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在早已升起的太阳下,高银娃的翻斗车发出轰轰隆隆的刺耳声开过来,扬起一阵呛人的尘土,歪歪斜斜地开过去了。翻斗车碾起的尘土一直弥漫在于升奎家的大门口,久久不肯散去。这是南疆农村不同于别处的特有的景象,因为靠近塔克拉玛干沙漠,塔里木盆地干旱少雨,村庄的道路浮土特别厚,有的地方一脚踩下去,直接淹到了脚脖子。若有车辆过去,碾起的尘土便会在村子上空弥漫很久。
于升奎坐在门前那棵老胡杨树下,一动也没有动,任由扬起的尘土将他染成了一个土人。他混沌的目光向天际间望了望。被尘土封住的太阳已晒得人脸上生疼。于升奎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痰,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这一天的大半时光,于升奎都要这样度过。
媳妇带着内地来的三个人到地里去摘棉花了,八岁的孙子也去上学了,现在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于升奎只能坐等媳妇从棉花地里回来。
今年棉花长势很好,如今棉花价格高,二十几亩地棉花能卖两万块钱。一年的收成就靠这几天忙碌。前些天,在城里打工的儿子来电话说他不能回家帮着收棉花,让媳妇秀兰找几个人采摘算了。他要在城里挣钱呢,几天后邮回了几千元钱。自打接了儿子的电话,媳妇秀兰的脸就黑了,将家里的盆盆罐罐摔出很大的响声,还会无端地冲着孙子发一通脾气。
于升奎知道秀兰是心里生儿子的气,近三十亩地的棉花,她一个人怎么弄得完。于升奎就怪儿子只知道在城里挣钱,难道棉花卖了不是钱吗?于升奎想叫儿子回来,但是,家里没有电话,媳妇的手机,他也不会使,更主要的是,于升奎行动不方便,也不能到别处去打电话。于升奎就只能在心里暗暗骂儿子是个傻子,屁事不懂。
于升奎坐了一会儿,又开始生女儿玲玲的气。自从玲玲去年去县城一家棉业公司上班以后,地里的活儿就再不肯干了,也很少回家来。只是隔上两三个月,才拿着公司发的工资,给他买些吃的东西,回来看他一次。回来也待不了多久,就嚷着要走,说要回去加班,多干能多拿到钱。
于升奎自己又不能帮媳妇秀兰收棉花,自从几年前得上腿痛病以后,越来越干不了活儿。药吃了几十样,可病就是不见好。去年冬天开始,连走路也有困难了。于升奎只能见天坐在炕上等别人侍候。于升奎感到有些悲哀,过去自己可是扛上几十公斤的棉花袋子健步如飞的人。
村东头罗虎虎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拉了大半车棉花过来,走到于升奎旁边,为了减少扬起的尘土,他将车速放慢了许多,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冲于升奎一笑,说:“老爷子,晒太阳呢。”
于升奎说:“晒个屁,我是没事干,等死呢。咋,半天就摘回这么多了,你们家棉花长得好呀。”
罗虎虎回望一下车身后的尘土,说:“还可以吧。土大得很,往后挪挪吧。”
于升奎说:“没事。”
他每天坐在这里,对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扬起的尘土,早就习惯了。
罗虎虎将拖拉机停了下来,看下于升奎说:“你们家的新发可真行啊。”
于升奎说:“咋了?”
罗虎虎说:“这么多的棉花,就让媳妇一个人弄,他也不回来,真放得下心。”
于升奎立时不吭声了。这正是他心痛之处。摘棉花人家都是男女下地,抢着时间收,自己家却在靠秀兰一个人。若是前些年,自己身体好时,早下地了,才不会指望新发。但是现在,他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儿子新发不在身边,他也没有办法。
罗虎虎冲于升奎一笑,说:“我要是秀兰呀,早就撂挑子了。”
于升奎听了立即生起气来,噘嘴说:“我们家秀兰不是你!”
罗虎虎说:“保不准她早想撂挑子呢!我说升奎叔,你可得防着点呀。”
说毕一踩油门,开着拖拉机走了。
于升奎瞪着他远去的身影,愤恨地骂了一句:“你想干啥呢?你个坏孙!想挑拨我家的事吗?”骂完,他点上一支烟,抽了两口,他还在生罗虎虎的气。气了一会儿,又随即生儿子新发的气。
一群维吾尔族孩子,吵吵嚷嚷地嬉闹着走过来,是村上的学校放学了。他们走到于升奎身边,露出好奇的样子看他半天,然后又嘻嘻哈哈地走了。虽然他经常坐在大门口,也天天看到这些孩子从门前经过,但他们还是对自己很好奇,每次路过都要看上他半会儿。于升奎也不理他们,独自向学校那边望了望。他在等孙子阳阳回来。
阳阳已经八岁,上三年级了。想起阳阳,于升奎的心头就涌起一些笑意。阳阳很听话,也很懂事,于升奎现在觉得孙子是他最喜欢的人了。每次玲玲给了他钱,他都舍不得花在别处,总要留着给阳阳去花。
这时,他看到媳妇秀兰了。她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拖着阳阳,一起走过来。
阳阳首先跑过来,冲于升奎喊道:“爷爷,你又坐在大门上呢。”
于升奎笑一下说:“爷爷给咱家看门呢。”
阳阳过来搀扶于升奎,说:“爷爷,咱们进屋去。”
于升奎对媳妇说:“地里没事吧?”
秀兰没看他,说:“没事,他们正摘呢。”
于升奎就和阳阳一起往屋里走。
秀兰早已走到前边去了,走出几步了,却自言自语地扔下一句话:“还看门呢,门早就被人偷走了。”
于升奎听到这话,感觉到秀兰是在暗示着什么,心里猛然一抖,隐隐地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