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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430夏 法国卢森堡

她像个顺从的孩子般端坐在牢房角落的小凳子上,仿如一个古怪的战利品。脚边的稻草上搁着白镴盘子,里面是吃剩的食物。我留意到叔叔送来的是好肉,甚至还有他自己吃的那种白面包;可是她没动几口。我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她看,打量她脚上那双男孩才穿的马靴,还有那剪短的棕发上扣着的男式软帽,就好像她是什么抓来供我们消遣的奇珍异兽,像只从埃塞俄比亚抓来供卢森堡贵族取乐的小狮子,我们新添的一件收藏品而已。背后的夫人画了个十字,悄声道:“她是女巫吗?”

我不知道。又有谁知道呢?

“太荒唐了。”姑婆直言不讳地说,“谁下令把这个可怜女孩锁起来的?快把门打开。”

男人们不知所措地嗫嚅,都想互相推卸责任。接着有人把大钥匙插进牢门,姑婆昂首走了进去。这个女孩应该十七八岁年纪,不过比我大几岁而已。她从参差不齐的刘海后面望过来,缓缓起身脱帽,轻轻地行了个笨拙的礼。

姑婆说:“我是乔安奴夫人,卢森堡的女主人。这里是卢森堡的约翰勋爵的城堡。”她指了指我的叔母:“这位是他的夫人,城堡女主人,贝修恩的乔安奴,至于这位是我的侄孙女雅格塔。”

女孩逐个看着我们,一一颔首。她看向我时,我感到有什么在身上轻轻敲击,就像一根手指扫过了后颈,又或是一句魔咒般的耳语。我想,会不会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的背后真的立着两位守护天使,这种感觉就是他们带来的。

我的姑婆看那女孩一言不发,便问:“你会说话吗,小姐?”

“哦,会的,夫人。”那女孩带着浓厚的香槟地区的口音回答。我这才发现有关她的传言所言不虚:就算她率领过军队,还拥立过国王,也不过是一个村姑!

“如果我叫人取下你腿上的镣铐,你能向我保证不逃吗?”

她犹豫了一下,好像还有权选择似的:“不,我不能。”

姑婆笑了:“你懂什么叫宣誓释放吗?我能让你自由,与我们一起在我侄子的城堡里生活,只要你发誓不逃跑就行。”

女孩偏过头,眉头紧皱。那样子好像就要开口同意了,结果却只是摇了摇头:“我知道宣誓释放是什么。就是一个骑士向另一个许诺,订下规矩,就像比武前那样。我不喜欢这样。我说的都是真话,不是什么吟游诗人唱的小曲,也不玩这些花样。”

“小姐,宣誓释放可不是在玩花样!”乔安奴叔母插嘴道。

女孩看着她:“哦,可它就是玩花样啊,我的夫人。贵族们干这些事从没认真过——不像我那么认真。他们作战敷衍了事,乱立各种规矩,一旦出行,就把无辜百姓的农场化作焦土,边笑边看着茅草屋顶熊熊燃烧。再说,我无法立誓。我已经立过誓言了。”

“向那个胆敢自称为法国之主的人吗?”

“向天国之主。”

姑婆没再说话,斟酌片刻后说:“我会让他们取下镣铐,看着你,免得你逃跑;然后你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坐。贞德,我觉得你为你的国家和你的王子所做的事情非常伟大,尽管饱受误解。我不会坐视不管,任由你被镣铐锁着。”

“你会让你的侄子放我走吗?”

姑婆犹豫了:“我不可能命令他,但我会尽一切努力送你回家。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把你交给那些英国人。”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女孩颤抖起来,画了十字,用古怪至极的方式猛点自己的额头和胸,就像农民听见魔鬼之名时的那副模样。我强忍住笑,此举引来女孩阴沉的注目。

“他们只是凡人罢啦。”我向她解释,“英国人又没有魔力。你用不着这么害怕他们的。用不着在听到他们名字的时候画十字。”

“我不害怕他们。我还没蠢到害怕他们有什么魔力——事实正相反,是我有神力,这使我成为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怕我怕得发狂,怕我怕到一旦我落入他们手中就会立马杀了我。我就是他们的恐惧,我就是他们夜里的噩梦。”

“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不会得到你。”姑婆向她保证。那一刻,贞德切切实实地直视着我,目光阴郁,似乎看出连我也能听出这个真诚的保证完全是虚无缥缈的承诺。姑婆认为贞德也许是可以被教化的,只要把她带到我们身边,好好跟她交谈,把她对宗教的狂热冷却下来。这个女孩迟早会穿上年轻姑娘的衣服,这个在贡比涅被人从白马上拽下的年轻战士迟早会转变,就像一场颠倒过来的弥撒仪式那样,把烈酒变化为清水。到时候她会和其他侍女们坐到一起,耳中只听得进主人的吩咐,听不见教堂的钟声。那些英国人也许会就此放过她。他们要求我们交出的是一个不男不女的杀人女巫,我们所能交出的却是一个悔过又顺从的侍女,这样一来他们也许就会心满意足,继续横行霸道去了。贞德上次打了败仗,如今精疲力尽,同时还心怀不安,感到自己拥立的国王配不上涂油礼[1],敌人的力量胜过了她,就连授予她使命的神都对她弃之不理。所有让那些崇拜她的士兵视她为圣女的事物都已经不复以往。在我姑婆执著的仁慈面前,她又成了一个笨手笨脚的乡下姑娘,毫无特殊之处。

当然了,虽以坎坷战败告终,姑婆手下所有的侍女都想了解她那些冒险故事。有一次贞德和我们在一起,学习该怎么当淑女而不是战场上的圣女的时候,她们鼓起勇气趁机问她。

其中一个问道:“你怎么会这样勇敢呢?你是如何学会这样勇敢的呢?我是说,在战场上的时候。”

贞德听到这个问题后面露微笑。我们一共有四个人,都坐在城堡护城河旁的一片草坡上,像孩子一样悠闲自在。七月的阳光直射下来,城堡四周的牧场在热气蒸腾中闪闪发光;就连蜜蜂也懒洋洋的,嗡嗡叫了一会儿便归于无声,仿佛醉倒在了花间。我们挑了最高的那座塔楼,坐在它落下的阴影里头,身后是护城河清澈的河水,时不时的还能听见螃蟹浮到水面冒泡的声音。

贞德像男孩一样大大咧咧躺着,一只手浸在河水里,眼睛被遮在帽檐下面。我身旁的篮子里放着几件缝了一半的衬衫,这是我们准备做给康布雷附近的穷孩子们的。只是姑娘们什么也不想做,贞德又不会做,而我随身带着姑婆珍藏的游戏牌,一边洗牌,一边闲散地看上面的图画。

“我知道我是受召于神的。”贞德简洁地说,“他会保护我,所以就算在最险恶的战斗中也无所畏惧。他警告说我会受伤,又说我将不会感到疼痛,所以我才知道自己可以奋战到底。我甚至会警告我的军队说某天我可能会受伤。我在开战前就知道,就是能知道。”

“你真的能听见那些声音吗?”我问。

“那你又如何呢?”

这个惊人的问题让女孩们都猛地转身过来盯着我。在她们的凝视下,我羞得脸上发热,好像做了很丢脸的事:“不!不能!”

“那你听见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

“你都听见些什么?”她理直气壮地问,好像人人都会幻听似的。

“好吧,其实不能算是人的声音。”我说。

“那是什么?”

我向身后瞥了一眼,好像怕鱼儿会浮到水面偷听:“每当我家族中的某人快要死去,我都会听见一种杂音。一种奇特的杂音。”

“什么样的杂音?”一个叫伊丽莎白的女孩问,“我从来不知道。我也能听见吗?”

我不快地说:“你又不是我家族的人,当然听不见了。你必须有个祖先是……总之,不能告诉别人。你本来就不应该听,我也不应该说。”

“什么样的杂音?”贞德重复道。

“像唱歌。”我说,看到她点了点头,好像她也听过有人唱歌。

“他们说这是梅露西娜的声音,她是卢森堡的第一代夫人。”我悄声说道,“他们说她是一位水之女神,来自河流深处,嫁给第一代公爵为妻,可她不会像凡人那样死去。她总是会回来,为子孙们的死亡放声哭泣。”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听见她的呢?”

“我保姆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听见了某种声音,马上就知道那是梅露西娜。”

“可你又怎么知道是她的呢?”另一个女孩轻声问道,不想被我们的交谈排除在外。

我耸了耸肩,贞德笑了,她清楚地知道真相总是无法付诸言词。“自然而然就知道呗。”我说,“就像是我认出了她的声音,就像我一直都认得。”

贞德点头道:“正是如此,自然而然就知道。但你如何知道这声音来自神祇而不是来自恶魔呢?”

我犹豫了。任何有关鬼神的问题都应该求教神父,不然至少也要问母亲或者姑婆。可是梅露西娜之歌,还有打从脊梁骨里发出的战栗,那些偶然间看到的无形之物——某种非生非死的东西,时不时消失在房屋的角落里,那比薄暮更薄的阴霾,那清晰到难以忘却的梦境,那偶然窥见却无法形容的预感——所有这些都太过飘渺,无法付诸言词。如果都不知道如何措词成句,我又怎么能够向别人发问呢?我怎能忍受某人拙劣地替它们命名,甚至想要解释它们呢?很有可能我也会像贞德这样一味摆弄护城河中碧绿河水,对问题避而不谈。

“我从没问过别人。”我说,“因为这算不了什么。就像你走进一个房间,空无一人,但你就是能感觉到还有什么人在场。你听不到他也看不见他,可你就是知道。仅此而已。我从没想过这是来自天神还是恶魔的恩赐。这根本无关紧要。”

贞德肯定地说:“我听到的声音来自上帝,我很清楚。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一败涂地了。”

“那你会占卜吗?”伊丽莎白孩子气地问我。

我的手指握紧卡牌:“不。这些牌不能用来占卜,只能拿来玩,它们只是游戏牌。我不占卜,就算我会,姑婆也不会允许的。”

“哎呀,帮我算算嘛!”

我态度坚决:“这些只是游戏牌。我不是算命的。”

伊丽莎白说:“哎,替我抽一张卡算算嘛。再帮贞德也算算。她今后会怎样?你肯定也想知道贞德将来如何的吧?”

我对贞德说:“这样做毫无意义啊。我带这牌来只是想要和大家一起玩。”

“它们很漂亮。”她说,“在王宫的时候他们也教过我玩这种牌。这牌颜色好鲜艳啊。”

我把牌递给她,她用结茧的手把牌展开。我戒备地说:“小心点,这些牌很珍贵。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夫人就把它们拿给我看,还告诉我每一幅图的名字。她肯借给我是因为我喜欢玩牌,我向她保证过一定会好好爱惜的。”

贞德把那摞牌递还给我,尽管她很小心,我也提前伸手去接,其中一张牌还是从手间滑落,背面朝上掉到了草地上。

“啊!抱歉。”贞德惊叫一声,很快把牌捡了起来。

我听见了一声低语,好似冰冷的气息顺着脊背向下游走。眼前的草地和树荫里甩动尾巴的牛群似乎都远在天边,只有我俩被罩在一个玻璃杯中,就像困于碗中的蝴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你最好赶快看看那牌。”我听见自己对她说。

贞德看着那幅鲜艳的图画,瞪大眼睛,把牌递给我。

“这是什么意思?”

纸牌上面是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被捆住单脚倒吊,另一只腿柔若无骨地弯着,脚尖和绷直的腿伸向不同的方向,就好像他在跳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的手反捆在背后,看起来像在鞠躬,蓝发快活地垂下,他就这样吊着,头朝地脚朝天,脸上还挂着笑容。

“倒吊者。”伊丽莎白说,“太可怕了。这是什么意思?哦,该不是说……”她突然住口。

“这并不意味你会被吊死。”我赶快对贞德说,“可别这么想。这只是一张游戏牌,不能说明什么。”

“那它又是什么意思呢?”另一个女孩问道。贞德一言不发,好像这不是她的牌,我拒绝预言的也不是她的命运。

贞德用棕色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我含混躲闪地说:“他的绞架是两棵还在生长的树。这代表春天、复苏和生命——不是死亡。而且树有两棵,这人在中间保持平衡。他正处于复苏之中。”

贞德点头称是。

“它们俯身向他鞠躬,他很高兴。看啊:他没有被绑住脖子吊死,而是绑着脚。只要他愿意,就能伸手解开绳子。只要他愿意,就能解放自己。”

“可他没有解放自己。”女孩发评论说,“他像个杂耍演员。这又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他自愿在此,自愿等待,自愿被绑住脚,挂在空中。”“自愿成为活祭品?”贞德用弥撒时一般缓慢的语气说道。“不是的,他没有受到折磨!”我飞快回答,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这牌说明不了什么!”

“是啊。”贞德说,“这些只是游戏牌,我们只能用来玩游戏。这张牌很不错嘛,倒吊者。他很开心,倒吊在春天里让他很开心。想让我教你们一种香槟区玩的赌钱游戏吗?”

“想。”我伸手要那张纸牌,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才还给我。

“说真的,它什么也不能说明。”我向她重申。

她冲我笑,笑容澄净而坦直:“我很清楚它是什么意思。”

“我们能开始打牌了吗?”我开始洗牌,有一张牌翻了过来。

“这可是张好牌。”贞德评论道,“命运之轮。”

我抽出这张牌给她看:“使你平步青云或一落千丈的正是命运之轮。它传递的信息就是我们必须笑对输赢,因为失败与胜利轮流主权。”

贞德说:“在我的故乡,农民们用一个手势表示命运之轮。每当极好或极坏之事发生,他们就用食指在空中画一个圈。某人继承了飞来横财,或者某人赌输了一头牛的时候,他们都这样做。”她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他们还会说某句话。”

“念咒吗?”

“算不上咒语。”她一脸狡黠。

“那是什么?”

她边笑边说:“他们说‘Merde[2]’。”

“什么?什么啊?”年纪小的女孩问道。

“没什么。”我说,贞德还在笑,“贞德的老乡们说的没错,万物都将归于尘土,人们所能做的不过是淡然以对。”

贞德的未来生死未卜,她就像倒吊者一样来回摇摆。我全家,包括我父亲——圣波尔的皮埃尔伯爵,卢森堡的路易叔叔,还有我最喜欢的卢森堡的约翰叔叔,全都是英国人的盟友。父亲从我家的圣波尔城堡写信给弟弟约翰,以一家之长的名义命令弟弟把贞德交给英国人。可姑婆又坚称我们应该保护她;约翰叔叔犹疑不决。

英国人要求得到他们的囚犯。英国人控制了大半个法国,而其余的又都归他们的盟友勃艮第公爵所有,因此这些人通常心想事成。圣女贞德被抓住的时候,英国士兵纷纷跪倒在战场上,热泪盈眶地感谢上天。他们心里无疑认为法国军队一旦没有了贞德定会分崩离析,变回她统帅之前的老样子,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统治法国英属领土、管理几近整个法国北部的摄政王贝德福德公爵[3],日复一日地写信给叔叔要求他效忠于英国,不但拿长久以来的友谊说事,还以金钱相诱。我很喜欢看那些英国信使每日前来,穿着华贵的制服,骑着漂亮的马儿。大家都说公爵是备受崇敬的伟人,是法国最杰出的人物,极难招惹。但是至今为止叔叔都顺着姑婆的意愿,没有交出我们的囚犯。

叔叔盼望法国宫廷能为她讨情,毕竟他们欠了贞德的良心债。但就算他写信告知他们圣女在这里,说她已准备好回到国王旗下再次服务于他的军队,对方仍出奇地沉默。有她率军,他们定能再次大胜英国人。他们一定会交钱赎回她的吧?

“那些人不想要她。”姑婆劝他道。他们刚才还与叔叔的臣子一起坐在大厅里的公用餐桌旁,品尝美味佳肴,随后将其分给全屋的人,作为给亲信的赏赐。现在他俩则舒舒服服地坐在姑婆私人房间的小桌子边上,面朝炉火,她的贴身侍从在一旁伺候。整个就餐过程中我都必须与侍女们一起站着。我的职责就是监督侍从,一有需要就轻轻拍手招呼她们上前,还必须保证两耳不闻桌上事。虽然我还是从头听到了尾。

“贞德带着先知能力到来之前,查理王子根本一无是处。是她让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又是她让一个男子汉成为国王。她教他宣布自己的王位继承权,把跟随他的人打造成一支军队,还使这队伍百战不殆。如果他们能像她听从神祇一样听她的话,早就把英国人从我们的国土上赶回那片终年大雾的群岛上了,我们也就能从此一劳永逸,免受他们之苦。”

叔叔笑起来。“唉,我的姑姑!这场战争已经快有百年之久了。难道你真的觉得某个能听到神祇的出身草莽的小女孩就能结束它吗?她绝对不可能赶得走英国人。他们绝不会离开,永远也不会了。无论凭靠的是合法的继承权还是侵略,这里都是他们的土地。只要他们还有守住领地的勇气和力量就会一直立于不败之地,而贝德福德的约翰公爵一定会确保如此。”他瞥了一眼酒杯,我向男仆示意自己上前拿起酒杯让男仆斟酒,然后小心放回桌上。他们用的是高级的玻璃器皿,因为叔叔无比阔绰,姑婆向来又只用最精美的器具。“英国国王不过是个黄发小儿,但年龄没有妨碍他把王位坐得稳稳当当,因为他有叔叔贝德福德在法国为他效力,另一个叔叔格洛斯特在英国本土效力。贝德福德既有勇气,也有同盟,足以在这里保护他们的国土太平,我想他们会把多芬皇太子[4]往南赶得远远的,直到把他赶到海里去的。虽然圣女风光一时,而且风光得非比寻常;可说到底,还是英国人会赢得战争,守住他们的合法土地,到了那时,我们这边所有发誓要和英国人拼到底的王侯都会对他们死心塌地了。”

“我不这样认为。”姑婆坚决地说,“英国人怕她。他们说她是不可战胜的。”

“时过境迁了。”叔叔说,“看看吧!她已成阶下囚,牢门也没有突然炸开吧。他们现在知道她只是凡人之躯了。他们在巴黎城外看到她大腿中箭,也看到她被自己的军队远远抛下。法国人亲口告诉英国人,贞德可以被战胜,也可以被随手遗弃。”

“但是你不会把她交给英国人。”姑婆断言道,“这样会使我们永远蒙羞,在神面前,在世人面前。”

叔叔俯身向前,悄悄说:“你还在把它当真吗?你就真的不觉得她是个江湖骗子吗?你就真的不觉得她只是个胡言乱语的村姑吗?你知道这种人我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五六个吗?”

她说:“你可以找到五六个人声称自己像她,但没人真和她一样。我觉得她是一个特殊的女孩,真的,侄儿。我有非常强烈的感觉。”

他不语,仿佛这话里有东西值得掂量,即使姑婆不过一介女流:“你能预见她会成功?这是预言吗?”

她犹豫片刻,但很快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认为我们得保护她。”

因为不想反驳她,他没做声。她是卢森堡的夫人,也是一家之主。她死后我父亲将继承名号,但她还有广阔的领地任其支配,想留给谁就留给谁。约翰叔叔是她最喜欢的侄子,他心里抱着指望,所以不想惹她生气。

“法国人想要回贞德可得花大价钱。”他说,“我可不想赔钱。她的身价堪比国王,他们很清楚这一点。”

姑婆点头称是:“我要写信给多芬皇太子查理,他会来赎她的。皇太子总是被那些亲信大灌迷魂汤,但不管他们说什么,他都会听我的。我可是他的教母。事关荣誉啊,他能有今天全凭圣女。”

“很好,但要赶快。英国人逼得很紧,我不想惹恼贝德福德公爵。他位高权重,而且为人公正,是整个法国里最优秀的领导人了。如果他是个法国人,早就受万民所爱了。”

姑婆大笑:“没错,可他不是法国人!他是英国摄政王,必须回到他那湿漉漉潮乎乎的岛上,回他的小侄子,那个可怜的国王身边,努力拾掇他们那块国土,把法国留给咱们统治。”

“我们?”叔叔疑问道,好像想问,莫非她认为我们这样一个业已统治众多领地,与神圣罗马帝国有血族关系的家族,还应该统治全法国?

她笑了。“我们。”她温柔地说。

第二天我与贞德一起来到城堡中的小教堂,与她并肩跪在圣坛前的台阶上。她狂热地祈祷,整整一小时都低垂着脑袋。随后神父主持弥撒,贞德领了圣餐与葡萄酒,我在教堂后面等她。贞德是我认识的人里唯一会每天雷打不动领圣餐和葡萄酒的人,圣餐简直成了她的早餐。我母亲比大多数人都更虔诚,也不过一月领一次而已。我们一起走回姑婆的房间,青草茵茵,沙沙地扫过脚边。贞德大声笑话我,因为我必须左躲右闪才能让头上的锥形头巾穿过狭窄的门口。

她说:“它很漂亮。不过我可不乐意戴这类玩意。”

我在她身前止步,转过身站在自城墙箭眼[5]射入的阳光之中。我的长裙灿烂而耀眼:暗蓝色的裙子,与其呈鲜明对比的绿宝石色衬裙,裙摆倾泻而下,胸口用高腰带紧紧束住。高高的埃宁式头巾[6]圆锥般立在我头上,从顶尖散下的粉青色头纱披在背后,遮住我的金发,却又让它们显得更加鲜亮。我伸开双臂展示蓬大的三角袖,上面装饰着精美绝伦的金丝刺绣,我还拉起裙摆露出脚上的猩红浅口鞋,鞋尖弯弯地翘着。

“可是你穿着这种礼服就没办法干活,骑马,连跑都不能跑。”

我理直气壮地说:“这身衣服可不是为了骑马干活,也不是为了跑什么步。这是为了炫耀。是为了告诉全世界,我是个待字闺中、年轻漂亮的少女;是为了展示我父亲多么富有,让我穿得起带金线的袖子和带丝缎的头巾;是为了展示我有多么高贵,能穿天鹅绒和丝绸,而不是穷姑娘才穿的羊毛粗布。”

“我可受不了穿着这种东西四处炫耀。”

我不快地教训她道:“你想穿也不会被允许的,穿着打扮必须符合地位;你必须遵守法律,只穿棕色和灰色。你真的觉得自己高贵到能够身着貂皮了?还是说你想把你的金色罩袍[7]要回去?听说你在战场上跟其他骑士一样漂亮。那也就是说你穿得像个贵族啰。他们说你尤其中意你那漂亮的旗帜和锃光瓦亮的盔甲,而最爱的便是那身金色长衣。他们说你犯下了虚荣之罪。”

她的脸红了,反驳道:“我必须要显得很突出啊。我站在军队领头。”

“那身金色又怎么说?”

“我必须彰显天父的荣耀。”

我说:“好吧,不管怎样,你穿女人衣服时也都不能戴我这种头巾。你得戴更朴素的,像那些侍女,别戴太高或者太别扭的,用一块干净头巾盖住头发就行。你可以在长裙下面穿靴子,这样就依然可以到处走动。为什么不穿长裙试试呢,贞德?这样一来他们就不能指责你穿男人衣服了。女人身着男装是异教的象征,为什么不穿裙子呢?这样他们就不好说你什么了。为什么不穿得普通些呢?”

她摇头。“我已立下誓言。”她仅仅这样回答,“向神立誓。只要国王召唤我,我便要准备再赴战场。我是待命的士兵,不是待主人传唤的侍女。我要如士兵般穿着。我的国王随时随刻都可能会召唤我前去的。”

我瞥了一眼身后。一个抱着热水壶的小听差正在偷偷听我们说话。我等他点头鞠躬跑开之后才悄声说:“嘘。你根本都不该把他叫国王。”

她纵声大笑,仿佛无所畏惧:“是我把他带上加冕礼的宝座,他在兰斯教堂里被涂上克洛维斯圣油膏的时候,我就站在自己的军旗之下,亲眼目睹他向人民展示他的王冠。他当然是法国国王了。他受过加冕,涂过圣油。”

我提醒她:“谁说了这话都会被英国人撕烂舌头的,这还只是初犯警告。第二次再犯,他们就会在你的额头上烙印,叫你一辈子都带着伤疤过活。英国国王亨利六世才能被称作法国国王,你叫的那个法国国王应该叫做多芬皇太子,别无他号,只能是多芬皇太子。”

她发自内心地大笑。“亨利六世甚至都不能被称为法国人。”她大声叫道,“你那伟大的贝德福德公爵说应该把我的国王叫做阿尔马尼亚克人[8]。可当我率法国军队爬上巴黎城墙的时候,伟大的贝德福德公爵可是吓得瑟瑟发抖,逃到鲁昂征新兵去了。我率法军——没错,我就是要这样说!——率法军宣称对巴黎的主权,是为了我们的国王,一位法国国王。我们差点就赢了。”

我用手遮住耳朵:“我才不听,你也不该说。我听你说了这种话,会挨鞭子抽的。”

她马上拉住我的手,十分后悔:“啊,雅格塔,我不该连累你。好啦!我再也不说了。可你要知道,为了反抗英国人,我可是做过比动动嘴皮子可怕得多的事。我用箭和大炮,攻城槌和枪打他们!英国人压根不会管我说些什么穿些什么的。我打败过他们,告诉世人他们无权占领法国。我率领军队,一次又一次地击溃过他们。”

“我希望他们永远都抓不到你,永远都不能审问你。不理会你说的这些话,不理会你射过的箭,不理会你那些大炮。”

她思及此处,脸色有点发白:“上帝保佑,我也如此希望。仁慈的主啊,我也如此希望。”

“姑婆要写信给多芬皇太子。”我将声音压得很低,“昨天晚饭时他们在谈这个。她要写信给多芬,请他来赎回你。我叔叔会把你还给法……还给阿尔马尼亚克人。”

她垂下头,嘴唇念念有词地祈祷。“我王会为我而来。”她全心全意地说,“我王必将为我而来,将我带回他的身边,我们必将再次投身战斗。”

八月的天越来越热,姑婆每天下午都在内室的美人榻上小憩,床边垂着浸过薰衣草水的浅色丝绸纱帐,合上的百叶窗在石地板上投下道道阴影。她喜欢让我读书给她听,自己则躺着闭目养神,双手叠放在裙子的高腰线上,好像一尊搁放在荫蔽的坟墓里的雕像。她取下经常戴着的角状大头巾放在一旁,任由花白的长发散落在凉爽的刺绣枕头上。她会给我一些书,从她的图书馆里拿的,书中尽是波澜壮阔的浪漫故事,吟游诗人和森林深处的少女。但有一天她把一本书交到我手里说:“今天读这本。”

这是一册用古法语写就的手抄本,我结结巴巴地念着。这书很不好读:空白处的插画像荆棘和花朵一样蔓生在字词之间,抄写员的笔迹又十分华丽,让我觉得很难辨认。但是故事渐渐在眼前生动起来。一位骑士在行经一片黑森林时迷失了方向,他听见水声,便循之而去,看见一处白色的水池和飞溅的泉水,立在水中的女人是如此美丽,肤白胜雪,发黑如夜。他对她一见钟情,她也同样如此,他将她带回城堡,娶她为妻。她只有一个条件:每月都要独自沐浴一次。

姑婆问我:“你知道这个故事?你父亲跟你讲过吗?”

“我听人提过一点儿。”我回答得很谨慎。众所周知,姑婆总是很容易生我父亲的气,所以我拿不准该不该说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家族起源的那个传说。

“是吗。那么现在你在读的是真实的版本。”她说着,又合上了眼,“你也是时候知道真相了。继续读吧。”

这对年轻的佳偶比世界上任何夫妻都更幸福,人们远道而来拜访他们。他们有了很多孩子:美丽的女孩和古怪狂野的男孩。

“儿子们。”姑婆喃喃自语,“如果女人想要儿子就能得到该多好,如果想要什么样的儿子就能得到该多好。”

岁月流逝,妻子的美貌却从未被时间带走。丈夫越来越疑心了。一天,他再也忍受不了妻子的单独洗浴之谜,于是偷偷潜入她的浴室想要一探究竟。

姑婆抬手打断,问我:“你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吗?”

我从书里抬起头,手指正点在一幅插图下面,画面上男人正透过百叶窗向浴室里窥视。前方,女人坐在浴盆里,秀发蜿蜒在白皙的肩头。而在水中闪烁着微光的是……一条遍布鱼鳞的巨大尾巴。

“她是一条鱼?”我低声问。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姑婆静静地说,“她努力像普通女人那样生活,可有些女人注定无法泯于众人。她努力规矩行事,可有些女人注定无法循规蹈矩。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世界啊,雅格塔。只是有些女人不愿按他们奏出的节拍起舞。你懂吗?”

我当然不懂了。我还太年轻,不懂一男一女能在相爱笃深、连心跳都同步到好似共享一颗心脏的同时,又自知两人之间的差异是如此绝望。

“总之你接着读吧。剩下的不多了。”

丈夫不堪承受自己妻子是个怪物的真相,她也无法原谅他窥视自己的行为。她离开了他,带走了美丽的女儿们,他则带着儿子们孤独生活,黯然神伤。但是在他临死之际,正如我们家族每一个成员临死时那样,他的妻子梅露西娜,这位美丽的温蒂妮[9],水之女神回到了他身边,他听见她在城墙之下哭泣,哀悼她所失去的孩子,哀悼她仍然深爱着的丈夫,哀悼这个令她无处容身的世界。

我合上书,沉默是如此漫长,我还以为姑婆睡着了。

姑婆悄然开口:“我们家族中的某些女人有预知的天赋。她们的力量是继承自梅露西娜、自她所居住的那个世界。我们当中有些人是她的女儿,她的后裔。”

我是如此害怕听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怕到几乎无法呼吸。

“雅格塔,你觉得你可能与那些女人一样吗?”

“可能吧,”我轻轻说,“但愿如此。”

“你需要聆听。”她柔声说道,“聆听寂静,守望空虚。而且你要凝神警惕。梅露西娜是个变形者,如同水银一般在物与物之间转化。你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看见她,她像水一样。如果不够细心,就算竭力睁大双眼望穿碧潭寻找她,也只能在水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会指引我吗?”

“你必须指引你自己,不过你可能会听见她对你讲话。”她停下话头,“把我的首饰盒拿来。”她指向床脚处的大箱子。我打开吱呀作响的箱盖,礼服包裹在已化作齑粉的丝绸里,旁边是一个木制的大盒子。我把它拿了出来。盒子里有一列抽屉,每一个都装满了姑婆的珠宝。“打开那个最小的抽屉看看。”她说。

我找到里面一个黑天鹅绒做的小荷包,解开流苏穗子,打开荷包口,一个沉甸甸的金手镯掉进我手里,上面挂了大约两百个小小的挂坠,形态各异。我看见有船,有马,星星,汤勺,鞭子,鹰,还有马刺。

“当你想知道某些极为、极为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就挑两三个小挂坠——选那些能象征你眼前的选择的,把每一个都系上细绳,放进离家最近的河流里,要选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静到你只能听见这条河流的汩汩水声。一直等到新月,切断其中两根,然后把剩下那根绳子拉起来,查看你的命运如何。河流会告诉你答案。河流会告诉你该怎样做。”

我点头。手中的手镯冰凉而沉重,每一个饰物都是一个选择,都是一次际遇,一次潜在的错误。

“你想要什么,就对河水说出它的名字,就像一次祷告。你想诅咒谁,就将它写在纸上,丢入河水里,让它如一叶扁舟顺水流走。河流便是你的同盟,你的朋友,你的女主人——明白了吗?”

我点头称是,虽然心中不甚明了。

“你想诅咒谁的时候……”她停下来叹了口气,仿佛已经疲惫之极,“措辞要小心,雅格塔。尤其是诅咒的话语。不要说多余的话,还要保证施加到了正确的对象身上。你要清楚知道,从口中说出的诅咒可能会不受控制,就像一支射出的箭一样,诅咒也是会波及其他人的。聪明女人只会极为谨慎地诅咒。”

即使屋中很热,我还是打了冷颤。

她承诺道:“我会教你其他的知识。这是给你的遗产,因为你是家中长女。”

“男孩们知道吗?我弟弟路易呢?”

她半睁开慵懒的双眼,对我微笑:“男人统治他们所知的世界。他们知道什么,就把什么占为己有;学到什么,就宣称是自己发现的。他们就像那些寻找世界运行原理的炼金术士,找到后又想占为己有,密不外传。男人发现任何东西都会紧紧抱在怀里,扭曲知识,以迎合他们天性中的自私。而留给我们女人的,除了那片未知之地,还有何处呢?”

“可是难道女人就不能在世上占据重要的一席之位吗?你就做到了啊,姑婆,还有阿拉贡的约兰德[10],她被称为‘四国之后’。我就不能像你和她一样掌握广大疆土吗?”

“也许你是可以做到的。但是我要警告你,追求强权财富的女人要付出很大代价。也许你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女人,像梅露西娜,约兰德,或者我一样;可你还是会像世间所有女人一样,在男人统治的世界中四处碰壁。如果嫁得如意郎君或者继承丰厚遗产,或许会得到一星半点的权力——但你永远都会感到脚下的路如此艰难。而在另一个世界的她们——好吧,谁知道另一个世界什么样呢?也许她们会听见你,你也能听见她们。”

“我会听见什么?”

她笑了:“你很清楚。你已经听到过了。”

“那些声音?”我问道,心里想起贞德。

“也许吧。”

渐渐地,日光的强热开始消逝,九月一天比一天凉了。湖畔的茂密森林中的树开始从无精打采的绿变为枯萎的黄色,燕子每晚都绕着塔楼打转,好像在依依挥别,相约明年再见。它们相互追逐,一圈又一圈转着,让人目眩,仿佛伴随舞者旋转的纱幔。成排的藤蔓上长满累累果实,农妇们戴起手套,卷起袖子,把果子一串接一串摘进大柳条筐里,农夫们则把它们甩进推车,拉去榨汁。水果和葡萄酒发酵的味道遍布在农庄里,每个人的衣服下摆都浸染成了蓝色,脚也成了紫的,他们都说今年会是个富足丰饶的好年头。侍女们和我途经村庄的时候被他们叫去品尝新酒,酒尝起来度数不高,但味道挺冲,满是泡沫。他们冲着我们皱成一团的脸哈哈大笑。

姑婆没有起身,而是将目光扫过她的侍女们,投向远方的城堡和我叔叔的土地,就像她在夏初时所做的那样。日光渐渐失去热度,她看上去也越来越苍白冰冷了。每天她都要从上午躺到傍晚,偶尔起床也只是为了随叔叔一起走进大厅,向喧闹的问候声颔首示意。男人们望着他们的主人和夫人,拳头砰砰捶着摆着刀剑匕首的木桌。

贞德为她祈祷,每天到教堂时都会诵念她的名字。可是我呢,毫不懂事,随随便便就习惯了姑婆新的生活规律,每天下午坐在她身边为她读书,巴望着她能给我讲讲在我出生前就早已存在的那些祈祷文,它们曾像纸船一样随着河水漂流。她让我把她那副纸牌展开,教我每一张的名字和意义。

“现在为我读牌吧。”某一天,她这样说,然后用细瘦的食指点了点某张牌,“这张是什么?”

我翻过牌给她看。身披黑色斗篷的死神正回头看我们,他的脸隐藏在斗篷之下,镰刀架在高耸的肩头。

她说:“啊,好啦。这么说你终于来了,我的朋友!雅格塔,去把你叔叔叫来见我吧。”

我把他带进屋,他跪在她的床边。她将手放在他头顶,仿佛在献上祝福,然后把他轻轻推开了。

“我真受不了这天气。”她故意生气地对叔叔说。好像天气转凉是他的错一样,“你怎么能忍得了住在这里?冷得像英格兰一样,没完没了的冬天。我应该去南方,去普罗旺斯。”

他问:“真的吗?我以为你身体疲乏。你就不能在这里休养吗?”

她不耐烦地打了响指,蛮横地说:“我太冷了。你可以为我安排一名护卫,我也会带上毛皮里子。等到开春我就会回来的。”

“我觉得在这里你肯定会更舒服的。”他建议道。

她说:“我很想再看一看罗讷河。再说了,我有事要做。”

没人胆敢反对她,她可是女主人。没过几天,她那顶庞大的轿子就来到门前,轿里的床上铺满毛皮,黄铜的暖手炉里装满烧红的煤,轿子底板上码满烤热的砖块,供她保暖。家中人列队恭送她离开。

她将手伸给贞德,吻了叔母乔安奴,然后是我。叔叔扶她进了轿子,她用瘦骨伶仃的手抓住他的手臂:“保护圣女的安全。保护她远离英国人。这是我的命令。”

他马上垂下头去:“请尽快回到我们身边。”

自打这位夫人住进来,他妻子肩上的担子就少了许多。叔母上前拥抱姑婆,亲吻她苍白冰凉的脸颊。但唯有我被这位卢森堡夫人单独点名。她勾了勾细削的手指,叫我上前。

她对我说:“愿主保佑你,雅格塔。你要记得我教你的一切。你会走得很远。”她对我微笑道:“远过你的想象。”

“可是到了春天我就能见着你吧?”

“我会把我的书送给你。还有我的手镯。”她说。

“那到了春天你会到圣波尔见我的父母吗?”

她的笑容让我知道,我不能再见到她了。“愿主保佑。”她又说了一遍,在车队驶出门外时拉上了小轿的窗帘,抵御清晨的寒风。

十一月的某天,我在午夜时分惊醒,从我和侍女伊丽莎白共享的小床里坐起身来,侧耳倾听。仿佛有什么人正用甜美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那声音极高,极远。我确信听到了有人在唱歌。奇怪的是这声音来自窗外,可我们正身处高高的城堡塔楼之中。我在睡袍外披上斗篷,走到窗边,透过木制百叶窗的缝隙向外探视。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城堡四周的田野和森林都暗沉如纯黑的天鹅绒。那里一无所有,唯有哀声的歌唱清晰可闻,不是夜莺,但如夜莺般嘹亮清澈。也不是猫头鹰,这声音更加悠长悦耳,颇像唱诗班的少年歌手。我回到床上摇醒伊丽莎白。

“你听到了吗?”

她都还没清醒过来。“没啊。”她睡意醺然地说,“别闹了,雅格塔。我正睡着呢。”

赤脚下的石地板冷冰冰的。我跳回床上,把冰冷的脚放在伊丽莎白身旁温暖的地方。她不高兴地咕哝,背朝我翻了个身。我以为我可以边暖暖和和地躺着边倾听那声音,结果却睡着了。

六天之后,他们告诉我,我的姑婆,卢森堡的乔安奴,在睡梦中溘然长逝。那是午夜时分,在阿维尼翁,罗讷大河的边上。我终于知道那一夜萦绕在塔楼的歌声是谁的声音了。

贝德福德公爵一旦知道贞德失去了最为稳固的保护伞,便立刻派皮埃尔·科雄大法官率大批人马前来商议赎回之事,宗教法庭以异端为名传唤了她。大批金钱流水般流进了各人的腰包里:当时把她从马上拉下来的人得了两万英镑,我叔叔得了一万法郎,以及来自英国国王的祝福。叔母恳求叔叔把贞德留在我们这里,可叔叔不听。我人微言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叔叔签了一份协议,同意将贞德交给教会审问。他对妻子说:“我又不是要把她交给英国人。夫人的命令我哪里敢忘。我只是把她交给教会嘛,她还有机会洗清罪名。裁判她的是主的仆人们,如果她是清白的,他们自然会宣判她无罪,这样她就可以被释放了。”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死神本人。我也很想知道他是真的相信这些胡言乱语呢,还是觉得我们女人会蠢到相信这些说辞:一个依靠英国人撑腰的教会,连主教都是英国人指定的,难道会去告诉他们的主子兼金主说,这个曾使得整个法国都揭竿而起的姑娘只是一个普通女孩,可能只是有点太吵,太调皮了吧,应该罚她高呼三声万福玛丽,然后送回她的农场、父母和她的奶牛身边。

“我的大人,谁去告诉贞德呢?”这就是我唯一敢于发问的了。

“哦,她已经知道了。”他朝背后丢下这句话,走出大厅去城堡大门恭送皮埃尔·科雄,“我派了一个听差去叫她做好准备。她现在就要跟他们走了。”

一听此言,我瞬间被恐惧所包围,被预感所席卷,我开始奔跑,急于奔命般地狂奔。我没去女人们的房间,听差肯定已经在那找到了贞德,告诉她英国人要来抓她了。我也没跑去她的旧牢房,她肯定已经去过那儿收拾好小包袱,里面装着她的木勺子,利刃,还有姑婆送她的祈祷书。与此相反,我从旋转楼梯跑到大厅上面一层,冲过走廊,冲过那个曾经撞掉我的头巾还扯坏了发饰的狭窄拱门,踏上环形石阶,沉重地踏着步子,呼吸越来越急促,手心里攥着裙摆,就这样一口气跑到塔顶最高之处的平台。我看到了贞德,站在塔楼高墙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她听到门响,回头看到了我,听到了我的尖叫:“贞德!不!”接着她便迈步踏向身下的虚空。

最可怕的是,她不是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在惊吓中失足的。我原本害怕她会纵身一跃,但是贞德的举动比这可怕多了。她俯冲了下去,头朝下坠过城墙,我冲到墙边,看见坠落的她,宛如一位舞者,一个杂耍演员,手被绑在身后,一只脚像跳舞般舒展,另一只弯着,脚尖指向膝盖,在这连心跳都为之停止的时刻,我看到了,她的姿势正是倒吊者,她正要迎头冲向她的死神,祥和的面容上带着和倒吊者一样的平静微笑。

她掉在塔底地面时的撞击声可怕极了。那声音在我耳中回响,就好像撞到泥地里的是我自己的脑袋。我好想冲下去扶起她的身体,贞德,圣女贞德啊,已经像一袋冰冷的破布一样瘫软了,可是我无法动弹。我的膝盖已经软了,紧紧靠在城墙上,石头墙砖和我擦伤的双手一样冰冷。我没有为她放声大哭,即使喉头已经哽咽;我被恐惧冻僵了,被恐惧击倒了。贞德是一个竭力用自己的方式在男人的世界中前行的年轻女孩,正如姑婆对我所说的那样。而这条路却最终引导她来到这座冰冷的高塔,让她像天鹅般坠落,坠向死亡。

他们捡起了奄奄一息的她,她一动不动地躺了整整四天,最后却苏醒过来,缓缓从床上坐起,把全身上下都拍了一遍,似乎要确认自己是否完好无缺。令人惊讶的是,她没在坠落中伤着一根骨头,没有摔碎头骨,摔坏的地方顶多也不过是食指那么大。简直就像是她的天使们拉住了她,就算那时她正要投身于他们所掌管的世界之中。当然了,如此这般的奇迹也不能挽救她,他们很快就说只有恶魔才能救起一个从如此之高的塔楼上头朝下掉落的姑娘;如果她死了,他们又会说这正是上帝的正义得到伸张。我叔叔,这个见地平庸的男人,说是因为经过连周的冬雨和护城河的浸渍之后,地面已经软透了,比起骨折她倒更有可能淹死。但他已决意让她马上离开,不想承担把圣女留在自己家中的责任,现在已经没有夫人来摆平一切麻烦了。他先把她送到自己位于阿拉斯区的库尔塞勒勒孔特的居所,然后把贞德转移到英国人的城市鲁昂接受审判,我们也一道前往。

我们非参加不可。叔叔这样一位大领主必须亲自出面,见证正义如何得到伸张,他的家族也必须伴他左右。叔母乔安奴带我前去目睹贞德,这位多芬皇太子的神圣向导——这个冒牌国王的冒牌先知的末日。半个法国的人都涌到鲁昂观看圣女的下场,我们还必须站在他们的最前面。

为了这样一个被他们说成脑子坏了的乡妞的人,他们倒是戒备森严,滴水不漏。她被关在灰雀堡中,戴着镣铐,牢门上了双重锁,窗户用木板钉死。他们都怕她会像老鼠一样从门底下溜走,或者像一只鸟儿飞出窗户的裂缝。他们要她发誓不试图逃跑,遭到拒绝后,就把她绑在了床上。

“她不会喜欢那样的。”我的叔母乔安奴悲伤地说。

“嗯。”

他们在等待贝德福德公爵,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他骑马进了城。他的守卫身着蔷薇的颜色,代表英格兰的亮红与白色。他在马上威风凛凛,身上的盔甲闪亮得堪比白银,藏在巨大的头盔之下的脸阴沉而严厉,鹰钩鼻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肉食的鸟,像一只鹰。他是英国国王亨利五世之弟,替他捍卫在阿金库尔之战[11]中赢得的法国国土。如今,已逝国王的小儿子是法国的新统治者,而这位便是他最忠诚的叔叔了:永远整装待发,从不掉以轻心。

我们在大门两旁列队,他策马而入,阴暗的目光来回扫视我们,从一个人挪到另一个人身上,似乎想嗅到背叛者的味道。叔母和我屈膝行礼,叔叔约翰则脱帽致敬。我们家族与英国结盟多年,我另一个叔叔卢森堡的路易是贝德福德公爵的家臣,他坚称公爵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法国统治者。

他缓缓地下了马,傲然而立,仿佛他本身就是一座城堡。人们列队向他问候,鞠躬,有些人简直都要跪到地上了。一人迎向前去,贝德福德高傲地点了点头,表示问候。他扫视过诸侯们的脑袋,看到了我。此时我正盯着他看,当然了,他可是这个寒冷冬日之中最夺目的演员,但是现在他与我对视,眼中闪过某种陌生的情绪,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饥渴,就像一个断食者看见一桌盛宴。我向后退去——既没有害怕也不是想假装娇羞,我只有十四岁,而这个男人的权力与精神中有一些东西令我不想引火烧身。我稍稍退到叔母身后,躲在她的头巾和面纱下面看完了接下来的问候仪式。

一架庞大的轿子随后而至,轿子的厚窗帘用金线牢牢扎住,借此抵御寒冷。贝德福德的夫人安妮女爵在搀扶下走出轿子,人群中传出一声欢呼,欢迎她的到来,她出身勃艮第家族,是我们的领主兼亲戚,我们全体向她微微屈身行礼。她相貌平庸,正如所有勃艮第家族成员一样,可怜人啊,不过脸上的微笑倒是显得欢快而善良。她热情地问候她的丈夫,然后惬意地挽住他的胳膊,快活地四处打量。她边向我叔母挥手边指向城堡,意思是我们晚点儿必须去她那里。叔母悄声对我说:“我们趁晚餐时间去。世上没人吃得比勃艮第公爵家还要好。”

贝德福德摘下头盔,向全体躬身,抬起一只戴着金属护手的手,向那些从楼上窗户里探出头来或趴在花园墙头看大人物的人们致意。然后他转身带夫人走进城堡,至此,这场游行的所有演员和开场都已告一段落。无论这是一场假面舞会,欢宴,葬礼仪式,抑或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它都吸引了全法国如此之多的大人物齐聚鲁昂:好戏正要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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