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洗澡是一场修行。水打在我身上就像子弹射在我身上一样,皮肤一夜之间出现了许多红斑。感觉皮肤绷得紧紧的,每做一个动作都好像会裂开一样。
皮肤之下也很疼,因为一些与晒伤无关的原因。
我一直冲着,直到水开始变凉,直到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事情上。我从壁橱里找了件最轻薄的夏装穿上就匆匆出门了。
昨晚把爸爸的货车扔在路边而没停在车库是个错误,为此我的手不得不去触碰那烫得几乎快要熔化的安全带扣。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尤其是在去教堂的时候。当我握住方向盘的时候,感觉它黏黏的,就像要和卡车的其他部分一起开始熔化了似的。
然后,当空调不肯工作的时候,我哭得像个小姑娘。
我用手掌击打着这可恶的、黏糊糊的方向盘,直到手掌比身体的其他部位还要疼。
我像个两岁的孩子一样脾气暴躁,无法直视后视镜中的自己。我使劲打着方向盘,把车猛地掉了个头。
沿着车道。
驶入大街。
撞向停在路边的那辆车。
当我听见金属的嘎吱声时,我没有骂人,至少没有骂出声。说出声的只有不断重复的“不,不,不,不,不……”
我从未发生过交通事故,就连撞弯保险杠都没有过。当其他的家长还在教孩子骑自行车时,爸爸就已经在教我安全驾驶技巧了。
可我,撞车了。
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仍然很热的安全带扣,跳下车去查看损伤情况,看到一个女人站在被我撞到的车旁边。
我听见自己说着愚蠢的借口,就像那些把撞坏的车送来修的人对我们说的一样。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确实看见您的车了,但是我还是决定要撞上去?我想我给了她一张名片,告诉她自己是个机修师,可以修好那些——谢天谢地——不算太严重的损伤。事实上,我是刚刚开上车道,就撞上了这辆停在丹尼尔家门口的车。
我突然停下来,呆呆地愣着。
那个女人看起来四十五岁到五十岁的样子,很苗条,比我矮个几英寸,一头黑发盘成一个紧实的发髻,她太阳穴上有个疤痕,一直延续到她发际线的地方。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肤色。
“你是丹尼尔的妈妈?”
我在心里一直把她想象成另一个形象,一个虚伪又强势的女人,丑得和她这样的母亲很相配,是那种我妈妈本应长成但却没有长成的样子。丹尼尔的妈妈也完全不是那样。她很弱小,五官清秀,浓妆覆盖下的皮肤应该很漂亮。我想起了丹尼尔的伤疤,丹尼尔足够强壮,在面对我面前这个娇小的女人时是有能力阻止她的伤害的。
我的内心被复杂的情感拉扯着。我注意到她移动得非常僵硬,衣服看起来很笨重,就好像里面包着一套支架,所有这些笨拙掩盖了她的妆容。
但比这更刺激我的是,她对于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浑然不知。关于伤疤的回忆,随着他从小孩长成大人而不断延伸,令我震惊。野蛮、凶恶、持续,他是怎样从这些当中幸存下来?又是如何在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拒绝下活下来的,然后继续努力保护她?
我必须从这些思绪中跳脱出来,回到卡车上,回到我撞了车这件事上。
“你认识丹尼尔?”
她的声音深沉且刺耳——我立刻想象她的脖子被有力的手指掐住,声带被挤压并受到损伤。很可怕,但不及发生在丹尼尔身上的那些。他还是个孩子。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跑回车里,但那种冲动太强烈了。“我修过他的吉普车,我也可以修好您的车。把它送来店里吧。很抱歉,我必须走了。”我用力打开车门。
一种严厉且嘶哑的声音使我停了下来。直到看到她的脸,我才意识到那是笑声。她的眼线在眼睛周围收缩到一起,一只眼皮耷拉着,都没法正常眨眼了。这些都让我感到压抑。
“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他是个骗子。”
我没有猛地关上车门,而是缓缓推上车门,直到门被锁上。我身后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我没有感到和我妈妈相处时那种令人麻痹的、想要躲起来的冲动。我的感觉是更加暴力的,我任由这种感觉刺激着我,突然我转向她。
“我不认识你,甚至不完全认识你儿子。但我见过他的身体,也看见你正试图掩盖的那些有关你们的事。我不认为他是个骗子。”
这个看起来很柔弱的女人,是一眼看上去就会想去保护的女人,她上下打量着我。她的笑容几乎和我妈妈的一样美。
“你多大?十五?我猜他无论如何最后都得进监狱。”
她临别时的话和当时能吞掉灵魂的高温让我萎靡不振,我不知不觉地把车开到了教堂。我爸妈就是在那座教堂里结的婚。建筑本身是那种很古老的风格,通体洁白,上面有尖塔和钟。当礼拜要开始时,钟声就会响起。我冲进教堂时,钟声正在响起,我差点儿和一个有着火红头发的女人撞个满怀,她的酒窝和她儿子的一样。
“不,不,亲爱的,你被热坏了,是吗?”
肖恩的妈妈,阿迪森夫人,停了几秒后她把我拥入怀中。
“嗯,我是不是不能碰你?我可以吗?”
“我希望您不要。”我说。阿迪森夫人总是拥抱我,就像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一样,这让我感觉更不好了。她很容易就和我打成一片,如果阿迪森夫人在这儿我知道他也就在附近,这个想法使我的痛苦又增加了。
她动了动她的舌头:“你讨厌用防晒霜?”
“我发誓我涂了,一定是被洗掉了。”
“哦,亲爱的!”阿迪森夫人伸手抚摸起我的头发。我差点儿叫她停下来。那感觉太好了,特别像个妈妈,一个真正的妈妈。不是丹尼尔妈妈嘲笑的样子,也不像我那有着可悲借口的妈妈。
她问起我爸爸,我告诉她关于汽车拍卖会的事。每次有其他人出现在拐角处时,阿迪森夫人的表情都那么温柔。
“你需要我替你叫他吗?”
我的脸红到不能再红了,我不想在肖恩的妈妈面前隐藏自己的感情:“不,不用了。”
“所以,你一直一个人?你随时可以来我们家住,反正肖恩喜欢睡沙发的。”
肖恩讨厌那张沙发,几乎像他讨厌跑步一样,但是作为阿迪森家最小的一员,每当他们有客人来时,肖恩不得不让出自己的房间。他愿意为我这样做,但我在自己家都只是勉强入睡,和肖恩一起会糟糕一百万倍。在走廊里和他擦肩而过,在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的时候就遇见他,和他一起挤在沙发上,而他的哥哥们挤在另一边。
不。
最重要的是,我认为自己不能再接受更多阿迪森夫人慷慨给予的关心了。那样对我并不好,就像人们不会允许脱水的人一次喝下一吨水,那样他们会吐的。
“不,不了。”
“里克,”她向我的身后喊着,“吉尔今晚到咱们家住。看!”她把我转向她的丈夫:“到明天之前,她都是个烤熟的孤儿。”
阿迪森先生看看我:“你讨厌防晒霜?”
我准备解释,但随后叹了口气:“真的,我没事。就剩一个晚上了。谢谢您。”我在他俩之间来回微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不痛苦。我使劲笑着,把牙全都露给他们看。
“你确定?”阿迪森夫人打量着我的脸,她的表情充满关爱和其他触动我内心的东西。它与我在丹尼尔妈妈脸上看到的完全相反。我自己的妈妈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表情了。
一个小女孩从我后面冲过来,当她撞到我的腿时,我禁不住地闪开了。然后我又躲闪了一次,突然想起“我该去幼儿园帮忙”。
阿迪森夫人摇着头说:“不,你应该回家泡一个苏打浴。我会替你去幼儿园。你想让里克送你吗?或者……”她看向她丈夫,向着教堂点点头,“里克,去叫肖恩过来。”
“不!”他们都转过身来看着突然爆发的我,“我不用送,我会自己回家的,如果您不介意替我去下幼儿园的话。”
“没问题。你回家吧,如果你感觉好些了,或者想要感觉好一些,那就晚点儿再过来。”然后,她亲了我的脸颊。我很难过,但也是我很久以来感觉最好的时候。
在阿迪森夫人可能改变主意,再让她的家人送我回家之前,我奔向了停车场。
开车回家的时候,车更烫了。当我把车开进车库的时候,我非常痛苦,以至于都没有看到门口停着辆新车。
我小心翼翼地爬出卡车,在闷热的空气中几乎窒息。当我正要关上车库门时,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
“吉尔?”
我没有马上听出她的声音,这足以证明我当时感觉有多糟糕。我转身看见她从她的车旁向我走来,穿着一身深红色的紧身裙,深棕色的头发散在背后,一如既往地可爱。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