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慢之争,自然要有快剑杨云之外的另一个人——慢剑谢三,才能成局。
在所有人都在关注杨云走到了哪里,有多少燕子楼的杀手在追杀杨云时,谢三却仍在漠北的一个小镇子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的人正如他的侠名,燕北霜风,年近四十,方正面庞,五官端正,眉峰坚毅,眼窝深陷,一眼看去便已知他是饱经江湖风霜的老人了。
他的衣服破旧,是三年前自玉纺纱买的最便宜的两件长衫之一,洗了又洗,已有些褪色,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
他的半尺宽剑在一柄墨色的皮制鞘中,剑鞘上惯常手握的部分磨损痕迹明显,显然也很久没有更换,现在正被他一双孔武有力的臂膀抱在怀中。
而他的马——他甚至没有马,只有一头骡子来当自己的坐骑。
他整个人看上去是落魄的。
但他的眼睛又是那么明亮,像是夏夜里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而这颗星在过去的十数年间,已为无数的江湖侠士指引方向,也将无数的恶徒匪首引渡黄泉。
自二十五岁之后,他正式踏入江湖,每至一地,他都是用手中破剑,固执地履行着自己心中的侠义。
他是仁侠,不贪享钱财权势,不在意名气风评,在他的心中,甚至没有国别、人种的差异,无论是汉人、胡人、还是那些斜跨着刀的东瀛人,他都曾施以援手。
这样的人,自然是要受人尊敬的,而近几年的江湖传言中,更是有人将他与当年的名侠陈希相提并论,说出了“侠之义,自名始,而仁续”的话。
前者在当年的五国乱世中给这片江湖谋得了一个生存的机会,而后者,则是将他的侠义精神传承下来。
但谢三不在意这些,他从来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功夫好些的江湖散人罢了。
“仁义仁义,谁在乎呢?”有时他会这样自嘲一般地问自己。
谢三看着前面拦在路中间的刀客,喃喃道:“他应该会在乎吧。”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一身黑衣,手里提着一口刀,就拦在路中间直直地看着他道:“谢大侠三年前在燕国边境剿匪,杀了我大哥李元虎和二哥罗义,所谓杀人偿命,今日,某便请谢大侠留命在此!”
谢三叹了口气道:“杀人偿命……好个杀人偿命……”
突然厉声喝道:“你说杀人偿命,要我赔你大哥二哥的命,那我便问问你,你们的秋风寨为祸多年,其间不知劫掠多少过往商旅?又残害了几多无辜人命?那些被你们劫去的女子可有一个尚存于世?这些人的性命,由谁来还?”
见那人不说话,谢三又道:“便是你秋风寨上下一百二十匪寇的命都一一作还,恐怕也偿不了两成吧?今日我人便在这里,你若有本事尽管取我命去。”
那人听见他的话,便又想起那日全寨兄弟被他一人杀尽,山寨内血流成河的景象,眼眶顿时通红,怒吼道:“废话少说,纳命来!”
一刀含怒劈出,不见破剑出鞘,谢三内劲一提,从骡子上飞身而起,落在了大街上。
那人见一刀未中,立时变换刀势,转竖劈作横斩,便见一柄寒芒向着谢三的脖子抹去。
谢三看着他的刀势运转,内心赞叹他刀法走势之精妙与运刀手法之娴熟,闪身避过这一道杀招后问:“当日你应该不在场吧?不然凭阁下这一手连环刀,我绝无可能轻取那李元虎的夺命枪和罗义的铜锤。”
话一出口,只觉对面刀势更狠更快,一刀接过一刀,一刀强过一刀,谢三连连闪避之下,已现支绌。
那人刀势连发,正欲取对方性命,却发现谢三的身形突然消失不见,定睛一看,谢三已于丈许处站定,手中握着那把半尺宽的破剑。
破剑正如其名,看上去像是久置而满布灰尘的家具般黯淡,半尺宽的剑身厚达三寸,被谢三握在手里后,一眼望去倒和他一身的破旧衣衫很相称。
“咕——”
那人狠狠咽了口唾沫,在看到这把剑之后,他终于感到了一丝恐惧——那是一个无名之辈面对这江湖的剑道泰斗时,内心最深处所萌生的恐惧。
谢三提着剑,看向他道:“你已斩了十三刀,我也避了十三刀,但我只出一剑。”
一滴冷汗自额头滴落。
谢三提起破剑,让剑尖与那人的胸口持平,他的手便纹丝不动,仿佛已化作铁臂,和那把破剑熔铸为一体。
他的身法慢的出奇,仿佛脚下并未运使轻功,只是向前轻轻一跃。
但这种慢,却是独属于他的慢——这也是独属于他的慢剑。
那人看着越来越近的破剑和越来越近的谢三,他从未在交手中这么认真地观察过一个对手,特别是谢三这种高手——准确地说,是他从未有机会能如此认真地观察一名对手的剑式,因为没有一个人会使出这么慢的剑。
没有人会使出这么慢的剑,没有人会使出这种慢剑,除了谢三。
破剑越来越近,那人似终于想起还在交手之中,提起刀想隔开那慢的出奇的一剑。
但等刀提到胸口高时,他却看到,那慢的出奇的平平无奇的一剑,已刺入了他的胸口。
“唔——”
一口鲜血自口中涌出,胸前的黑衣颜色越加深邃,不知是口中吐出的血,还是胸口不断涌出的红?
他抬起头看着谢三,脸上涌出一抹悔恨与不甘来,复又笑道:“原来这就是慢剑,果然……名不虚……传……”
说罢,头颅无力地垂落。
谢三叹了口气,把剑收起,转身把骡子牵过来,将他的尸体放了上去。
“棺材铺好像在西北边,先去买副棺材吧。”谢三自言自语着,不去管周围那些看客的议论纷纷,牵着骡子往西北面去了。
平静的小镇,在死了人之后,复又变得平静。因为无论在中原三国,还是胡人属地,这种江湖人的私斗,官府都不会干涉。
而在沙风镇里,却已是另一番景象。中原三国的侠客且不必说,北地的一些闲散人士也纷纷来这边凑起了热闹,庞大的人流,一时间让小小的沙风镇有了些繁华大城的影子。
客栈大堂也早已人满为患,好在李慕萍一行回来的及时,一行十余人总算找到了两张角落里的桌子,点了些酒菜开始吃饭。
李霁雪接连倒了三杯凉茶喝下去,才感觉口干舌燥的感觉缓和些了,忍不住抱怨道:“真不知道杨云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来这么个传闻闹鬼又偏僻的小村子?”
陈孟接过话道:“谁知道呢,现在这些年轻人的想法,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李霁雪被他逗笑道:“说人家十九岁的是年轻人,你又有多大年纪呢?”
他被问的愣了一下,才尴尬道:“咳咳,我十八岁零七个月了,和他年纪差不多大。”
少女取笑道:“差不多大吗?人家和你差不多大时,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剑道宗师了,可又有几人知道你这个弱书生呢?”
陈孟笑了笑,仿佛全然不在意道:“浮名身外物,何须介怀?何况我与名扬天下之间,只缺少一个契机而已。”
李霁雪被挑起了兴趣:“哦,什么契机?”
“这个嘛,日后便知。”陈孟放下碗筷,看着李慕萍道,“不如说说先前的荒村一行吧。”
李慕萍笑道:“我前去拜会了各个交好的门派,但并不知荒村里到底有多少人。陈少侠回来的最晚,不如说说你那边的消息?”
陈孟道:“我先前大致走了一遍,荒村里本来应该是有三十五六户人家,算上村头的祠堂,这么多房子虽然年久失修,但要住下百十号人很容易。现在住在那里的,除了几个大门派外,多是一些散兵游勇,我还在那里看到了燕北长威镖局的人,那个镖头和我说是返程顺路来看热闹,但我觉得不太对。”
“哦?何以见得?”李慕萍问道。
“因为我听人说长威镖局买卖做的很大,在燕国朝中有大人物关照,找他们押镖的人一般都非富即贵,而沙风镇并非交通要道,那些贵人可不会无缘无故往这么偏僻的地方托镖。”陈孟展扇轻摇,又道,“听说燕国北大营出来了几千人,现在正在东北边的山里扎营,就是为了护送某个大人物。”
李慕萍瞬间明白了:“你是说,长威镖局这一次也是为了保护那个大人物的安全,所以才来的这边?”
陈孟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真不明白是哪个吃饱了撑的大人物,跑这来掺和江湖事,这是完全不把当年的约定放在眼里了。”
这说的自然是那个陈希与三国先王定下的江湖庙堂两不相干的约定了。
李慕萍想了想,安慰道:“当年的约定是三国之间一同定下的,这一次可能只是大人物来凑热闹的,我们不必想那么多,他们又不会平白无故对我们出手。”
两人又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脸色渐渐凝重。
二人在讨论间,其他弟子识趣的没有插话,只闷头吃饭。李霁雪看了看二人凝重的脸色,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二叔你那么厉害,这边又这么多江湖同道,真打起来我们也不怕他!”
李慕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叹气道:“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因为武者虽可敌十人百人,却难敌千人万人。”
李霁雪甩了甩头,撅起嘴道:“哎呀,我都说不要摸我的头了,会长不高的爹爹……”
转头一看李慕萍,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笑道:“对不起啊二叔,因为之前爹老是摸我的头,我还以为……”
李慕萍一时尴尬,笑道:“无妨,说起来大哥入阁悟剑已有三个月了,也不知进展如何……”
李霁雪也难得沉默起来,轻声道:“三个月十二天了。”
李慕萍又伸出手去,抚摩着她的头安慰道:“再等等,过段时间就好了,雪儿不急。”
少女不再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剑,若有所思。
陈孟看着面前沉默的少女,将她眸中的迷惘哀伤尽收眼底。
他起身道:“我吃好了,先回房去,诸位请便。”
说着绕过客栈里拥挤的人,向楼上走去。李慕萍坐在桌边,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有几分熟悉,但又很是疏离。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几分亲近,几分疏离的背影,凭着一身高绝修为,取下了西山魔门门主的首级。
很多年后的今天,还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吗?
李慕萍摇头笑了笑,看着桌上沉默吃饭的众弟子,暗道自己年纪越大越爱胡思乱想,凭陈孟所展现的能为,虽然不是普通书生,但也仅此而已。那夜客栈屋顶的试探已摸清了他的底细,无法修习内力的薄弱根基,连自己带来的一行剑庄弟子里随便挑出一个来他都打不过,就算他是青萍一脉的后人,又能有什么本事来干预这天下大事呢?
旁边的桌子上,一个年纪轻轻的侠客正和人吹嘘着自己曾远远见过谢三出手的场面,在同桌人的恭维声中,他不经意瞥见了李慕萍脸上的笑意,那种有些轻蔑,又有些嘲讽的笑意。
人的情绪很奇妙,无论修炼了怎样的养气功夫,也总有破功的那一日。
就比如此刻的年轻侠客。
他来自蜀中唐门,名叫唐宏,是三代弟子里功夫最好的。一个月前,他尚在关中一带游历,如今也来到了漠北,想见证这难得一见的武林盛事。
他与三个朋友一路快马加鞭,刚刚才赶到沙风镇,到客栈里要了点酒菜稍作休憩。
他已在这片江湖里摸爬滚打了五六年,若是平时,这种程度的挑衅,他并不会放在心上;但今天他已提早换上了唐门弟子装束,就该拿出唐门弟子的气势来。虽然他觉得中年人的装束有些熟悉,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而那中年人的笑容,更是让人一看之下就觉得怒火中烧。
“所以说,像谢大侠这种江湖豪杰,正是我等后辈该仰望的目标,而不像有些人,明明也是在江湖摸爬滚打半生,却看不起谢大侠那样的英雄好汉。”唐宏看着李慕萍那边,说话间的声调提高了不少,还暗中用内力加持,一时间,客栈一楼大部分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嘈杂的声音为之一滞,复又变得喧嚣,没有人会因为别人的恩怨,耽误了自己喝酒——这是大部分人的信条,不过只是看热闹的话,他们倒是乐意。
白萍剑庄众弟子更是连头都没抬,林大友招呼着几个师弟赶紧吃饭,吃完好回去歇息。这是对白萍剑庄的实力的自信,也是身为名门正派行事的自矜。
李慕萍听到那句话,便感觉有一道充满敌意的目光注视自己,转身看去,正和唐宏四目相对。
李慕萍起身过去,打量了一下唐宏的装束,认出是唐门弟子,拱手道:“在下李慕萍,江南白萍庄二庄主,不知少侠怎么称呼?师从唐门哪位先生?”
唐宏见他起身过来,本来想自报家门吓他一吓,哪成想李慕萍抢先开口,还一句话就把他给吓到了,他脸色憋得通红,想说话又说不出口,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唐门虽在蜀中一带颇有名望,但却比不过大名鼎鼎的江南白萍剑庄。二十年前陈希领群侠破魔门,战后白萍剑庄的前任庄主叶晏青为护群侠撤出坍塌的魔门主殿而身死;十年前燕子楼再起之事,中原人多不知,蜀中一带却饱受其害,诸多门派掌门遇刺负伤,也是白萍剑庄现任的庄主李玉涵领谢三等人除此大患。单凭这两件事,他唐门的名望就比不过白萍剑庄。
一声娇喝传来:“喂,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二叔和你说话呢!”
却是李霁雪看着李慕萍起身,也跟了过来想看看热闹,哪知道过来一看他却一点礼数都不懂,才忍不住出声斥责。
唐宏闻声将目光转到李慕萍身后,看到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正瞪着大眼睛,气鼓鼓地看向他,一时羞红了脸,喏喏道“对……不住……”,说着才反应过来,忙看向李慕萍,长揖道:“晚辈唐宏,唐门竹苓长老门下三代弟子,见过二庄主。先前不知二庄主身份,多有冒犯,望二庄主海涵。”
李慕萍笑道:“原来是竹苓长老门下的弟子,我与你师父也是旧识,她近来可好?”
唐宏道:“师父每日与门中前辈推演机关之术,欢喜的很。”
二人又寒暄几句,李慕萍看到唐宏的目光一直在李霁雪身上打转,便叫了李霁雪过来,介绍二人认识,还不经意间提起她与陈希的儿子已有婚约在身,唐宏只能无奈地收起了自己的心思。
入夜,近子时。
唐宏手提着一壶酒,端着一盘烧鸡来到了李慕萍的房门前,想就白天发生的事情向他赔罪。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像是沉静夜色的插曲。
“唉——”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叹息,似是为某个生命的悄然消逝感到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