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黄昏,秀娟在老磨房院西南角上的茅房系裤带,目光越过土墙头上那丛狗尾巴草,看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挂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尘土尾巴嗡嗡地开进了村子。那条黄色的大尾巴让秀娟想起了放臭屁的黄鼠狼,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
第二天一早,村长银亮笑眯眯地进了老磨房院,秀娟正给梧桐树下那几只笼养鸡撒饲料,没听见他的脚步声。银亮走到她身后咳嗽了一声,把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见是村长,就说:“呀,把我吓了一下!”银亮见她在喂鸡,就扯了几句关于鸡的闲话:“都会下蛋了吧,你一个人肯定够吃了。”秀娟笑着说:“我一个人每天炒鸡蛋也吃不完,攒上几天给我家江江送去,娃最爱吃鸡蛋黄。”银亮笑得眼角布满皱纹:“都说姑姑亲侄子,你这是把江江当儿对待呢。”秀娟说:“可不,我还指望将来死了让娃发送我哩。”
银亮抬头望望头顶梧桐树巨大的树冠说:“你看,这树有了病了,长出那么多芽子。”秀娟也望望树杈里密密匝匝的鹅黄色梧桐芽子说:“这树年头太长了,该生毛病了。”秀娟以为银亮是来给她说砍树的事情,她想这是村里的树,虽然自己这些年借住在村里的老磨房,也用不着和自己商议,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让别人作难的事情?就主动说:“银亮你要砍树就让人来砍吧,我把鸡窝挪到屋檐下就行。”银亮笑呵呵地,又环顾了一圈老磨房的破围墙说:“这墙还是老支书在的时候筑的土墙,都让雨淋化了,眼下麦子也收了,反正是闲着,该拉点砖砌堵新墙了。”
秀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不知道银亮是个什么心思。
银亮问:“秀娟,这磨房屋顶漏雨吗?要是漏的话,要赶紧把瓦翻翻新,秋天雨水多,别把椽子淋沤了。”
秀娟说:“银亮你别操这心了,我让福元抽空帮我翻瓦就行。”
银亮问:“福元忙着跑车拉客人挣钱哩,和咱看天种庄稼的人不一样,他最近有空吗?”
秀娟笑着说:“有空,他还能不管他姐姐的死活?”她望望颓圮的土墙,又望望银亮笑眯眯的眼睛:“墙,砌不砌吧……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银亮马上说:“墙不能叫你砌,你住的是村里的地方,不是你私人的地方,怎么能让你砌墙呢?”
秀娟干脆地问:“银亮,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银亮嘿嘿地笑:“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和支书商议过了,好歹你也算一户,分地的时候给你分了,我们考虑也该给你批块地基,——迟早你得有自己的房子,你说呢?”
秀娟已经不再俏丽的脸上,浮现出男人一样的豁达神色,笑着说:“批不批吧,我都四十几了,这老磨房差不多也把我打发了。”
银亮笑眯眯地说:“该批就要批哩么,你一辈子不出门(嫁人),一辈子就是南无村的人。你抽空和我兰英婶子商议一下,你的地基,村里不收宅基地费。”他压低声音说:“三分地,村里规定收五千块,最低也要收三千。”
秀娟说:“我给村里添了麻烦。”
银亮摆摆手:“看你说的!”他嘱咐秀娟:“最好今天就和兰英婶子说一下。”又补充说:“不着急,不着急。”
秀娟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和我妈商议,我能做主;你批地基的时候别把我扔到村外的野地里就行。”
银亮笑起来:“看你说的,你是特殊户,优先照顾,你想批到哪里就是哪里,别人不能说啥,你说个地方。”
秀娟说:“那就学校后边吧,将来江江上了学,娃想到他姑姑家吃饭近点。”
银亮满口答应。
日头半上午已经很毒了,收割后的麦茬地一块一块覆盖在深绿色的田野上,像一个绿色的巨人身披金色的铠甲,多亏有点野风,秀娟戴着草帽,背上的汗水还是浸透了半袖衫,周身散发着成熟的女性特有的甜猩猩的气味。她点完几垄玉米籽,四下望望,周遭地里已经没有人了,就到地头的菜地里摘了几个茄子,兜在装玉米种子的摘棉花用的布袋里,挂在锹把上往回走。
路两边的排水渠里长满了荆条,村里人都知道是编筐子的老罗圈种的,如今大家都知道种点经济作物了,主要是想多弄几块钱给娃娃交学费。秀娟记得小时候这条路两边的排水渠一年四季水汪汪的,长满了猪最爱吃的水葫芦,福元经常因为在这里捉黄鳝,腿上一回能钻进好几条水蛭,要她拍打老半天才能挤出来。路边是两排一搂粗的笔直的箭杆白杨树,叶片正面是绿色,背面银白,在小风里沙沙翻动,落下满地浓阴,人们下工的时候走在树阴里,扛着农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如今杨树早被村里砍掉卖光了,路边插着两排指头粗的树苗,只有树顶上长着一把把叶片,不够羊一口吃的。
走回村头的老磨房,秀娟没有进院子,只把锁着的大门推开个缝,把铁锹撺进院子里去,提着那袋茄子给村中的父母送去。几天没回去,她挺想江江的。远远望见十字路口憨憨家伸出墙头的石榴树阴里,她的跛子爸腿间夹着胖娃娃,和那一排被称作“等死队”的老汉汉说笑得正起劲。秀娟突然觉得她跛脚的老爸很可怜,也很伟大,这个人没有计较过她和弟弟福元是不是自己的亲生,更没有在乎过江江是抱养的孙子,几十年来他是那么疼爱她和福元,像个没有痛感的木头人一样承受着人们的唇枪舌剑,笑眯眯地又郑重其事地走到现在,现在又兴高采烈地在人前展览着他的“孙子”。秀娟想,这个人真的是没有一点点的脾气吗?世界上竟然有善良到这个地步的人!
跛子远远望见闺女走过来,就站起身把娃娃放回身边的竹子童车里,把衣服和玩具也放进去,他弯着腰一边呵斥娃娃,一边和老汉们聊那没结束的话题,一边不时看一眼走近的秀娟。秀娟走到排排坐的老汉们近前,和叔叔伯伯们打过招呼,抱起了娃娃,亲着走着。那娃娃哇哩哇啦地表达着他说不出来的兴奋,把口水蹭了姑姑满脸。矮小的跛子把秀娟提的布袋放进童车里,推着车子,歪歪斜斜又郑重其事地跟在女儿的后面,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至今,他没有因为秀娟的不嫁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秀娟抱着娃娃,无意间朝连喜家住的巷子望了一眼,看到他家的高门楼前,停着昨晚自己上茅房时看到的那辆黑色小轿车,她想,连喜回来看他妈了。
一进大门,跛子在秀娟后面大喊了一声:“秀娟——!”这其实是在喊秀娟的妈兰英。果然兰英就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望着她的孙子夸张地哈哈大笑:“小狗子,小狗子回来了!”露出镶着银边的牙齿来。那娃娃也冲着奶奶张牙舞爪,秀娟一手提起装茄子的布袋,一手把娃娃放回童车里,对跟在后面的爸说:“爸你看娃,我和我妈做饭。”
兰英坐着把小竹椅,秀娟坐着小板凳,母女俩面对面坐在梨子树的树阴下择菜,秀娟就说起了早晨银亮去磨房院找她的事。兰英警惕地问:“他让你什么时候腾出来?”秀娟说:“他没说。”
兰英又问:“他让你腾出来,他要磨房院干什么用?”
秀娟说:“他也没说。”
兰英就起了疑心,手上停止忙活,撇撇薄嘴唇说:“平白无故银亮怎么会来献好心?”
秀娟没来得及答话,在一旁支棱着耳朵的跛子哼一声说:“他能有什么好心?这些当干部的,把村里的树卖光了,把一座土山也卖光了,我看只要是原来集体的东西,他们就要想办法变成钱装进口袋里去!”
秀娟埋怨道:“爸,你一天在十字路口听闲话!人家银亮对咱不错,别人说他闲话,咱不说。”
跛子就不吭气了,摇着玩具跟娃娃玩。
兰英不屑地说:“银亮要是撵咱出去,把磨房院给别人,他就过不了我这一关!”
秀娟扑哧笑了:“怪不得银亮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先跟你说好,你还真不好打发。”
兰英也笑了,翻翻白眼说:“他撵咱们道理讲不通,磨房院是别人当村长的时候分给你的,他凭什么要收回去。”
秀娟说:“人家什么时候说要撵我了?人家不是还要白给我一块宅基地吗?”
兰英抬杠:“宅基地不要钱,盖房不要钱啊?”
秀娟就烦了:“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已经应承人家了。”
兰英喝道:“你敢!没世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