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暗红色施文[8]就停在爸爸的大家伙旁边，我鄙视地看看自行车，又羡慕地看了看旁边的那辆大家伙。那辆卡车是只又大又漂亮的野兽，大到我上车时必须跳起来才上得去。开起来那速度快得就像后面有只要吃人的野兽在追它一样。非动力转向，刹车也有些喜怒无常。一点儿一点儿地调整，爸爸把它变得更安全了。但是，按爸爸的话说，还没安全到可以让女儿开的地步。
这辆自行车我从初中时就开始骑了，纵然我已拥有驾照并有能力驾驶各种档次的机动车，但大多数早晨我还得骑着它，这对我来说是种深深的耻辱。
爸爸还没同意让我开车，而我会不断地做他的思想工作。
当我把自行车推出车库时，车轮发出轻轻的咔嗒声。外面的温度至少还没达到致命的程度，风力有点大，吹得我的马尾辫随风飘荡。
十分钟后，我骑车到了高中的停车场，看见一个人在运河旁的跑道上慢跑。她梳着法式发辫，有几小缕鬈发贴在脸上。她看起来就像从牙膏广告里走出来的人，有着蓝色的大眼睛、白金色的头发和与之非常相配的微笑。
自从她家搬到我家旧房子所在的那条街上，她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她拉着她的妈妈来敲我家的门，向我妈妈做了自我介绍：“您好，我是克莱尔·范德霍夫，您家有能和我一起玩的小孩子吗？”
她那时才六岁，现在都十六岁了，说话还是那样直率。
她手舞足蹈地跑到我面前。
“嘿！看看你，竟然差不多准时了！”克莱尔跳到我面前，她的身体永远在动，“小心，早起可是会让人上瘾的。今早我已经把我的整个储藏室整理了一遍，还调制出一种新配方的果汁。在这里！”
我推着自行车走向跑道时是双手扶着车把的，所以当她把水壶递到我嘴边时，我别无选择地把头抬了起来。我喝到的黑绿色液体尝起来像在吃超级苦——又黏稠的——草。我甚至觉得想吐。
克莱尔翻了个白眼，拿回她的水壶：“那说明你身体所需的还不止奶昔。”
“你看我像骑着自行车在回家路上来这里买外卖的人吗？”
“不像，不过这有可能成为你回家路上的计划吧！”
她耍了我，而我信了：“我刚喝的到底是什么？”我偏头点了点那金属壶。
“小麦、甘蓝菜和老姜根。”
我一脸扭曲地问：“真的？克莱尔！”
“什么？喝这个可以解毒呢，还可以提供给你所有能量！我在一个糖尿病网站上看到的配方，觉得真是再好不过了。”
我注意到她很快地把壶盖盖上，我说：“你得开始做自己的配方，你可以把果汁做得好喝到好几万倍，味道一定不会像草和狗尿似的。”
说了句粗鄙的话，克莱尔因为感觉不那么合适而瞪大眼睛。她对我的恭维感到高兴，那些话都是真的。自从两年前克莱尔被诊断为二型糖尿病以来，她就从一个体重超标的人变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熟知营养知识的运动健将。
“我在想着手做些什么……也许，”她冲我微笑着说，“我肯定可以把果汁做得更好！”
“我一定要看着你把它喝掉！”
“那……”克莱尔在我把自行车锁好之后说道，这时她突然对蹦到脚边的一颗石子儿产生了兴趣。她偏头望向停车场尽头，一辆森林绿的捷达停在那儿没熄火，方向盘后面的司机正在打盹。
肖恩。
与克莱尔和我不同，这是肖恩一天中的最后时刻，而不是开始。他是下了暑假打工的班直接来这里跑步的——他打的工是在他爸工地上当夜班保安——所以通常会有人叫醒他。我整个早上都被一个简单的问题困扰着，让我困在痛苦的旋涡里不能自拔，那就是：你今天想见他，还是应该见他？
我们一起跑了五个星期，当克莱尔告诉肖恩她想去参加越野赛时，我仍然不知道肖恩怎么会同意和我们一起跑步。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同意一起跑步的。
事实上，我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确知道为什么。
就在妈妈离开的第二天早上，肖恩一直坐在我家前廊上，眼睛和我的一样充满血丝，他在等我出门上学。发现他坐在那儿我并不惊讶，因为他整晚都在给我打电话、发短信，直到我关掉手机。他是和四个哥哥姐姐一起长大的，他不堪重负但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看着我曾经爱过的人被深深地困在了记忆中，我感到很痛苦，痛苦到无法忍受。
他还穿着前一天晚上那身衣服，衣服压得皱皱巴巴，他甚至还没把被我妈妈解开的纽扣扣好。
“我不想和你说话。”声音听起来比我以为的还要强硬。我关上身后的房门，手指紧紧地握着门把手。
肖恩跳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你不用说话，只需要听我说就可以了。”
我摇摇头，当他向我走近时，我感觉泪水刺痛了我的双眼。
“对不起。”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真想听他否认昨天晚上我看到的那一幕。我需要他让我相信，是我自己的眼睛在说谎。告诉我些什么，怎么说都行，那样的话我还能留住他，留住我们。说“对不起”其实就相当于在道歉中变相承认了。
我很抱歉我和你妈妈在一起。
我很抱歉让你以那种方式发现。
我很抱歉我没有办法再爱你了。
我很抱歉你没法告诉你爸爸，你妈妈离开他的原因。
我很抱歉你的家被毁了。
我很抱歉。
“昨晚我不该离开你，”他继续说道，“我惊慌失措地跑了。”他向前迈了一步，“我得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妈妈——”
“已经离开了。”我的下巴颤抖起来。他离我太近，使我不得不抬起头来。“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眉头一皱又松开了。这么容易就接受他的解释让我有些心烦意乱，于是他一开口，我就打断了他。我抿着嘴问：“你还敢再说一次抱歉吗？”
他没吭声，摇摇头，指尖轻抚我的手：“我不知道。昨晚她说了些什么，但我不知道。”
我把手抽了出来，摆脱了和他的接触。“我不是在和你说这些，”我压低嗓音，“我爸爸心情一团糟，而他还被蒙在鼓里——”喉咙里又苦又涩，“——我看见了些什么！这就是我站在外面而不是在里面的唯一原因。”
肖恩下巴上的肌肉紧绷起来：“那就是唯一的原因？”
我没回答他，没那个必要。我的脸颊淌满泪水，下巴也不停地抽搐。
“对不起，本不应该发生的，我本来不该让它发生，但你必须相信我——”
“不！”我推了他一把，他却在胸前抓住我的手不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的手掌感觉得到他的心在狂跳。内疚才会那样。我又推了他一把，挣脱了他的手：“我没义务再做任何事！”
我推他的力气并不大，但他却摇晃着向后退了一步，眼睛有点儿湿润，紧接着热泪盈眶。
“你认识我多久了？我们多久了——”他停顿了一下，“——在一起？你不能让我解释一下吗？”
对不起。
他已经说过这句了。恶心的感觉突然袭来，而且越来越严重，害我不得不用拳头抵住肚子。“我妈妈已经走了，我的家……不再是个家了！”那赤裸裸的承认让我如鲠在喉，又一波眼泪刺痛着我的双眼，我使劲眨着眼睛想止住泪水，“事发时她就坐在你腿上，你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咬着唇，先是盯着地面点点头，然后朝我点点头：“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是吗？”我无法想象，他的话会改变当时发生的一切或是我的感受，但愤怒和悲伤已经把我烧透，我已经麻木了：“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你会走吗？”
他没有，没马上走。我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希望他之后能不那么纠结。但这一次，肖恩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做了，像个受虐狂，我看着他走远了。
我希望我能说，那天以后我没为肖恩哭过，但事实是我哭了。我流过的泪，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眼泪池那么多。眼泪漫过整个房子和街道，漫过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我了解悲伤的所有阶段，所以在一次次的哭泣中，我等待着愤怒阶段的到来。我曾想，我要任由愤怒主宰着我，让爆发的愤怒将我从独处时退化成婴儿状态的无助中拯救出来。我会气愤到烧掉他的东西，撕碎照片上他的脸。
从屋顶把他的东西扔下去。
但这并没发生。我对肖恩的悲伤期太特殊了，我哭过很多次直到哭不动了。
这全是他的错。
如果肖恩喜欢的是妈妈，他应该改改学校的课程安排，那样我们就不会在一起上任何一门课。他也应该把储物柜移开，那样他的储物柜就再也不会挨着我的柜子了。他还应该换个别的午餐时段，别和我一起坐在那张新桌子旁。
这样，当我想起他的时候，他就会把自己从我的生活中抹去，让我心中那根刺慢慢溃烂。
他和妈妈处理问题的方式不同。
他仍然尝试着和我说话，要解释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而我除了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他，还能怎么做呢？在家里时，爸爸还是只要电话铃声响起或有人敲门就会想，可能是妈妈？
克莱尔也不帮帮我的忙，至少没按我想要的那样给我帮忙。我担心她总是站在肖恩一边。她只知道我妈妈离开那晚我和肖恩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但她克制了自己——几乎——没过分打听。这不是我希望重新回忆起的事，更别说把它说出来了。克莱尔知道我不打算说出来，所以，即使不知道真相令她抓狂，她还是坚持了差不多三周的时间什么也没问——比我预想的长了两周零六天。
“我得告诉你件事儿，”有天放学时她挽住我的胳膊说道，“你可能不会喜欢听，所以我一直没和你聊。”她深吸一口气，那状态好似要发表某种重要演讲似的。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不知道所有的真相，那没关系，”我有点儿紧张，她接着说，“我理解你并不想说出来。我所知道的就是三周前你妈妈离开家了，而你再也没看过肖恩一眼。”她算是放下了胸口的大石，松了口气：“我知道这两件事肯定有什么联系。”
鲜血从我脸上渗出，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种感觉。当克莱尔把我拉到旁边的草地上时，我头晕晕的，已经无力抗议。我一直在回避克莱尔的尖锐问题，为可能到来的一刻感到害怕——就是当克莱尔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刻——但这是不可避免的。这也算种解脱吧。克莱尔又开始说话了。
“我不会在这里胡思乱想，我知道都和谁有关，这就够了。一边是你的妈妈。我不想说她任何坏话，但我很难找到什么好话来说。她总是把你弄哭，这我就不提了。”
那一刻，我没有流泪，只是因为那天早上我已经哭过了。
“另一边是肖恩，每当你被她伤了心的时候差不多都是肖恩来安慰你，帮你渡过难关，所以如果当晚发生了什么和他俩有关的事，如果你没法告诉我为什么我应该认为是肖恩的错，我就会认为是你妈妈的错，而不是肖恩，”当我的脸抽搐着转向她时她举起了双手，“——我明白你现在没法做到——但我必须相信是她的错而不是肖恩的错。”
是她的错而不是他的错。好像就这么简单。好像我没有一遍又一遍回忆那晚的事，想找寻为他开脱的蛛丝马迹。因为我想念肖恩，我确实想他。见到他一直是我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但现在这些都已经消失了。
克莱尔蹲下来：“想想看，你妈妈没留下一句话就这么走了。不管她做了什么，不管她闯了多大的祸，她没用足够的诚意去弥补、去尝试和去纠正这些错误，而肖恩却一直在努力。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都应该看到这意味着什么。你们之间出了些问题，我不是否定这些，但如果有机会能修复——而且他看起来很想修复——你怎么可以不像别人一样去试试呢？”
修复我和肖恩的关系。
她并不知道全部真相，但我没法反驳她所做的和所说的。她所说的关于肖恩和我妈妈的所有话都是对的。从以往的经验看，妈妈是那个伤害我的人，而肖恩是治愈我的人。但是，只一个晚上一切都变了，肖恩成了伤害我的那个人。他站在这儿，说着他很抱歉。也许肖恩和我可以重修旧好，也许我们之间的裂痕是可以被抹去、重新粉刷和修复的，因为那些被隐藏的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但那并不是问题，问题是……我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就他在妈妈离开这件事上扮演的角色而言，我愿意原谅他吗？我还能看他时只看到他而不是他和妈妈纠缠的样子吗？
没有回头路了。尽管我内心的想法经常互相矛盾，但我不可能再爱肖恩了，不过我也不想自己恨他。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但不去试就不会知道行不行。
所以我照着去做了。
非常非常慢地去尝试了。而这个尝试基于一个十分明确却不能说出来的原则。肖恩和我绝口不提那晚的事。
一开始他就在那儿，飘浮于我周围的视野中的一种存在，我们在大厅相遇时点头致意。当我每次看见他时变得不再退缩，我们之间可以开始简单的对话了，甚至在我考得好的时候他还会和我击个掌。在那之后，当他对我微笑时，我不再面无表情——虽然他嘴角还是会显出一丝以前没有过的紧张。当他坐到我身边，或是犹豫地拿肩头撞撞我时，我不再换位子走开。慢慢地但是很稳定地，我适应了一些自己以前从没想过的情况，我再次接受了肖恩，而且开始重新享受和他在一起。
当夏天到来，我们开始和克莱尔一起跑步，肩并着肩，一英里又一英里。我不再用回忆来反复折磨自己，因为我认定肖恩和我可以重归于好。我们不再是所谓的“我们”，我们的关系变成了别的什么。而我们之所以可以这样是因为他就在我身边，没有放弃——从未放弃，小心翼翼却坚定执着地修复着我们的关系。
这就是我和肖恩·阿迪森之间的事：我不再爱他了，如果还爱着的话，那全是他的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