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洒在皮肤上,有着灼烧一样的疼痛。这少年咬着下唇没出声,昕然看他很是吃了些苦的模样,心里难免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不由得抚了抚他的额头,等消毒过后,又找那几个太监去取药。
说来也巧,这几个太监平日里是帮着端嘉皇贵妃‘处理’人事的,怀里竟有些三七粉,昕然也不想着去太医院取药,只拿这药粉洒在他伤口处,又是一阵的疼痛。
昕然不敢耽搁,拿了帕子给他扎好了,又看他肚子饿的扁扁的,就取了一盘豌豆黄给他,看他这样的狼吞虎咽,昕然又是一阵一阵的心疼。这是吃了多少苦的模样,只是一盘普普通通的点心,这样的当做佳肴。
“有劳翠鸣姐姐去回禀姑姑,多拿一盒点心吧,就说是我饿了把哥哥的那份吃了。”
翠鸣看这位大姑娘是要做一回善事,干脆也遂了她的心愿,挑了一个小丫头去回话去了。
“我看殿下该是哪位皇子,怎么这么狼狈?”
这少年突然停下了吞咽,将点心一把摔在地上,怒目圆睁,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本殿下不需要你的施舍。”
昕然也是被这莫名其妙的自尊吓了一跳,又感到好笑,这样不识时务的自尊,早晚会让他断送在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既然殿下觉着是施舍”昕然秀眉一皱,略带不屑的说道:“那昕然便不打扰了,是昕然冲撞殿下了,后会无期。”说吧作势要走。
那少年却是突然明白自己是没来由的发了脾气,将对那个奴仆的怒气全然撒在这个救他水火的无辜少女身上,也是觉着自己不对,忙拉住了昕然,脸色酡红,后悔不已的低声细细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无端冲撞小姐了,抱歉。”而后又是拱手施礼。
只是昕然也没得心思再与他说话,只福了福身缓声道:“殿下金贵之躯,昕然高攀不起,昕然现下还要与七殿下与伴读的家兄并先生送去食盒,不多打搅。”
丝绸柔软易逝,少年起了薄茧的手指抓不住这样柔软飘逸的美好事物。
多年后,当他在一方锦缎金装的华丽牢笼中时,仍会怀念那个在他最狼狈之时,给她细细包扎伤口的少女,只是那时她却是他再也无法追求的存在。
行过几间宫殿,遥遥望去,翠竹一片,重重叠嶂的绿荫之中,一件木屋静静半掩在林间。
三三两两一排二座,一方长几,两张蒲团,在这样金碧辉煌的皇家园林中,清幽雅致的夺人眼球。
最前是穿着儒士服的白胡子先生,台下坐着十一二到三四岁不等的少年,昕然早早的便看见了坐在第一排二座上的自己的哥哥,木笄篦头,淡青色的长衫挂身,不似平时锦帽貂裘少年郎的模样。一旁的七皇子一身杏黄色的坐龙圆领袍,余光似是瞟到了昕然,偏着头给昕然打了个招呼,而后又被先生发现,赏了一戒尺。
昕然端着翠鸣送来的食盒站在书房门口,里头的老先生乃是大儒屈老夫子,世代名士家族如今的组长,曾为帝师,如今卸任国子监祭酒之任,因帝王信任,特聘为皇子师。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哪位殿下可释义昨天老臣布置的功课啊。”
屈夫子举着书册端坐在首席,背脊挺直,宽大的衣袖中藏着清瘦但结实硬朗的身躯,精神矍铄,双目中深藏着睿智和不可目测的深沉,头颅高挺,有着文人与生俱来的骄傲和风骨,花白的胡须如他头脑中蕴藏的大智慧一般工整繁盛。昕然前世也是听说过这位屈老夫子的盛名,魏越彬曾以屈家四十三口人们胁迫,但这位老夫子宁愿触柱而死也不愿为虎作伥,昕然自内心钦佩他的一身傲骨。
只是几位皇子均是昨日随广平王出狩,哪里还记得先生随口一说的功课。
见着屈夫子越来越铁青的面容,孟泽睿又见七皇子点头,才缓缓道:“大学教人的道理,在于彰显人人本有,自身所具的光明德性,再推己及人,使人人都能去除污染而自新,而且精益求精,做到最完善的地步并且保持不变。”
屈夫子点头,又转而问道:“那孟世子可知后一句?”
孟泽睿噎了一下,说不出话,平日他是提前温书,可昨日他也是随行出狩,哪里还温过书。
昕然在门外见屈夫子面又不满,忙说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皇室教学,孟泽睿乃侍读,不可夺皇子之光辉,刚刚七皇子同意他才说出答案,如今若是再答一句,便是逾越,但屈夫子教学之时不喜官场做派,若是不答出来,必是又要大发脾气,当今圣上最是尊师重道推崇儒家所行‘天地君亲师’之道义,必是几位皇子一同受罚。
但昕然为女儿身,又年幼,此时由她回答最好不过,且女子不入朝,并不为威胁,若是得屈夫子赏识也可得才名。
“枉你们日夜温习读书,竟不如一个女娃儿。”里头的屈夫子听到这样清脆的一声童音先是训斥了一屋子的学子,又缓缓起身走到门口 ,想看看是哪里来的这样聪慧的孩子。
至门口,入眼望着的是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娃娃,梳着双丫髻,别着两支珍珠钗和四朵刚摘下的桃花,衬得肤白如玉,生的一双灵动打眼很是慧敏模样,嘴里念着《大学》的原文,双手抱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跟着的几个太监宫女均是端嘉贵妃宫里得脸的奴才,屈夫子也是一阵的疑惑。
“昕然妹妹!”
“妹妹!”
两声呼唤叫屈夫子回了回头,七皇子在前,孟泽睿在后,二人小跑着跑出来,顾不上跟先生行礼便要与昕然寒暄。昕然见屈夫子脸又黑了几分,忙退了一步先向屈夫子福身。二人也不是傻子,也都忙行了礼。
“夫子好,小女昕然,家父虞国公。因姑姑怜爱,哥哥在宫中侍读,昕然特来送上解乏的点心。”昕然先取出食盒里的几样精致点心,一一摆在院内的竹桌之上,又从底部抱出一个小小的描金二龙戏珠甜瓷白壶“并给先生送来春上心下的桃花制成的桃花酿一壶,以示心意。”
屈夫子看了那一壶桃花酿,登时喜笑颜开,这也是前世一段轶事。
前世魏越彬逼迫屈夫子时,将他下在大狱之中,昕然钦佩先夫子品不凡,特去狱中拜会,那时夫子也知道魏越彬这位房中女军师,对于有才之人,他也是不拒,当即就开口要了一壶桃花酿。狱中的彻夜长谈中,屈夫子劝昕然脱身离去,只不过她为一段痴情迷惑了双眼,看不清这简单的局势,以至于最后狡兔死,走狗烹。
屈夫子启开壶盖,嗅了嗅酒香,就笑着坐在一边倒出一小杯,摇头晃脑的像个贫民老农在躬耕后品酒一般。
“昕然妹妹,你今天来的好生晚,母妃今日上学时便说了你要来,我这是为了见你才特意叫母妃找的新衣裳。”魏衡钊吃了几口点心,又顺手喂给昕然一块。昕然瞧他都递到嘴边了,心里一惊,这般做派,这是要显示与孟家的亲近吗?
这边想着,余光也瞥见了屋内原本是准备走出的三皇子收了脚步。
罢了罢了,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权当与他顽闹。
这般思忖着,昕然也不拘泥,张嘴便咬了一口下来,细渣沾在嘴角。
“妹妹你真是不小心,你看你,我给你擦。孟泽睿是最疼惜昕然这个小妹妹的,刚要取出绢帕为昕然擦嘴,话都说了一半,可愣是让魏衡钊的一番动作堵在了嘴中。
只见魏衡钊顺手用拇指擦了擦昕然嘴角的碎渣,又放在嘴中舔了两下,嘴里又嬉笑着道:“昕然妹妹,甜的。”
这样亲密的动作饶是昕然也是吓了一跳,一旁的翠鸣更是傻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屈夫子咳了一声,才叫这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
屈夫子径自走过来,在魏衡钊头上叮了一下道:“胡闹,七殿下可知男女七岁不同席?幸而孟小姐年岁不大,若是孟小姐如今是闺阁待嫁的小姐那如何是好,女子名节清誉最是重要,你这般胡闹,叫孟小姐往后如何是好?”
昕然看魏衡钊也不过是想与他笑闹,这无端挨了一顿批,心情郁闷下来,在一旁怏怏的,为了让这位七殿下有点面子,又想到那位叫宫女欺负的少年,思索一番后还是朝着屈夫子拜了一拜道:“夫子,今日我与几位姐姐前来时碰见一位殿下正教一女奴侮辱,向来也是皇家不幸,天家后裔竟受此大辱,竟是连上学也做不到,还望先生关照一二。”
“孟家姑娘,你是不知道,那个野种可是连父皇都不管的,你管她?你是要带着你的家族给他陪葬吧。”几位皇子中最没有脑子的五皇子一边嚼着鸡腿一边一脸嘲笑的看着昕然“你这不要命的攀上我们皇家,可别上错船。”
“放肆!”这一番不友不悌的言论最是叫屈夫子生厌,屈夫子出身屈家大族,族内团结,兄友弟恭,孝老怜幼,上行下效,全族都被赞大善之家,最是不喜兄弟不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