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爸爸不再播霍尔与奥兹的音乐,我才意识到它已经成了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妈妈打了那通电话以后,他播放音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再没什么音乐可以伴我翩翩起舞了,爸爸变得安静又消沉,好像又回到妈妈刚离开的那段时间。
最糟糕的是星期天。在教堂做完祷告后爸爸总是变得更安静、更消沉。回到家,我会看到他的目光总是萦绕在那些能让他想起妈妈的事物上。上周日,他在大厅的衣橱前站了二十分钟,看着挂在一件外套衣角上的她大学联谊会的徽章发呆。当我问他怎么了,他向我投来奇怪的眼神,仿佛我应该对他如此模样做出解释一样。
除此之外,我们只剩下说话和工作,但他不再在工作板上画漫画,甚至在我放了他最讨厌的音乐,他也没有任何回应。直到周末,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扫视他桌子上的架子,直到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我边往车库走边掸掉上面的灰尘,将它放到他面前,那时他刚好要吃完烤牛肉三明治。
对于那些外行来说,这个修车板比赛的奖杯看起来就像个钉在一起的排气管和扳手,只是被喷了金漆而已。而实际上,对内行的人而言,那是他们最梦寐以求的奖杯。
或者至少对我和爸爸来说,是这样的。
我八岁的时候,我们搬到这里,开创了修车板比赛。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和最糟糕的日子之一。
我们的老房子比现在的大得多。它有一个小小的花园,而附近除了饼干店什么东西都有。克莱尔也住在这条街的拐角处,所以我不想搬家。我当时对钱一无所知,但爸爸解释说,我们不得不卖掉我们的老房子,换个小点儿的,以便从快退休的前任老板手里买下汽修店。我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爸爸都在店里工作,而且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带着我,所以我确实很快就接受了这个想法。
妈妈很难被说服。
她不想搬家,也不想买下那家汽修店。她不想放弃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东西去收购她从一开始就不想要的东西。她不去找新房子,在我们的老房子卖掉后还拒绝搬家,可以说她使一切都变得难上加难。我们搬家的那一周时间里,她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她姐姐家里。
我还记得在搬家的面包车里,我坐在爸爸身边,他向我介绍着关于我们小小的新房子的一切。他不停地称那个房子为“我们的小房子”,这让我觉得我好像是劳拉·英格斯·怀尔德[20]。我有点儿迫不及待,兴奋地想看到一切。爸爸说“小房子”很小,需要修缮一番,就像汽修店里的汽车一样。他解释说,妈妈不愿意搬离原来的家,但我们可以在她看到房子之前把它修缮一新,给她一个惊喜。
他把它变成了我们的游戏。我觉得他整整一周都没睡过觉。我们把屋子的里里外外都粉刷了一遍。爸爸还让我为他们的浴室挑选了颜色,我选了柔和的长春花色,因为这是妈妈的最爱。新房子没有花园,但我们在窗户旁建了个花箱,在里面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爸爸甚至在前门上挂了一个门廊秋千,想把那块比门突出好几英尺的,向下连接到车道上的长方形水泥板给装扮一下。这和我们以前的房子一点儿都不一样,但我还记得当我们完工的时候它还是很完美的。
圣诞节到了,爸爸把我送到妈妈的姐姐家,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们一起开车出去看灯了,同时他可以摆脱我的帮助,给新房子再添置一些东西。
妈妈开车带我们去了她喜欢的“漂亮房子”,在隔壁的高档社区里。她指给我看她最喜欢的那栋:一栋两层小楼,前面有一个小阳台,她称它为“朱丽叶阳台”。主人用白色小灯把它的每一寸都缠绕了起来。我微笑着,把脸贴在车窗上,告诉她爸爸也可以在我们的小房子里为她挂上这样的灯。她没有回答,而是把车停在楼前自己哭了起来。
当我们开车回到新房子的时候,她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花箱和门廊上的秋千。爸爸出来的时候,她没有对他微笑。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非要把她的手指从车门把手上挪开。
我拉着妈妈参观每个房间,跟她说爸爸和我完成了哪些任务,她一直保持沉默。来到洗手间时,我记得我很努力地笑,连脸都笑僵了,以为她最终会开心起来。
但她甚至都没有进来,只是朝周围看了一眼,脸上终于有点儿表情地问爸爸,他是否觉得只要把这里粉刷一新她就会喜欢上他买的破房子。
我难过地哭起来,爸爸抱起我,简短地告诉她,让她自己收拾行李。我俩径直去了汽修店,他把我放在一个修车板上,然后把他的修车板并排放在我的旁边,说了我打算在十八岁文身时要说的一句话:“各就各位,准备好,出发!”
那天晚上,我是最终的获胜者(由于他在后面推着我),他把我名字的缩写刻在了那个修车板竞赛奖杯上。
这些年来,他的名字在奖杯上占据了更多地盘,但我的名字也在其中。我们还有足够的空间可以继续刻名字。
“你觉得怎么样?”爸爸从三明治看向奖杯,我问道,“我甚至还能找到第一次比赛的签名。”我把奖杯转了一下,让他看到我们名字的缩写。在我还小的时候,总是他在照顾我,找到逗我笑的方法。现在换我来照顾他。
“你不觉得现在还玩这个有点儿过时了吗?”
“你知道修车板比赛的规则,如果你拒绝接受挑战,那将被认定为弃权,据我的统计……”我拿起奖杯,仔细检查,“你领先的优势正在减弱。”这么多年来我们的“赛程”变得渐趋复杂,我的成绩也有所进步,但还不够。基于爸爸拿过奖杯仔细研读的样子,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我认为,我的激将法已经勾起了他好胜的天性。他的眼神掠过那块掉了的油漆,动了动嘴。
“你在看哪儿?”
他指的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年。
“那年,我不小心置自己于火灾之中。太可怕了,爸爸。谢谢。”
“你比赛栽进抹布箱里可不是我的错。”
“给修车板点火可是你的主意!”
“你的裤子只被烧焦了一点点,我当时还觉得那样看起来挺协调的。”他拍了拍我的头,“现在想来觉得真挺好的。”
我想起来了,我知道了:“你去捡那些修车板,我就阻止你收拾——”
前面的门铃响了起来,有顾客上门了。
奖杯又被放回到布满积尘的架子上。
那天晚上,当爸爸关上卧室门时,我打开了窗户。我坐在窗台上,把腿垂到外面。当我终于站在屋顶的边缘,凝视这夜色,我感到无法呼吸。
丹尼尔已经在那儿了,在等我。
“对不起,”他看到我很惊喜,“我猜你不会想让我敲你家的门。”
他的意思是我爸爸在家里。是啊,是不太好。
“你猜得对。”我踮起脚尖,用手扒住两边的瓦片。我其实不希望让丹尼尔看到我爬屋顶时笨拙的样子。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爬上去,这时丹尼尔蹲在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
“让我帮你。”丹尼尔拿起我的手,让我抓住他的手,轻松地把我抬了起来。我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时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然后当我们都坐下的时候,他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你的手。”他举起一只手,抚平我的手指,“你的手指像个机修师的。”
我把那被公认为粗糙的手伸进了我的膝盖中间:“我喜欢自己的手,它们告诉我我是谁和我做过什么。”
丹尼尔眼神闪烁地看着我:“我也喜欢。”他又伸手过来拉我的手,他的手指在我并不柔软但仍然敏感的皮肤上滑过。他在我手上发现了一个伤疤,那伤疤从我的拇指底部一直延伸到了手掌中间。
“这是怎么弄的?”
他的手指滑过我的手让我很难说些什么。
我假装要看看这个伤疤,好像忘记了这两英寸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我试图撬开老新星[21]的引擎盖时滑倒了。那辆老新星已经生锈了,我爸爸当时还在修理它。”
“那时你多大?”
“七岁。”我意识到自己告诉了他那天的事,那天爸爸发现了摔倒在新星车旁几乎晕倒的我,看到地上的鲜血时,他吓得脑静脉几乎破裂。我缝了十二针,换了套新的工作服以后,他教会了我怎么正确地打开引擎盖。
“不是说我不再会受伤,而是我再也没有站在老新星错误的一端了。”我笑着向丹尼尔眨了眨眼睛,“那你呢,有没有值得炫耀的伤疤?”
“没有,没有。”
他至少有两处可见的伤疤,一处在他走动的时候才能看得见的锁骨上,还有一处在他的眉毛上。但我还没来得及问其中任何一处,丹尼尔就已经向前倾身,用他的手背沿着我的下巴下面蹭了一圈:“这个呢?”
我挪开下巴,避开这种肌肤的触碰。
“对不起,这问题太私密了。”丹尼尔说。他误解了我的反应。
“不,不是,其实不算隐私。我骑着修车板在车库里跟我爸爸比赛时弄的。”
丹尼尔惊讶地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在我们的沉默中,我意识到他给了我更多的选择,要么我愿意告诉他更多,要么不再继续。我已经习惯了克莱尔对我不依不饶的提问。所以当没有人把我从一个话题里拉出来时,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选择了告诉他更多。关于搬家的事和妈妈的事,还有爸爸如何把糟糕的一天变成令人惊喜的一天。
与丹尼尔谈论这些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是在向某个从没受过这么多伤的人暴露一处溃烂的伤口。他有自己的伤口——我确信他的伤口比他说出来的要多,但我不认为有必要把它们拿来比较。重要的是我们都流血了,流多少又有什么重要呢?
就像这样很好,我再次望着空中的星星,它们比以前更明亮,更多了。
丹尼尔也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