱尔,让她放过我,免得我再晕倒。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爸爸在厨房里弄得砰砰作响。我把被子拉上来盖住鼻子,等着。出于某种原因,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还在家里,尽管那辆马自达很快就会把我带走。也许他会以为克莱尔会来捎我一程,因为她有时会这么做。不管怎样,我笑不出来,也无法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和他谈论我们平常谈论的化油器的话题,或是否该升级我们的发动机分析仪。在听了他和妈妈的那通电话以后,这些我都做不到了。
当我听到车库的门响了就知道他走了。我洗了个热水澡,微烫的水把我的皮肤灼得发红,但它冲不走我的那些想法。
我以前很喜欢她的名字,凯瑟琳。我认为这是最可爱的名字,好像这三个音节包含了世界上的一切美丽和优雅。我小时候曾经叫过她一次凯瑟琳。那是在教堂,我叫她把《赞美诗集》递给我,还在最后喊了她的名字,搞得好像我总是用喊她的名字来代替喊妈妈似的。我刚一喊出口就后悔了。在她告诉我这么喊她很粗鲁的时候,我咕哝了一声“对不起”。
如果我愿意的话,现在可以叫她凯瑟琳了——再喊她妈妈让我觉得是错误的——我不再认为她的名字很美了。她仍然很美,但我不再羡慕她了。
浴室里的镜子上蒙上了一层水蒸气,我用手擦了擦玻璃,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和身体,从上面寻找着她的影子。我发现的每一处细小线索——肩膀的斜度、下巴的曲线和眉毛的弧度,所有这些让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地方——像一记重拳打在我身上。爸爸看着我的时候也能从我身上发现这么多和她的相似之处吗?他是否也讨厌我身上那些与她相似的特征呢?
我把头发垂在背后,吹干时尽量吹直,不让头发显现出一丁点儿像她那样的波浪卷儿。我没去考虑直发是否会妨碍我在车库里的工作,只想尽量看上去不那么像她。
我一边走进房间,一边把工作服穿在衬衫外面,拉上拉锁。
“放在娃娃和枕头旁边的是什么东西?”
我猛地转过身,抄起手边最近的东西——一个玻璃烛台——正准备扔出去,突然又控制住了自己。竟然是肖恩躺在我的床上,胸前抱着一个薄荷绿的枕头。我从他身边走过时完全没注意到他。也许是我的枕头太多了。
“离开我的房间!嘿!离开我的床!你满身臭汗!”
“嗯,看起来你没生病。”他坐起来,斜眼看着我。
我从他那儿把枕头抢过来一闻,一股汗味。“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枕头,肖恩。”我把它扔回去,压低了声音,“我从没说过我生病啊,我只是需要休息。你是什么时候闯进我家的?”
肖恩从枕头堆里爬出来,坐到我旁边,这时我已经系好了靴子。“下次你需要休息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你知道我和克莱尔相处的时候需要个能起缓冲作用的人。”
“你终于出现了。”克莱尔走进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马克杯,“我们等了你二十分钟。你不回我短信,所以我只好输了车库密码。”她举起杯子,开始给我讲跑步的经过。
“对不起。”我接过杯子,一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像蜘蛛一样爬上我的皮肤。我把杯子举到嘴边,一股浓郁的香味深深地飘进我的肺里。
我举起的手停了下来。
我十岁时,曾被抓到偷东西。倒不是被商店的人抓到的,而是爸爸发现我在房间里吃着偷来的糖果。那年夏天,我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短暂的侥幸行为而感到后悔。最初,是在爸爸带我回到杂货店去承认错误的时候;之后,是他坚持让我赔偿比糖果成本高一百倍的钱的时候;直到现在,只要在电视上看到银河牌糖果的广告,我还是会感到很讨厌。
咖啡也一样。
我和爸爸都是去“荷兰兄弟”喝酒的忠实顾客,那家商店旁边就有一家我们经常去的“荷兰兄弟”。
妈妈更喜欢自己冲杯咖啡,这是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之一。她还在这里的时候,早晨我总能闻到这种咖啡味儿,但过去的几个月已经没有过了。
我把端到嘴边的杯子放了下来,搁在梳妆台边上,就好像它有毒似的。
克莱尔捂着屁股:“怎么了?我冲的就是咖啡机旁边那袋咖啡,还加了纯牛奶和糖——”
肖恩发出好奇的声音,拿起杯子。
“——就算是加了杏仁奶和甜叶菊味道也还可以啊,不会让人突然就胖起来的。”
我摇摇头:“这是我妈妈的咖啡。”
克莱尔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她把杯子从肖恩手里抢了过去。
“嘿!”
她对肖恩皱了皱眉,然后把杯子端出了我的房间。
肖恩也皱起眉头,直到他看到我的脸。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们就听到厨房里咖啡被倒进水槽的声音。然后,克莱尔回来时,先把头伸进门里看了看。
“你妈妈不做柠檬松饼吧,她做吗?”
“没做过。”
“太好了!”克莱尔拿出了一个装满柠檬松饼的盘子,“我一直在研究一个配方。”我咬了一口松饼,正嚼着,克莱尔盯着我的脸。考虑到松饼应该是克莱尔眼中的健康食品,我觉得那松饼已经算是好吃得不得了了。尽管克莱尔坚持健康饮食,但我仍然没习惯把好吃的和健康的联系起来。
“嗯。”我递给她一个,她又放回盘子里。
“你能吃出我是用龙舌兰花蜜代替了糖吗?”
肖恩含着满嘴松饼,嘀咕道:“龙舌兰花蜜到底是什么?”
我笑起来。
克莱尔很放松地坐在床上,挨着我。
“咖啡的事对不起啊!”
“别这么说,我今天只是有点儿敏感。”
我试着想和克莱尔聊聊我父母吵架变得更厉害之后的事。肖恩也有点儿想知道。我知道他们努力地想要理解并分担我的感受,但他们很难感同身受,因为克莱尔父母之间一次最激烈的争吵竟起因于在约会之夜由谁来挑选要看的电影。
肖恩说,他父母有时也吵架,但是当我要他给我举个例子时,他却咕哝着说他父母大多时候其实是和他姐姐吵。我听到的父母吵架,是直到他们把嗓子都喊哑了。
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再也没和他们聊过这个话题,但这次我得说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她昨晚打电话回来了。”
克莱尔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安静!”克莱尔对说话有点儿自己的习惯。她连说出“闭嘴”这样的话都会紧张得汗流浃背。
同时,肖恩问道:“你没事吧?”
他们都坐在我床边,而我站在梳妆台前。“她只和我爸爸通话了。”肖恩挪到我身边,把他的肩挨着我,温暖而坚实。我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挪开了我的肩膀。我不可能在肖恩身体的任何部分碰到我的时候还能谈论我妈妈。
克莱尔的松饼吃下去感觉像块石头掉进了我肚子里。关于妈妈离开的事情,不管我多么想向我的朋友解释,都没办法解释清楚的是,我需要事情是我一直认定的那样:她是离开的那个,她从未打电话给我或试图联系我。她就是那个切断一切联系的人。她必须彻底离开,否则我就不能呼吸了。
克莱尔脸上的表情和我们一起学习化学时我看到的一样,那是她必须研究的一门学科。
“她对他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当我问爸爸这事的时候他真的很难过。”
“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闭嘴,克莱尔。”
克莱尔猛地转向肖恩:“你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但是……”克莱尔转回我这边,“你认为她想……回来?”
什么?跪在我脚边求爸爸和我把她带回家?多么可笑啊!
我耸了耸肩,决定不在靴子上系蝴蝶结。我弯下腰,开始重新系。克莱尔和肖恩还在争辩,但我没有听。
我努力不去想妈妈为什么打电话回来。我怀疑她突然长出了一颗人类的心,这让我有了选择的余地,但我不想选,不想选,让我自己好好想想。他们毁了爸爸和我一起建立起来的脆弱的新家。
我系上鞋带又解开,解开了再系上,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少次,直到肖恩跪到我旁边说:“吉尔,住手。”他抓住了我的手。
我猛然抽出我的手,并没有故意去装作很随意的样子。我站起来,假装检查我的钱包、钥匙,还有包,这样使我的情绪得到了控制。“嘿,谢谢你们来看我,还有你的松饼。”我对克莱尔说道,她看起来还很慌乱,“但如果我不快点儿走,我就要迟到了。”
“你要搭车吗?”肖恩问。
“昨晚我开车回来的,谢谢。”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对那辆破马自达如此感激,我不认为那天早上我还能和肖恩共乘一车。
他点了点头,然后停下来对克莱尔说了些我听不见的话。不管是什么,她很明显地放松下来,这让她又有胃口再吃一个松饼。
“你真的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克莱尔问。
我的胃开始疼了。
“别说了,克莱尔。”肖恩的语气有点儿警告的意味。
我坐在床上,就在克莱尔旁边:“松饼还不错。你应该上网把你的食谱展示出来。”
克莱尔向前倾身,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挣脱了克莱尔的拥抱,我们走到外面各自的车前。上车前我听到的最后声音是肖恩说的话,声音又响亮又清晰。
“除非你吃克莱尔的松饼吃坏了肚子,否则明天别想再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