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贝尔,法国西北诺曼底大区名城。刚进入十月,萧瑟秋风已为整座城市铺上了金黄落叶。
这个早上,思宁刚走出巴黎戴高乐机场海关,就看见一位中年华人男子举着纸牌,上面写着“上海刘思宁小姐”七个大字。男人向思宁自我介绍:“陈鲁年,坎贝尔法语学校副校长。”他身边还站着几位与思宁年龄相仿的中国学生,看样子是乘坐其他航班刚刚抵达巴黎。
思宁迫不及待问陈鲁年:“陈老师,您马上带我们去逛巴黎吗?是不是先去看埃菲尔铁塔呢?”
陈鲁年笑着摇了摇头:“刘思宁,要知道你们是来法国留学的,不是旅游,我们现在马上去坎贝尔。”
思宁和另外几个男孩女孩脸上露出失望表情,无奈地拖着各自的行李箱跟陈鲁年走。他们大多第一次离开父母走出国门,又不懂法语,几乎没人敢对陈鲁年的安排说个不字。思宁连巴黎的天空都没看上一眼,因为去坎贝尔的火车就在戴高乐机场地下层,不用出机场。
中午时分,火车到达坎贝尔,陈鲁年去停车场开来一辆中型面包车,将这群中国孩子连人带行李一块儿拉到了法语学校。
思宁没有看见漂亮的童话小屋和绿色草坪,眼前这栋三层楼房那斑驳的外墙和掉光了油漆的木质百叶窗,如同饱经岁月风霜的老人披了件破衣裳,佝偻着身子迎候思宁和她的伙伴们。
陈鲁年说:“这里就是坎贝尔法语学校,你们先认识一下,往后我不可能天天开车接你们,好在你们的住宿处都离这儿不远。”
有个叫健健的男孩打了声口哨,一脸不屑问道:“陈校长,我们可不是要饭的难民。留学中介公司说法语学校设施一流,依我看,这房子早该让推土机推倒了,什么破学校!”
健健的话引来同伴们一片附和声,思宁拿出从上海带来的中介公司资料递到陈鲁年面前:“陈老师,这儿有照片上的小洋楼吗?花园草坪又在哪儿?”
陈鲁年尴尬一笑:“别忘了这儿是法国,在法国人眼里,越是古老的东西越有价值。这栋房子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有历史意义,现在你们能在这栋楼里学习,应该感到幸运。”
“幸运?我们的爹妈花了好几万块钱送我们来法国留学,不是来住破房子的。”健健寸步不让,脸色涨得通红,像只好斗的小公鸡。
“就是嘛,这样的危房当学校,出了事怎么办?”有两个女孩跟在健健身后嘀咕。
思宁此刻想起母亲给她看过那本存折,里面的钱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现在这些钱很可能已被中介公司和陈鲁年联手骗走了不少。她突然悲从心起,蹲下身子伏在行李箱上哭了起来。
陈鲁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这群中国孩子都来自大城市,个个脑子很灵活,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好糊弄。于是陈鲁年换了副面孔好言相劝:“同学们,如果大家不满意这个地方上课,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嘛。可今天时候晚了,我得先送你们去各自的住宿点,总不能在这儿过夜吧?”
经过长途旅行的少男少女们早已疲惫不堪,陈鲁年的话让大家意识到远离父母身处异乡的现实环境,不可能由着性子撒娇。健健情绪慢慢安静下来,思宁也擦去了泪水,男孩女孩一个个跟在陈鲁年身后重新坐上车,像一群无助的羔羊,在牧羊人的指挥下进入羊圈。
陈鲁年将车子停在一幢带院子的二层小楼门前,车门还未打开,几条半人高的狗狂吠着冲向汽车,竖起前爪贴在车窗上。思宁吓得大声惊叫,随即看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走了出来,那些凶狗才乖乖摇着尾巴散去了。陈鲁年招呼思宁下车,一边迎向老太太:“索菲太太,这就是您的新房客刘思宁小姐。”
思宁用刚学会的法语向老人问候:“Bonjour,Madame(您好!夫人)。”索菲太太笑了:“Bonsoir,mademoiselle(晚上好,小姐)”。思宁不好意思吐了下舌头,明白自己把问候语时间搞错了。
索菲太太把陈鲁年和思宁让进底层客厅,很快收起脸上笑容。沙发边的茶几上已放着一份打印好的租房合同,索菲太太请陈鲁年翻译她的话:“今天是10月4日,房客必须交清全月200欧元租金,以后每个月4号交房租。”
思宁呆呆望着索菲太太,上海中介公司叶小姐口口声声说已为她安排好住宿,谁想付掉好几万块钱竟然还不包括在法国第一个月的200欧元房租。思宁无奈转身走到客厅一角,撩起外套,用力撕开内衣下摆处一个被缝死的小口袋,那里面是母亲给她的全部现金1500欧元。思宁拿出两张翠绿色的100欧元票面纸币交给索菲太太,又按老太太指点在租房合同上签了字,这才有权利走进属于她的暂时栖身处,客厅边一个12平方米的小房间。
屋子里有一张单人床,床头放着一张老式雕花写字台和同样雕花的靠背椅,对面是一排壁橱,拉开橱门便闻到一股霉味。思宁坐在床边环顾四周,顿时被一种莫名的孤独感包围了。离开上海仅仅二十来个钟头,她已经开始想家,这个时候母亲应该下班回家了,很快厨房里会飘出她熟悉的饭菜香。可是现在没有人来问她是否饿了,索菲太太正手忙脚乱喂她那些狗呢。
思宁眼眶又湿润起来,她拿出手机给母亲发了条短信:“妈,我已平安到达坎贝尔,住处也安顿好了,放心吧。”不过两分钟就收到母亲回复:“宝贝,好好照顾自己,安心读书,妈永远作你后盾。”思宁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上海后二十来个小时母亲是怎样一分一秒熬过来的,母亲一定不会想到女儿正饿着肚子坐在法国西北部一个陌生老太太家的小屋里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