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她走了两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于是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要么是妈妈没有意识到,要么是她选择忽略我不愿遇见她的事实。
她走到车库的影子底下,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当她看着我时,她棕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吉尔……”
她想要抱我,把我拉到身边,用胳膊搂着我。我发出了点儿声响,向后退去。
我几个月没见过妈妈了。整个夏天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什么都没有。就好像她已经死了,或者是我死了。
尽管如此,让自己不走向她比我想象的要更难做到。我想让她抱着我。我已经可以看见自己摇晃着向她走去,这已经足够糟糕了。
我开始把所有的伤痛从我的脑海中剔除。我希望能像以前一样,像开始争吵之前,像她做了那些事情之前,像她离开之前,但这再也不可能了。
“不,不要,”我说,“我,我昨天晒伤了。”
她赶紧把胳膊放下,就好像拥抱我会伤害到她一样。我看见她注意到我发红的皮肤。“哦,亲爱的,”她的话跟肖恩妈妈说的一样,声音中包含的关心听起来也差不多,“在阳光下要特别注意自己的皮肤。”
我点点头,就好像她并没有无数次地对我说过这些一样。让所有事情变回以前的样子,假装这几个月,甚至比这还要长的时间里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也挺容易,真的。
“你擦芦荟了吗?”
我又点了点头。
“维生素E呢?”
“我只用了芦荟。”
“我想我留了一瓶在浴室的水槽下面。”她拉着我的手往里走去。
我跟着走了一两步,然后清醒过来:“妈——妈妈……你回来是干什么来了?”
“你不知道我打过电话回来吗?”
我又点了点头。我就站在她的身边,却发现很难组织更多的语言:“但是,为什么呢?”
她带着我又走了回去,我们都靠在货车上,之后她意识到自己还牵着我的手,于是她放开了:“我想你。我听说你正在跑步?”
我再次点点头。
她笑了,她笑起来好美。很多人是他们认为自己的妈妈美,但我的妈妈是的确很美。
有次我们一起去杂货店,赶上她感冒了。尽管她没有洗头,没有化妆,整个人憔悴不已,但店里的服务员还是争着抢着要帮我们把半包杂货拿到车上。
我对此已经习惯了,就像人们习惯看到大峡谷一样。即使你每天都能看见它,它也就是大峡谷而已。
“你看起来真棒。一点儿婴儿肥都没有了。”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来回地看,我知道我也在这样看着她,“哦对,我给你看点儿东西。”
她从钱包里拿出了又小又薄的东西。“我有个新电话,但好多功能我都不明白,我只知道它响起时该怎么接听。”她笑着,走到我边上,从我的包里找到我的电话。我看着她把自己的号码加到了我的通信录里。“好了。”她把电话放回我的包里,“现在你可以随时打给我。”
只要我愿意。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在的时候还有别的事情发生吗?你没文身吧?”她说着用肩膀撞了撞我,就好像她没有离开爸爸,没有抛弃我,而只是去旅了个游,现在回来了,所有事情又都恢复原貌了一样,但原貌已经不存在了。
她的又一次出现,将一切打回了原形。
“不,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她的笑容依然那么欢快。
“不要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她的笑容褪去了,但她再次尝试:“你是对的,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想知道在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
我有时也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样伪装自己。如果你能像做头发那样,挥手告别自己不喜欢的部分,生活会简单很多。
“发生了太多的事。”
“哦,那就从头开始讲,不要漏掉任何事情。”她向我凑了凑。我能感觉到她散发出的幸福,就像我下方那个还有温度的发动机散发出的热量一样。
当我开始讲述后,我数了数她的幸福感消退的时长,也就两秒钟。
“你走的那个晚上,爸爸坐了一晚。我知道,因为我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地给你打电话。”在我继续之前,我看到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之后的一周,除了接电话之外,我们俩谁都没有再说话。”
“够了。”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的声音则很平静,就像做梦一样。
“为什么?你不是想知道我整个夏天干了什么吗?我正在告诉你。朱迪阿姨来家里收拾你的东西时我不在家,但从爸爸的脸上我就可以知道那天她来过。”
“停下,吉尔!”
“他那天以后并没哭过。”
“我说了停下!”
“为什么?就是这么回事。你应该知道你做了什么。”我不再平静,不再靠着卡车,而是走到她面前,“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你甚至都没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我想打,也想回来看你,但是我不能。”
我像个白痴一样点着头,尽量不哭。我用胳膊抱着自己,尽管它们会碰到我的皮肤,尽管会很痛。
“我尽力了,吉尔。我努力了很久。你的爸爸,他不是那种最容易爱的人。”
错,她说的一切都大错特错。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爱的人。”
她的笑容有些傲慢:“我很高兴你这样看他,我也这么认为。”她看着我湿透的样子,用手给自己扇着风。“来吧,”她向我伸出手,“我们到里面去。我都这么热了,很难想象这温度对你的晒伤意味着什么。”
很痛,非常痛,但比不上让她出现在家里那样痛。那是爸爸和我的家。她不再属于那里。
“我没事儿。”
“你不需要在我面前假装勇敢,凉快点儿你会感觉好很多。我给你做个沙冰,怎么样?草莓的还是香蕉的?”
草莓和香蕉是我的最爱,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是。那也是爸爸的最爱。
“不,我不想你进去。”
这句话让她停了下来。“吉尔。”她的声音中透出痛苦,也有责备。
以前的那种想要顺从、屈服的感觉又出现了。她仍然是我的妈妈,但她是个离开了我的妈妈。在我的脑海中,她很早以前就放弃了自己的角色。我不再欠她什么,不再顺从,不再尊敬,不再爱。
“你别在这儿待太久,”我说,“告诉我你来干什么,然后你就可以回到你的空调车里,离开这儿。”
“吉尔!”妈妈很少像这样语塞。我有些得意。
“妈妈!”我模仿她的语调。她的表情很无语,但很快恢复正常。
“你现在就这么讨厌我?”
“不。”我摇摇头,耸了耸肩。我的声音那么不在乎,就好像自己在评价一个冰激凌和另一个比口感好在哪儿。“我不讨厌你。我对你毫无感觉。”
我几乎可以看到她的想法,看到她明白自己已经无法控制现在的局面,她甚至气得想杀人。
“我不想这样。离开是我做的最难的一件事。”
“是的,在你留下的字条中,你看起来要因此崩溃了。”
我就是要用语言伤害她,用这些回忆让她感到自责,或者至少发泄我胸中的压抑,但她的反应并没完全如我所愿。她不但没有被镇住,反而向我走来。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快要窒息了。你不会明白这种感觉。”
我想要嘲笑她的语出惊人。
“我不开心。”
“那现在你开心了?真好。因为爸爸和我不开心了。一想到你对我们做了这些,却没有任何报应,我就很不开心。”我喘着粗气。汗水从我的脸上滴落。我的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胳膊,以至于手指边的皮肤都已经发白。这样很痛,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终于对她说出了这些话。我不能跟爸爸说这些话,因为他自己也很痛苦。他甚至不知道肖恩的事。但我可以把这一切,把所有残存的伤痛发泄在她的身上。她应该清楚地知道她要为她的幸福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没有回答我,她退了回去:“也许现在时机不对,过一段时间我再来。”
她什么都写在脸上,她在婚姻里不开心,所以她就离开。现在我让她感觉不舒服,她就又一次想离开。既然能逃避何必费心去面对呢?
我讨厌这样,我从她那里学到了这些。
“不,相信我,你来得正是时候。”这简直就是一种自虐。我的晒伤好像又加重了,而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跟刚刚开始有点儿想法的那个人来了次酒加呕吐物的初吻。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她说,“这是我最后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个做回自己的机会。不是某人的妻子,或者某人的妈妈,只是我,只是凯瑟琳。”
她说这些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看我,只是一直盯着某个东西。她的梦想?我不知道,我也毫不在意。就这样吧,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这样了。晒伤会慢慢痊愈,丹尼尔和我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至于妈妈,她无论如何都将去做她真正想要做的事。
“哦,吉尔,有时候你需要把自己摆在第一位。”她用手抓着我的胳膊。
很高兴她又让我感受到了疼痛。
“有时?”我近乎无力去告诉她,她几乎一直都是这样,“你一直是这么做的!你把你的幸福、你的生活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哪怕那是我的!”我的视线一度模糊,我摇着头,想要驱散所有这些记忆。
我的声音低了下来:“你毁了爸爸。你知道吗?你毁了这个爱你的男人,他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幸福。你把他抛弃了。你把我抛弃了。我难以想象还有比你更自私、更无情的人,凯瑟琳。”
她用她漂亮的方式哭了起来,一种让人想去安慰的方式,但我不在乎。
“我累了,也很热,我没什么想和你说的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然后滚出我家。”
她哭得更厉害了,但并没有触动我。我看过爸爸哭,相比之下,她的眼泪不值一提。
最后,她抽泣着说:“我希望你能忘了我。”
“为什么?你还没有道歉。”
她摇着头,小心地擦拭着脸颊的泪水,以免弄花她的睫毛膏:“我无法为我的离开道歉,吉尔。这对我来说是对的。”
“那肖恩呢?”我的身体都颤抖起来,“那对你来说也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