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来,把胸口埋进膝盖里,迎着季风前的微风,两只胳膊紧紧地搂着双膝。云层在头顶上扩散开来,遮住了星星。透过云层间小小的间隙,我看见月亮已经升起,但又慢慢被飘来的云层所吞没。
夜晚很安静。他们院子里没有了闲聊的邻居,没有了警笛声,没有了尖叫,就连肖恩也都回家了。
我好像在屋顶上待了好几个小时似的,等着。
早些时候,他根本没给我任何他会出现的理由。没有任何眼神或迹象表明他想和我聊天——需要和我谈谈。我们眼神相遇的那一瞬间,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因为我知道他还好。
起风了,飞起来的头发拍打着我的脸,一声惊雷响起。据我估计,在云层散开前我只有大约八分钟的时间了。
八分钟不够的。
当我正注视着暴风雨的云层占据夜空,月亮的最后一缕微光消失殆尽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家的后门被打开,发出吱吱的响动。他甚至还没往前跨步,就已把头转向了我所在的方向。天虽然已黑,但他看到我时他似乎耸了耸肩。他的两步走得十分漫长,好像用尽了身体里最后的一点儿能量,他让自己坐到了墙上。几秒钟后,他就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都不敢眨眼,生怕浪费了这有限的时间;时间真的与即将到来的暴雨没有一点儿关系。
闪电在远处划过,令他脸上的表情短暂松弛了一秒。那一秒钟里,我的心都为他碎了。
他下巴微收,双目低垂。他的黑发散落到脸上,盖到了颧骨。这次雷声更响了,也离得更近了。我甚至连八分钟都没有。
“他死了。”
“我知道。”我说。发生口角,这是警官说过的话,不过这听起来太文明了,简直就像在说一个囚犯殴打了另一个囚犯致他死亡。
“我上周去见他了。”
我心里一紧。警官说丹尼尔的爸爸那天早上死了,丹尼尔已经在几天前就回家了,所以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没有在那里,但也许……也许他说了什么?或者他爸爸说了什么?
“我对他的死不感到遗憾。”丹尼尔说。
“我也是。”更重要的是,丹尼尔也有同感。当丹尼尔用父亲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和他妈妈对质时,我仍然能感觉到喉咙里冒出的苦味。如果他不得不在这件事上再次感到内疚……我会有杀了他父亲的想法。
我不想再问他任何问题,因为对于那些问题不会有好的答案,但这些问题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去见他?”
“我发现她在给他打电话,在她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在打,也许以前就打过。”
我闭上双眼。
“尽管我把她带走了,带她跨越到这个国家的另一半土地上,仍然没有用,因为他依然牢牢地控制着她。我可以把她带到世界的另一端,但她还会写信给他,和他保持联系,”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使我感到难过,“她会永远等下去。”
我的头脑和心灵向相反的方向拉扯着。他走到那个毁了他童年的怪物身边,那人至今还在毒害他妈妈的幸福。我战战兢兢,因为我知道这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现在是永远也不会见到的男人——绝不会承认,哪怕我听到的关于他的事情只有一半是真的,那他也不会承认。
“我叫他停下来。不要再打电话,也不要写信,放她走。”
我不需要问他爸爸说了些什么。
答案一定是“不行”。
可怕的、不可思议的,“不行”。
我可以想象到他们之间隔着有机玻璃剑拔弩张的情景,过激的话语和白热化的气氛。我可以想象出狱警把他的父亲拖走的画面,就好像我去过那里一样。尽管丹尼尔没有说,但我能轻易地想象到他那火爆的脾气激怒了其他犯人——可能是和丹尼尔父亲关在同一间监狱里的五名犯人——并且最终遭到致命打击。
他父亲熬了一个多星期,最后不治身亡。
我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
我一直用眼角去瞄丹尼尔。我不想盯着他看,但我又在寻找他身体上的任何一个意味着他想多说一些的动作。
我伸出双腿,一条腿弯曲放到另一条腿下面。“马上就要下大雨了,我们会被浇成落汤鸡的。我们可以进屋去——我想我爸爸不会介意的。”我知道爸爸不会介意的,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晚上他都可能会介意,但今晚不会。我把手按在我们之间的屋顶上,打算站起来,催促丹尼尔进屋。但他的手猛地伸出来,把我的手拽下来。有点儿痛,因为那是我早些时候被钉子伤到的手,但我没表现出来。
“留下来,”他说,“求你了。”
除了手,丹尼尔哪儿都没动。他没有转过头来看我,就好像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被锁住了一样。于是我留了下来,当然,我留了下来。甚至现在,他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从粗糙的瓦片上撬起来,然后十指交握。他的手和我的手比起来是那么暖和。他握得我有点儿疼,但我还是紧紧地回握他的手。
我不再用余光去瞄他,而是明目张胆地盯着他。他慢慢地抬起头,轻轻地点了点头。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也能看出他脸上由于受到他妈妈的袭击而留下的伤痕。伤痕看上去很深,足以留下疤痕。
我祈祷不要留疤,祈祷他生命中再也不会有伤疤了。
我伸出手去把他脸上的头发拂掉,丹尼尔转向我的手。过了一会儿,他紧紧地抱住了我,他的手在我背后紧紧扣住。
这并不是一个浪漫的姿态。
他的父亲死了。这是一个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咒骂,甚至希望他爸爸去死的男人。我不知道丹尼尔是否感到解脱或是愤怒。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想他一直被保护他妈妈的安全所累,他向她展示没有虐待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希望她有幡然醒悟的一天,而不是因他的努力而恨他。现在他突然从所有这些负担中解脱出来,这本身又成了另一种负担,而这份负担是他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
但他在某种程度上和我倾诉了这份负担。
这就是为什么我紧紧地抱住他,就像他紧紧抱住我一样;为什么我没有逼他说一句话;为什么我想到我的妈妈,想知道在爱和恨之间是否会有一种其他的情感;为什么我任由那早已预见的大雨淋湿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