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是工作。我和爸爸修理了一辆奥德赛和次日准备大修的凯美瑞。我们还接待了比平时更多的客人,所以,我没有顾上丹尼尔的吉普车。
但是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一直没出现。
所以,是的,仅仅出于不想回家,我再次主动要求由我来关门。我尽我所能地拖延时间,一直待到十点以后才回家。
我回到家时,爸爸在沙发上打着呼噜,手里还握着电视遥控器。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剧烈的刺痛。我讨厌看到他在电视和外卖前孤独沉睡的样子。如果任由我的想法发展下去,我可能会跌入一个扭曲的“厌恶黑洞”,那里充斥着所有的抱怨。
柜子上放着比萨。我扯了两块,从冰箱里拿了瓶汽水。把遥控器从爸爸手里抽出来,找了一部我喜欢的老电影,缩起脚坐到他旁边。
我咬了两口比萨,这时爸爸搂住我的肩膀抱了我一下,睡意沉沉地说:“店里都还好吧?”
我一边吃一边告诉他店里的情况。还没等我吃完第二块,他就又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于是我假装打了个哈欠,告诉他我要去睡了。我回到房间,等屋外传来他微弱的鼾声后,便爬到窗外,来到屋顶上。
到了上面,我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没有被炎热打扰的厌恶感。与上一次眺望的星空不同,这次的天空繁星点点,月亮仿佛近在咫尺,柔和的月光包裹着我,真美。
尽管繁星点点,我的视线却老游离在天空之外,投向隔壁。丹尼尔可能忘记了他的吉普车,或者忘了取车时间,又或者一直在等窗户修理工。我正思索着更多的可能性,突然一个高高的黑影从丹尼尔家那边闪了出来,吓得我把一只脚滑到屋顶外面,忍不住叫出声来。
“你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丹尼尔走到近前,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有几分钟了。看来你真在看星星。”
我趴在屋顶上,偏着头,想看看爸爸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房里依然很安静,我的心跳逐渐缓和了下来。
丹尼尔看着我,微微皱着眉:“我可没打算吓你。”
“没关系,他没听见。”
“如果他听见了,你会有麻烦吗?”
“我?不会。你?会有。”
丹尼尔把两只手揣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本来这个姿势应该是很随意的,但他却不是。每次有车经过,他都很紧张,就好像那辆车会撞向他,而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惕。
“你今天没露面啊!”
“出了点儿事儿。”
天气很热,我也很累,这让我有点儿烦躁不安。
“是的,我也有过。糟糕透了。”
“对不起,我应该打个电话的。”
我心里一颤,因为他的道歉听起来确实很真诚。况且,见到他,我也得跟他道个歉:“没关系,我根本没顾上你的吉普,不过明天我打算第一个就处理它。”
我俩都不擅长闲聊,因此至少过了足足一分钟后他才打破沉默,评论了一下天气。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站在外面,外面就像个烤炉。”
我假装看向别处又把头转了回来。“上面好多了。这里有风。”正说着,一阵微风吹来,撩着我的马尾辫跳起舞来。
又一辆车开了过去。丹尼尔快速迈了两大步,两只手撑着我们两家之间的院墙爬了上去。他顺着墙走到我家这边,用同样的动作爬上了屋顶。
他坐到我身边,两只胳膊放在弯着的膝盖上。我说:“嘿!不是开玩笑,如果我爸爸听见你的声音,他会狠狠收拾你的。”
“那你就不该邀请我。”
我双眉紧锁,看来我们对于邀请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
丹尼尔叹了口气:“我不会待很久,可以吧?”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望着满天的星星。
我们沉默着。我不停地用余光瞥他,考虑着我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这要是白天在店里的话,情况就要简单很多,但现在在我家屋顶上,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了。这里是我的私人领地,而且我几乎不了解他。
我的注意力全都在丹尼尔身上,竟没发现一辆车停在了他家门口。但丹尼尔是知道的,可他仍然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两只眼睛注视着天空,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车门关闭的声音才让我注意到,是他妈妈回来了。
怪不得他喜欢我的屋顶。
当夜晚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从远处传来的汽车的嗡嗡声时,我觉得我可以做的不仅仅是给丹尼尔一个藏身之地。也许我可以帮助他忘记他在逃避的东西,至少暂时忘记。
我抱着膝盖,用下巴指着那面墙:“你刚才爬得很轻松,爬过很多墙?”
他耸了耸肩:“要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可不想描述我的方法,我得像一头搁浅的鲸鱼一样不停地胡乱扭动才爬得上那堵墙。
“差不多和你一样。”
他浅浅一笑:“差不多,是吗?有机会你得给我展示一下。”
我笑了,笑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也因为丹尼尔看起来不再像要跳下屋顶而松了一口气,他的浅笑似乎变得亲切了,也许吧。
一阵热风吹过,吹起了丹尼尔额头上几束汗湿的黑发。
“凉快点儿了,不是吗?”
“我不觉得这风可以描述成凉快些,只是稍微好点儿了。”丹尼尔回过头来,“那么,我正在看的是什么呢?”
我们没坐得特别近,但我分明感觉到他好像挪到了我身边。这让我有些惶恐,就好像爸爸第一次教我开手动挡汽车时的感觉,我特别担心自己闯红灯,因此我不得不把车停下。
“在亚利桑那州,我们叫它们星星。”
又一个浅笑扯动了他的嘴角,但他的视线始终盯着天空,完全不看自己家。
“我想你可能知道一些星座什么的。”
“在那儿,”我指着他左肩上方的天空,“天文学家叫它北斗星。”
他笑了,我觉得那笑声让我从头到脚都感到满足。我指向更高的地方:“好的,看见一小堆星星了吗?我记得他们叫它人马座。”
“那个呢?”丹尼尔把我的手推向另一些星星。这是他第一次碰到我,一种陌生而奇妙的感觉传来。
“不知道,我可不是拿着望远镜什么的坐在这里。”我只记得人马座,因为它是以人马命名的,肖恩曾对希腊神话特别着迷,而我曾对肖恩特别着迷……我感到一丝歉疚。我把手从丹尼尔的手中抽了出来。
丹尼尔依然盯着天空,细小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发热,甚至他的双脚也是。
“我可能夸大了风的作用。”
“是啊,不开玩笑,我曾认为费城的夏天很热,但是天啊,这里比费城更糟!”
这我可帮不上忙。我笑出了声:“你会习惯的。不过,这里的日出真的很美,也许能帮你缓解一点儿对太热问题的不满。”一大早同克莱尔和肖恩一起跑步让我经常看到日出。
“你每晚都坐在外面?”
“不是每晚。”自从我父母开始不断争吵以来,我已经记不得上次一整晚待在屋里是什么时候了。有些东西比炎热更令人感到压抑,我不奢望丹尼尔也能明白这一点。
“你家里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我感到丹尼尔在看着我,以至于我不得不看向他。我瞥了一眼他的家,然后沉默了,那一刻我清楚,他也许能够理解。
一些话从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被拖了出来,就好像我正在挖一座坟墓一般。
“我父母吵架就像专业吵架人员似的,我妈可以拿奖牌了。她知道如何用尖叫迫使我爸沉默,知道如何把音量提高到让我真真地感受到脚下的屋顶都在震动的程度,还知道如何在他试图作罢时继续步步紧逼。我都可以把他们穿过这个房子的路线画成地图。哪怕是在屋顶上,我都可以听见他们的争吵——多数时候没有几句像样的话,都是些充斥着激烈、愤怒和轻蔑的指责。”这种感觉让我无处可逃,它缠绕着我的身体,让我变成一个囚犯,夜夜如此。
“后来,她走了。”我说着说着哽咽了,“她做了一些让我无法原谅的事。第二天早上醒来,她走了。”我狠狠地咬着舌头,那种疼痛让我确定自己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情,“我不是想让她回来或是别的什么。他们总是吵架,没有什么能让她满意,但现在只剩我和爸爸了,屋里却安静得吓人。”我感到眼睛开始疼痛,那种深深的扭曲的仇恨再度袭来。
我俯视着一块散落的瓦片,那是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地将它剥落、弄碎的。我轻轻地转身背对着丹尼尔。
“你为什么搬到这里来?”我扭过头看向他,“你家里怎么了?”我知道这是在戳人的痛点,但我确实也没期待他会回答。我猜想他会离开,我想让他离开。我本不想说这些关于妈妈的事情。我感觉就像揭开了一道伤疤,现在它又开始流血了,我想独自一人疗伤。
丹尼尔笑着,但那不是亲切的笑,而是那种当一个客人大声叫喊着进入汽修店时,我不得不伪装的笑容。“我把妈妈带到这里来,因为我们需要让一些东西远离我们的家。她不想离开,但我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所以她现在和我在一块儿并不开心。”他笑着,我的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你已经知道这些了。”
是的,不是玩笑。我什么也没说,能说什么呢?我本可以问他关于他妈妈提到的监狱的事情,但如果问了那意味着我得用一些自己的事情来交换,我可不想继续交流下去。
我不知道之后我们沉默着坐了多久。时间长到我已经不再后悔我说过的话了,但没有长到我可以找到其他的事情来说。他终于下去了——就像上来时一样平稳,我没有试图阻止他。但当他说第二天十一点来取吉普车时,他向我投来了一丝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