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满为患。
此时的沙风镇,用这四个字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但人多有人多的好处,那些本地的居民虽然不喜欢这么多外来人,尤其是会武功的江湖人,却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现在的沙风镇里,客栈的一间普通客房已经炒到了三两银子起,而曾经只要一两银子的上房也水涨船高,十两银子不还价。
因为上房更大些,有些身家不那么富足的门派,只要一间上房就足够所有人安寝了。至于陈孟和李慕萍等人,则因为财大气粗直接要了五间客房,陈孟、李慕萍、李霁雪各一间,其余剑庄弟子分两间。
镇子上的居民也有些将自己家的闲置房屋租给了外来的江湖人,要价从每天一两银子到三两银子不等。这些多余的赚头,总归是让这些靠种田和做小生意维生的人喜笑颜开,也对这些尚武好勇之人多了些包容之心。
如果说还有什么是他们无法包容的,那一定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了。但不巧的是,江湖,从来不缺少纷争。
八月三十一,阴雨连绵,微风。
“咚咚咚——”
陈孟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一连串的敲门声吵醒了。
打了个呵欠,揉了揉脸,他应了声“来了”,人就已来到了房门前。
打开房门一看,却是面色焦急的李霁雪。
只听她说了句:“快出来,大事不好了。”说话间就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腕,要拉着他往外走。
陈孟吓了一跳,赶忙挣脱道:“等等,等等,雪儿姑娘你等等,让我先把衣服穿好——”
那边闻言松开手,李霁雪这才注意到他只穿着一身白色亵衣,面色惊恐地看着自己,顿时羞红了脸,转过身道:“你这人怎么不穿衣服的,赶紧穿好,出大事了。”
陈孟不满地嘟囔着:“我睡觉干嘛还要穿衣服,而且这才刚过卯时吧,平时我们也是差不多辰时才起的……”
抱怨了几句,陈孟说了句“好了”,李霁雪才转过身去,看到他又恢复了一身书生打扮,连忙道:“快跟我来,大事不好了。”
说着人已走了出去,陈孟跟在她身后,路过李慕萍住的那间房时,看到房门上贴着两张封条,还没来得及纳闷中原官府的封条怎么能出现在胡人领地,就看到李霁雪呆呆地站在楼梯口,面色惶恐,嘴里念着:“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啊。”
陈孟站在她身后向下看去,此时客栈的一楼可以称得上是泾渭分明,一方是满屋长凳上满座的人,另一方则是柜台边站着的一群人,而掌柜和两个伙计正吓得躲在柜台里抱团瑟瑟发抖。
那长凳上坐着的一群人,看装束也是以各路江湖人为主,而与他们对峙的站在柜台边的一群人,正是白萍剑庄众人。两方人马都怒视着对方,毫不相让,有一个比较年轻的剑庄弟子手中的剑已出鞘半截,对面也有些江湖同道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陈孟拍了拍李霁雪的肩膀,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便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屋外霹雳乍响,哗啦啦的雨声更大,风裹挟着雨滴拍打在客栈的门窗上劈啪作响。
而此时的客栈内中,正值两边人马剑拔弩张之际,所有人都无比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似乎先前已进行了太多不必要的辩驳,这些江湖人终于还是决定用自己最擅长也是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
便在两边人马冲突即将爆发之际,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玉器碰撞声响,从二楼楼梯口传了下来。
玉鸣声声清脆悦耳,脚步平缓愈见稳重,打破了这一屋的沉默。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走下楼梯的陈孟。
一身白衣,玉簪束发,手握折扇,正是书生扮相。他迈步,腰间挂着的一大串极尽夸张的环佩便叮咚作响,声音回荡在在这雨天沉闷的客栈里。
陈孟看了看下面众人,一展折扇,挑眉道:“哟,今儿是怎么了?怎么下楼吃个早饭也有这么多人迎接我?”
说着作恍然大悟状,又有些难以置信道:“难道我是哪个武林世家的私生子,你们这是来接我回去继承家业了?”
楼下众人知道陈孟身份的,只有白萍剑庄众人,看陈孟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不由暗暗佩服起他来。这书生虽然功夫不济,但属实神经大条,出了这么大事都没吵醒他。
其余人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下来了,乍看到他书生装扮,还以为他和夺命书生有什么关系,可陈孟一开口,众人就知道自己误会了。
不去管下楼的陈孟,两边又开始了那种危险的对峙。
陈孟楼梯走到一半,连问了两句都没人回应,只能快步走下楼梯,一脸郁闷地行至剑庄那个剑将出鞘的年轻弟子面前问道:“邓兄啊,你们这大清早的练的什么功啊?”
说话间,手已按上了他拔剑的手,想让他把剑收回去。
那弟子姓邓名通,是这一次来漠北的剑庄弟子里除李霁雪外年龄最小的,他看着陈孟给他使劲打眼色,挣扎了几下却甩不开那只手,只得收剑回鞘,低声道:“对面这些人忒不讲理,污蔑师叔是杀人凶手就算了,还说我们剑庄尽是欺世盗名之辈。”
说话间咬牙切齿地看着对面最前面的一个中年男子。
陈孟忙安慰道:“别生气别生气,气大伤身也伤肝,你们白萍剑庄可是武林名门,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一边说一边给剑庄弟子也使眼色,安抚他们的情绪,林大友领头的剑庄弟子们也渐渐平静下来。
这边两人说话声音很低,但现在的客栈静的出奇,任谁都能听见,便听对面那领头的中年汉子反驳道:“你们白萍剑庄本来就是一群伪君子,欺世盗名之辈,若不然,李慕萍怎么会杀人?李玉涵十年前说燕子楼已殁,怎么如今还在追杀杨云呢?如此行径,也能算名门正派?我呸!”
说着一口唾沫吐到了陈孟面前三尺远的地面,零星的几个唾沫星子甚至溅到了陈孟的身上。
而他身后的几十个人,也在那里应和说着白萍剑庄的坏话,一时间客栈里又回复了往日的嘈杂,让躲在柜台后的掌柜和小二都好奇探出了头想看看这场风波是不是结束了。
陈孟却在那中年汉子吐出唾沫的时候就沉下了脸,收起扇子迈着步子带着叮咚的玉鸣走到那人面前问:“你和白萍剑庄有仇?”
那人端正神色道:“维护武林秩序,***湖败类是我辈中人分所当为,如果任由这种欺世盗名之辈再顶着名门正派的名号立足于世,怎么对得起陈希大侠的一片苦心?”
一番话说得正气凛然,身后更有几个人拍手喝彩,说着侠者当如是一类的话。
陈孟的面色更沉:“那你和我有仇?”
那人被问的一愣:“这……在下今日初识少侠,何来仇怨?看少侠打扮应该不是白萍剑庄之人,还希望少侠能明辨是非,不要被这等小人蒙蔽……”
陈孟直接抬手打断他说话,沉重的脸色转为笑意道:“好,既然你和我没仇,那现在就是我和你有仇了。”
说着跨出一条腿,把白色的长衫前襟给他看:“你自己说与我无冤无仇,但你刚才吐了口唾沫,溅到了我的衣服上,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吧?”
那人又一愣,还没待说话,身后有个手提弯刀的汉子就走上前来用刀指着陈孟道:“哪来的臭书生,没看到诸位大侠在这讨论武林大事呢吗?再不滚蛋爷爷让你尝尝这弯月刀的厉害!”
“弯月刀”三字出口,身后众人议论纷纷。
“弯月刀?是当年的太行一刀吗?”
“你那都多少年前的消息了,太行一刀无恶不作,早被谢三谢大侠收拾了。”
“都说谢大侠把弯月刀送给了有缘人,原来就是他?”
陈孟看着他手里那把弯刀,不但没退,还伸出手摸了摸刀刃,又屈指弹了一下刀背,那弯刀顿时发出一声嗡鸣,汉子握刀的手也随着手中刀抖个不停。
汉子强压下手臂的酸软感觉,喝到:“你这书生是不要命了吗?”
陈孟看了看一脸怒容的汉子道:“我是不知道你们讨论什么武林大事,但我知道真正的侠客不会对着一个普通人喊打喊杀,那与山贼匪寇何异?”
汉子听到这番话后一愣,陈孟手中折扇恰在这时向前一探,正点在他手腕处,便听“哎呦”一声惨叫,那弯刀就掉在了地上。
汉子身后众人虽然也因为他先前的话而愣了愣神,但看见他出手偷袭这汉子,一下子火气又上来了,纷纷指责他卑鄙无耻。
陈孟无动于衷,只是笑着捡起汉子那把弯刀道:“你要骗人呢,起码要搞得像模像样一点,弯月刀用的是火炼精融入的陨铁锻出的刀身,最宽也只有一寸三分,你这刀虽然也算得上是一口好刀,但硬要说是弯月刀,可就真的是欺世盗名了。”
听到欺世盗名四字,那边众人一时也不再出声。汉子接过刀后,满脸的懊恼挫败,灰溜溜地跑到大堂角落里去了,而其余江湖人都自觉和他保持着距离,不想与这个真正的欺世盗名之辈联系在一起。
但陈孟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们:“你、你、还有你——”
陈孟指了指三个站在一起的剑客道:“刚才你们三个喊得最凶,说我是什么卑鄙小人是吧?不如这样,我和各位打个赌怎样?”
虽然指向三人,但话却是对所有人说的。
那三个汉子站出来,领头那三十多岁的男子道:“你想怎么堵?”
陈孟一展折扇:“就赌你们三人在我手上走不过一招,如何?”
那领头的大笑道:“好个年轻人,好个弱书生,真当我太行三英的名气是吹出来的吗?”
陈孟接着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那人道:“请讲。”
“我不管这客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在查证了。若我赢了,在事情明了前,希望诸位同道不得再为难白萍剑庄众人;若我输了,任凭各位处置。”陈孟笑道,又提起自己腰上的那一大串环佩,“除此之外,还将这些玉器都送给各位,这些可都是上好的西山寒玉,换成银子分了也能一人分出几百两去。”
对面顿时响起哄笑之声,嘲笑这书生不自量力,竟然想和大名鼎鼎的太行三英动手,还没等那领头汉子和众人商量,有几个心急的已经在起哄喊着“揍他”了。
那边的剑庄弟子倒是面露担忧之色,因为他们都知道陈孟的功夫不好,这是李慕萍亲口说过的。邓通有些焦急,上前一步想出声拦阻,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胳膊,正是从楼上下来的李霁雪。
李霁雪看着众师兄弟,摇了摇头,随后转身面向陈孟几人所在的方向,叹了口气。她不知道陈孟为什么这么做,但她知道陈孟不是一个莽撞的人。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让她越发肯定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虽然二叔说他武功不好,但李霁雪想起在二楼时他给自己的那个安心的眼神,还是决定相信他。
如果他真的处理不了,自己这边再动手也不迟。
那领头汉子转过头去面向众人拱手道:“今日周仁便替各位同道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也请各位大侠做个见证,免得日后传出去说我们对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动手,是欺世盗名的江湖败类。”
陈孟好似没听见他话里藏针,只是收起扇子在手里掂着,看到那边三人剑已出鞘,才笑着道:“来吧。”
当先一人提剑扑来,正是那周仁。剑光如电破开这暗沉的客栈大堂,却听“叮”一声脆响,陈孟手中折扇已顶至剑身,那人直觉得虎口发麻,再没力气握剑拼杀;恍神间手上又一吃痛,却是又被折扇点了一下手腕,“啊”的一声,长剑已脱手而飞,被陈孟接在手里,连叫到:“哎呀,这位大侠可要收好自己的剑,这扔到天上去,万一砸到了人可如何是好啊!”说着便将长剑扔回给脸色有些难看的周仁。
后面两人见状,互相递了个眼神,两把长剑便分左高右低,同时向陈孟刺来。
陈孟面色不变,手中却是折扇一展,扇面贴着左边取上盘的剑身,手一拨,身一侧,便将剑身压向了右边攻下盘的剑刃。那两人尚不及撤剑,又见他手腕一转,折扇的两片大骨分别撞在两把剑上,再一发力,两人的长剑也脱手而飞,被陈孟先后接在手里,又扔回给二人。
“这……”
场间终于又恢复了寂静,但这一次倒少了那些沉闷与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陈孟看着垂头丧气的三人,又看看后面面面相觑的众人,一展折扇,缓缓扇着,不言不语。
看着面前执扇默立的少年,周仁拱手道:“我们兄弟输了,愿赌服输。”
说着又转头看向那些人道:“诸位,我兄弟三人技不如人,还望各位同道能卖我们一个面子,不再为难白萍剑庄。”
那些人顿时一哄而散,有的嘴里还念叨着“太行三英不过如此”“功夫不好就别打,害我输了几百两”之类的话,但显然都是在耍嘴炮,没有人敢再来找陈孟的麻烦。
陈孟拽住一个正偷偷摸摸跑到楼梯口的中年汉子笑道:“咱们俩的账还没算清呢,你跑什么?”
正是之前站在最前面诋毁白萍剑庄,还啐了一口唾沫的那个人,眼看着被陈孟抓住了,他只能无措大喊:“救命啊,杀人了!”
那边四面走散的江湖人转头看了一眼,陈孟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俩有点账要算。”
说着又转向柜台那边喊道:“掌柜的,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做生意?”
掌柜的这才如蒙大赦般从柜台底下站了起来,连连向陈孟道谢,又吩咐小二去招呼客人了。
李霁雪也领着剑庄弟子围了过来笑道:“没想到你功夫这么好,真是谢谢你这个臭书生了!不然恐怕今天真要打起来了……”
邓通道:“真打起来我们也不怕他们,人多有什么用,功夫不好也是下乘。”
李霁雪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道:“真打起来了,不就坐实我们做贼心虚了吗?”
陈孟看着他们笑道:“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气。”
这么多天下来的相处,陈孟确实已经把这些白萍剑庄的年轻人当做了同伴一般,但这一句话却让李霁雪闹了个大红脸,羞恼道:“谁和你是自己人了!”
说着别过脸去,反倒弄的陈孟摸不着头脑。
旁边的邓通看了看陈孟,又看了看李霁雪,走上前拉着他小声说:“陈兄,我师姐可是许给陈大侠的儿子了,我劝你还是放弃吧……”
熟料李霁雪注意力全放在这边,听见小师弟的话后,咬牙切齿喊了声:“邓通!”
邓通打了个激灵,不敢去看师姐的脸色,赶忙跑到林大友的身后躲了起来。
林大友是李玉涵门下二弟子,序位仅次于裴昭,性格也更稳重些,所以他没有管师弟师妹们的吵闹,反倒是看着那被陈孟抓住胳膊动弹不得的中年汉子好奇道:“陈兄抓了他是要做什么?”
陈孟笑道:“我先前就说了,要算账,不过我不着急和他算账,你们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