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尼尔的嘴仅离我几英寸时,我的胃突然抽搐起来,“砰”的一下消散了所有的意乱情迷。
我猛然转过身去,同时脑海里闪过一句脏话。忽然一个人影从我身后挂着“已占用”牌子的房子穿过。
亮起的廊灯引发了我一系列的胡思乱想,我仿佛看见自己被逮捕的情景,我将穿着湿透的衣服入狱,爸爸再也不会让我碰那辆凯旋闪电,再也不会让我接近丹尼尔。
仅花了半秒钟时间想这些就足以让我的肾上腺素极速飙升。我发誓,我穿过泳池爬上去的速度一定足以打破某项奥运会纪录,其间丹尼尔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跳起来,骑到墙上,然后俯身过来帮我。我扶着他的肩膀,他的手紧紧搂着我的腰,将我举起来,送到墙的另一边。
如果此前我的心脏算是猛烈跳动的话,那它和接下来我再次“疾奔”时的心跳相比,完全不值一提。我沿着房子的侧面奔跑,闪过窗户,躲过一大堆桶装仙人掌,一路跌跌撞撞。在我感觉心脏就快停止跳动的时候,一双手把我拉进了灌木丛的阴影中。
丹尼尔把我搂在怀里,对我做了个“嘘”的动作。
突然安静下来之后,我意识到躲起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因为我已经穿过后院来到了房子前面。
“他们看见我们了吗?”
丹尼尔摇摇头:“我觉得没有。我们没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人叫出来。嘿,也许他们也是偷偷溜进来的人?”
也是“溜进来的人”。一想到我们也属于这一类人,我就觉得恶心。
他的笑声吓了我一跳。“你看起来完全吓坏了。我们没事,没人看见我们。”他抬起手,用拇指轻轻擦掉我脸颊上的水珠。
我确信他做这个手势是为了安慰我,直到我自己的感官确认了他的话——没人在院子里大声喧哗搜寻我们,我的心跳才平复下来。一分钟后,当我看到院子的灯关上了,我才真正地松了口气。
但这只不过是把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换成了另一种。
没有了池水的包围,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暴露于湿漉漉的衣服之下。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冷,而是由内而外地热。我意识到我对丹尼尔产生了一种念想,想看看他一丝不挂的样子。
他把手从我的脸上放下来,但没有后退。
突然间,眼前这一瞬好像接上了在泳池时的最后那一瞬。丹尼尔走得更近了,但没有碰到我,而我其实可以用一个深呼吸打断这一切。当他的手滑上我的胳膊,越过我的肩膀,托起我的下巴时,我微微发抖。他应该不是在找寻伤疤。
“吉尔?”他说道。这是一个询问,也是一个请求。
我需要做的就是抬头往上看。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和我们两人的热度。那一刻,我对他来说不再是十六岁。
但对于我来说,仍然是。
我后退了一步。我原以为会听到他的叹息或是别的什么,但他没有。
我恨自己无法直视他。我是不是毁掉了这一切?为什么我不能向前半步而是后退呢?我想吻他。哇,我想吻他吗?可亲吻丹尼尔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几乎不敢相信他差点儿就吻我了。他心里更清楚,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两次差点儿亲了我。这看起来可不像他忘了自己多大或者忘了我有多大。吻我对他来说可能比对我来说更糟糕,因为之后他可能发现我的吻技青涩到与他完全不同的程度。这令我的心纠结徘徊。
“不,你是对的。”他双手穿过他的头发,“是我没有考虑清楚。”然后他用微弱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重复了这句话。
“好吧,我们之间有分歧,所以趁还没吵醒所有的邻居,我们该走了。”没等他回应,我就从他的身边走到人行道上,离开了灌木的阴影。
“吉尔,等等。”他小跑着来到我面前,“嘿,我……”
我喘着气。
丹尼尔站在街灯下,灯光照亮了刚刚被池水和阴影隐藏的部位。我看到了他裸露在外的肌肉,苍白的皮肤上无数的伤痕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烧伤的伤痕在他的肋骨边上留下了丑陋的图案,显得面目狰狞,新愈合的伤口和斑驳的旧伤交织在一起,简直伤痕累累。
我轻声叫着他的名字,把手伸向他。
他猛地从我身边退去,温柔的眼神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看着那道从他的肚脐经过一直延伸到腋下的伤疤,我感到一阵眩晕。“你这是怎么弄的?”
他迅速穿上他的T恤,把还湿着的头发向后拢,看向四周,就是不看我。“我该送你回家了。”他又开始走起来,只是发觉我没有跟上去以后,又停了下来,“别跟个孩子似的,吉尔。我们走吧。”
所有顽皮的柔情都不见了。
我的注意力都在他曾被伤害这件事上,自动忽略了他言语中透露的不耐烦。很糟糕。不止一次的伤害。
“丹尼尔……”
他把T恤掀了起来,我有点儿害怕。
“看到了?这些都是旧伤,在我搬来之前留下的,可以了吗?”
不,不可以。这些伤没有那么旧,至少不全是,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我回忆起第一次见他的那晚,他那僵硬的样子。我曾以为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和他妈妈吵架,现在想来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痛苦。那么多的伤痕,怎么会这样?他似乎曾经被撕裂过,但没人费心再把他拼回来。没人。
一些愚蠢的想法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比如,他为什么能如此轻松地爬上我的屋顶?或者当我们在水池里玩的时候我是不是伤到了他?
但一个无法动摇的想法是:有人伤害过他。
这些问题盘旋在我脑子里就像有很多条蛇蜷缩在我肚子里一样,突然丹尼尔又开始走了。我追上去,牵住他的手。他停了下来。
“搬家之前?这就是你搬家的原因?”
他转过身来,我分明看到了他的愤怒。他从来没用这种眼神看过我。这种眼神令我对他曾有的迷恋一扫而光。
我们站在人行道上,完全暴露在周围街灯的照射之下。但我毫不在乎,我看着他的脸,等着他开口。
“我爸爸,”他带着扭曲的笑容说道,“和你爸爸完全不一样。”他舔了下嘴唇,“我打赌你爸爸会教你骑自行车、开车、换刹车片,对吧?我爸爸教我要保持沉默,教会我区分我妈妈每次哭泣是因为她很沮丧,还是她需要去医院了。”他弯腰捡起一个空罐子,奋力向身后的墙上砸去。
罐子被扔得离我很远,但还是让我感到害怕。
“我曾经求她和我一起搬走。我告诉她我会照顾她的,她必须离开他。等我足够强壮,有了还击之力之后,他就不敢再打我了,所以我敢当着他的面跟我妈妈说这些。”
我看着丹尼尔,他显然有些崩溃,就好像他全身的骨头正在萎缩。他接下来说的话声音小得几乎算得上在自言自语了。
“她不肯走。她不肯跟我一起搬走。她站在他身边,就好像我才是令她害怕的那个人。我!”他使劲地捶着胸口,猛烈到让我有些害怕,“我无数次站在他们之间,让他来打我,这样他就没有力气再去打她了,无数次……所以,我丢下了她,把她留给了他。那天我本应该杀了他,我本可以杀了他。”
他用如此冷漠的方式谈论着要杀了他爸爸时,我本应该被他的话吓到,但我没有,我只是从他的呼吸声中听出了痛苦。
“最后一次是一个邻居听到尖叫声后打电话给了我。我差点儿没能把她从他手里救下来。”他的手垂到身体一侧,越过那道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
我想象着他没说出口的话,把它们与我记得的那些伤痕联系起来。那么多伤疤。而他就在这里,丹尼尔就站在我的面前。
“他差点儿杀了她,下手那么重,连警察都不再给她选择的余地了。但即使那样,她还要等他。连骨头都被他打断了,可她还是愿意等他。这算哪门子爱啊?”
这根本就不是爱。
“她还没出院我就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她想留下,所以我根本不让她有选择的余地。她没钱,没地方住,她的丈夫因为使用致命性武器重袭他人而被关进监狱。如果我走运的话,他要被关十年。如果他走运的话,时间应该更长。如果再让我看见他,我会用他最喜欢的棒球棍打碎他的头。”
我不得不闭上眼睛,但这样更糟,因为丹尼尔的话描绘出一幅令我难以接受的可怕画面。它让我觉得,自己最近向他倾诉的关于我妈妈的事情,听起来是那么不值一提。但丹尼尔继续说着话,让我无法仔细去琢磨。
“她一直想生活在更暖和点儿的地方……她讨厌下雪。所以我们搬来了这里,她的生活里不再有雪,不再有……”他哽咽了,没法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停下来。他不必非说不可。
我想走上前去,抱抱他。我迈了一步,又犹豫了,担心我碰到不对的地方会弄疼他。之后我心里对造成这一切的人生出一种极度的仇恨。这种仇恨催生出一股强烈的暴力欲望,我的眼圈红了。
丹尼尔没有注意到我自己所感受到的情绪变化。所有的情绪在此时是没有帮助的,因此我尽力把它压下来,向前走了一步。
他伸出手,抓住我的衣服,把我拉向他。
他紧紧地抱住我,很紧,几乎能勒断我的肋骨。
最后,我们在街头面对面坐下,我双腿屈膝坐在他对面。他说着,我听着。他没再谈他的爸爸——我清楚他已经不会再谈关于他的话题了,而是谈起他妈妈。我从他说的每句话里都能看出他有多么爱她,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爱。
我当时能想到的就是,为什么?那个女人何德何能配得到如此深厚的爱啊?促使我一直安静地听下去的唯一原因是,我觉得他也在不停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他没说出口,但从他的每一个停顿、每一次呼吸中我都能感受得到他在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
出于自己小小的私心,我把这个问题藏在了心里,以便偷得属于他的这一刻。一切看起来是那么不公平,有些人爱得这么持久,有些人却那样善变。丹尼尔的妈妈没做过任何配得上这份爱的事,至少从他所说的来看,她什么也没做。我的爸爸比我更努力地去和我的妈妈相处,但结果却是一样的:她不爱我俩中的任何一个。当我尝试去分析,去定义她的行为时,我发现只要漠视或怨恨存在,爱就不会靠近。
那为什么他还爱她?
为什么她不爱我?
我们都没有答案,我们都缺失了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我握住了他的手,用我的拇指在他指节上摩挲着。直到丹尼尔把话说完,我都没有感到一丝不自然。有些东西在共同面对事情时消失了。
现在我们不再像漂浮在泳池里那样,带着渴望甚至大胆地想要拉近彼此。我们只是坐在破败的街边,地上满是鹅卵石和烟蒂。
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我们坐在那里,任凭昏暗的路灯和我们的话语去揭开,那曾试图掩藏起一切情绪的深深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