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得很快,鸭尾巴地里的青蛙吓得纷纷往两边的草丛里躲。我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到叫铃子家去玩。
叫铃子和我一个年级,都是葛庄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叫铃子的歌唱得好听,上音乐课的时候,老师想打麻将,就让叫铃子站在讲台上教我们唱歌,叫铃子摆动着两手,身子一晃一晃的,好听的歌声就从她的嘴巴里飞了出来。我喜欢说话,可不喜欢唱歌,叫铃子唱得再好听,我也不跟着唱,我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
下课了,叫铃子和我一起回家,她在后面叫住我,金牙齿,你什么意思,全班同学都在唱,就你没唱,我回头跟老师说。
我冲她龇着牙,故意哑着嗓子说,我嗓子痛,话都说不出来了。
叫铃子皱着眉头说,那你把嘴巴张开,我看看。
看就看,我张开了大嘴。
叫铃子凑了过来,一只手捧着我的脸,很认真地说,啊……快点啊……
我只好拉长了声调,啊……啊……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看叫铃子,我头一次发现她的脸变得白了,牙齿细细密密的,耳朵后面那一块白得透明,能映出人影子来,我想摸摸那地方,我刚要伸出手去,叫铃子却突然松开手,生气地推了我一下,什么话也不说,径直往前走了,我跟在后面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叫铃子的脸变红了,红得像西红柿,搞得我莫名其妙。
后来,叫铃子常带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吃,一把炒蚕豆,一个煮鸡蛋,在路上偷偷地塞给我。
一到双休日,我就到叫铃子家去做作业,我和她头抵头在她家的八仙桌上,写字,造句,背课文,做算术,我喜欢看她耳朵后面那一块白得透明的地方。
我冲进叫铃子家的时候,叫铃子正在院子里洗头,她弯着腰一遍遍地揉着头发,她从垂下的头发缝里看见我,说你干什么呀,吓了我一跳。
我跑得太快了,心窝里好像装着一只跳跳球,我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走到叫铃子身边说,叫铃子我问你个话儿。
叫铃子疑惑地抬起头,头发上湿漉漉的,她说,什么话儿神秘兮兮的。
我瞄了瞄了叫铃子家里,好像没有大人在家,我说,你爸你妈呢?
叫铃子把头发往后一甩说,不在家。
你爷你奶呢?
也不在家,叫铃子气呼呼地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嘿嘿地笑,然后说,你爸你妈离了没有?
叫铃子撇了撇嘴说,离了,不但他们离了,还送我爷我奶去离了呢。
真的啊,我跳了起来。
我得赶紧把这个情报像送鸡毛信一样,送到我爸和我妈那里,我转身往外跑,碰翻了叫铃子洗头的脸盆,可我不管这些了,我急着往外跑,叫铃子在身后跺着脚大骂,金牙齿,你赔我的盆,要死的金牙齿。
在毒日头下,我撒开脚丫子跑,像小兵张嘎那样,身后有扛着枪的小日本鬼子追赶,而我要把重要情报送到游击队,灰路上,我脚丫子荡起的灰尘像一队快马。
我看见我爸和我妈了,他俩背着绿豆袋,低着头向我走来,我高声喊,离了,离了。
我爸我妈接到情报以后,加快了步伐,快,快,情况十万火急,快到镇上去,我听见我爸这样说。
我转过身向镇上跑去。
一个星期前,我爸从镇上回来,就拿着镇上发的一张纸左看右看,然后就和我妈说,离不,离不?
我妈皱着眉头说,不晓得政策变不变?
我说,爸啊,什么东西离不?犁田啊?
我妈挥着手,去,去,大路上讲话草窠里插嘴,到一边去。
我怏怏地走到一边去,等我爸我妈走了,我从八仙桌抽屉里拿出那张纸,是什么征地补偿安置办法,我看见我爸用红笔在上面画了好几道杠,一道是这样的:一对夫妻只能分一套房,但离了婚单独立户,可各分一套房(面积40平方米),并以优惠价格(240元每平方米)购买。还有一道是:配偶为城镇户口且无住房,可申请多分配一间屋(面积30平方米)。
我把脑子都想痛了也没想出来这几行字说的什么,我把它揣在口袋里,在村巷子里闲逛,在村口池塘边,我看见了数学老师葛驼子,他驼着背蹲在一丛水菖蒲和野荷叶边,目光盯着水面不放。我走过去说,葛老师好。他不答我。我大了声说,葛老师好。他才冲我点点头。
我也把目光盯向水面,水里什么也没有,你看什么呀,老师?
葛驼子说,怪了,我明明看见一条大鲤鱼的,一会子就不见了。我得看看它躲到哪里去了。
我帮你看,老师。我也蹲下去看。
我看见了,老师,我看见了。我轻声对葛驼子说。
葛驼子惊喜地问,哪里,哪里?
我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我说,老师,你不是要我们从生活中学数学么,我有个题目要问你呢?
葛驼子拿过纸一看,说这个题好简单呢。他说着就用一个石块做笔,在泥地上列算式,他算了一番,然后说,你爸和妈离了没,离了,再找个人结,你家可以赚二十多万元哪,啧啧,二十多万哪。
二十多万元?我不知道二十多万是多少,反正是不少吧。我拿起纸就走,葛驼子一把拉住我说,哎,鱼呢,鱼在哪里?
我用手随便一指说,那里。我一边说一边抽身跑走了。
葛驼子睁大了眼睛说,哪里,哪里么?
我到镇上时,镇政府院子里挤满了葛庄的人。
村子里的人在一个挂着“婚姻登记处”的牌子前排着长队,我低着头,两手扒着,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把他们挤得直叫唤,葛甫保说,金牙齿,你这个小混蛋,看我不告诉葛咧嘴,让他把你揍一顿。
我终于挤到了一扇窗子前,看见屋子里摆了两张台子,台子后坐着葛庄的人,竟然是叫铃子的爷爷和奶奶,旁边站着叫铃子的爸妈,叫铃子的爷爷先前还是打着盹的,现在一下子醒过来了,他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登记员小邓,问叫铃子的爸,儿呀,我这是在哪里,怎么这么多人啊,是不是上庄的老黄头死了发丧啊。
叫铃子的爸说,爸,不是的,你是来离婚的。
离婚?叫铃子的爷爷颤抖着双手拉住叫铃子奶奶的手说,我不离婚,我都八十三了,哪能离婚,离婚了见阎王爷不好交差啊。
叫铃子的爸赶紧说,爸,不是真的离,假的,假的。
叫铃子奶奶说,不晓得怎么搞的,为啥一个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要离婚呢,孩他爸,政府号召的,总不会错吧?
叫铃子的爷爷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说,我不离。
叫铃子的爸说,离了对你对后人都有好处。
离婚了还有好处?
我不是算过账给你听了么,老头子,你离了,我回头给你到山里订一具上好的杉木棺材,把你的老窝搞得好好的。
叫铃子妈笑嘻嘻地对小邓说,离吧,离吧,你就填吧。
小邓麻利地填写表格,他指着其中一栏说,离婚原因怎么填?
叫铃子爸妈互相望望,吃吃地笑起来,老头子老太太为什么要离婚啊?
小邓用笔敲敲纸说,要不,就写感情破裂吧,差不多大家都这么写的。
叫铃子爸妈头点得跟小鸡啄米样,说对对对,感情破裂了。
小邓填完表,把红彤彤的章子一盖,叫铃子爸妈分别背着叫铃子的爷爷奶奶出来了。站在门口排队的人问,离了?
叫铃子爸妈骄傲地说,离了!
这时,我看见我的爸爸葛咧嘴和妈妈王粉珍也满头大汗地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