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八月中,夏色将尽。
燕国与草原胡人的战线已僵持了近两月之久,由当时的大将军萧荣成统帅的三万骑兵就驻扎在滦州城外的大营中伺机而动。周遭百姓为避战火,多数沦为流民,以滦州为中心点四散逃去。
向南逃去中原方向的流民还好,但往北方流散的人中,却有一部分在途中染上了一种奇怪的痼疾。染病者浑身发热红肿,几日之内便会死亡,随即尸体发黑溃烂,并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腐臭味——更可怕的是,这种病症还会传染。
没有人知道这种病症的源头在哪里,它就像是突然间被上天撒播到人间的一样,开始在临近燕国国境的漠北一带大范围传播起来。
自八月下旬开始,漠北一带爆发瘟疫的消息就已传开了,那些临近两国战线的村民们更是听溃散的逃兵说,连坐镇中军的大将军萧荣成也染上了这种奇怪的瘟疫。这话一传开,那些民众的恐慌更甚。
小原村虽因为地方偏僻又临近大漠,免去了那战乱之苦,却免不了人所带来的灾祸。最先感染瘟疫的,是一个去临近村落看望自己外嫁女儿的老妪,名唤李婶。李婶平时待人和善,刚发病时村内众人还以为她是染了风寒,便都前去探望。如此一来,当她发病第三天症状已经很明显时,自然在村内引起了一阵恐慌。
当时的村长将大家召集起来商议对策,村民面色惶恐,众说纷纭。
村头的清伯提议道:“这瘟疫传染起来很快,我们得赶紧去找个郎中来看。”
丁婶反驳道:“你没听人说吗?连咱们的萧大将军都染上这病了,人家身边还能缺郎中?我看这病肯定是上天降下的神罚,我们得请个灵婆来消灾。”
若在平时,肯定有人反驳丁婶这番话,说她拜神信佛魔怔了,但此时谁也不敢开这个口。这一次的瘟疫实在来得太过奇怪,蔓延的也太快了,短短十余天便将大漠至阴山一带尽数感染,若说不是神罚,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了。
村长沉吟道:“郎中肯定要请,丁婶说的也有点道理,我们最好两边兼顾。阿清,你和邻村的灵婆熟识,就去请她过来做法吧。至于郎中……我听说沙风镇上最近来了个奇郎中,什么病都能治,明天我去看看能不能请他过来。”
村长又安抚了几句,待他们情绪稍微平静,这才遣散众人。
翌日,村长还未动身,村内负责巡守的一个小伙子就跑过来喊道:“死了,都死了!”
村长知道大事不好,忙问道:“怎么回事?”
小伙喘了口气道:“李婶……李婶一家三口都死了!”
村长急急忙忙套了个骡子车,出门往沙风镇上赶,临走前还不忘吩咐那小伙,暂时别让人靠近李婶她们家。
等村长一来一回带着那郎中回来时,发现村民都聚在村口等他了,清伯的身边还站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正是邻村那灵婆。
郎中从车上下来,看着全村一百多人的脸色惶恐不已,又看了看村长的满脸的焦急不安,直接问道:“死者在哪?带我去看看。”
村长道:“我带你去……”说着人就赶忙下了车,要领着他去李婶那屋子。
灵婆伸手一拦道:“慢着!我刚去看了李婶一家的死状,他们根本不是得了瘟疫,你们别被这郎中骗了!”
村长看那灵婆说的义正言辞,加上她在这一带又颇有些名气,当下将信将疑道:“王婆婆说的是什么意思?”
王婆婆指了指那郎中道:“这个人五官带煞,印堂发黑,是杀人索命的凶相,根本不是个郎中!李婶家也不是因为瘟疫死的,是中邪了!”
“啊?真的假的?”
“王婆婆是咱们这十里八村有名的灵婆,她说的肯定错不了!”
“我小时候王婆婆还给我看过相呢,说我将来能衣食无忧,你看我现在日子过得多好,就知道王婆婆准不准了!”
王婆婆一句话出口,在那些村民中激起轩然大波,所有的人都从一开始满怀希冀的目光,转为对那郎中怒目而视。
郎中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叹气道:“既然你们不愿意治,那我也不强求,这就回沙风镇去了。”
村长站在那里想了半晌,在那郎中即将转身之时开口道:“先生且慢!虽然我不知道李婶一家是中邪还是发病,但先生既然来了,去看看再走又何妨?”
又转身看着面色难看的王婆婆笑道:“王婆婆也请别急着走,让阿清带着去喝杯茶歇歇脚,我去给您准备些谢礼。”
王婆婆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村长便领着那郎中往李婶家去。到了李婶家门外,郎中掏出一张帕子捂住口鼻才进去,村长有样学样用袖子掩住口鼻紧随其后。
郎中看了看李婶一家三人的死状,红肿的尸体已开始慢慢转黑,那地上似乎还有些许呕吐物的残留。他叹息一声道:“确实是最近席卷漠北一带的瘟疫。”
村长试探问道:“可有解法?”
郎中道:“有是有,但只能让那些尚未发病的人预防,而对于已经发病的人……”
村长忙问道:“怎样?”
他摇了摇头,叹气道:“恕在下学艺不精,已经发病的人,药石难医。”
村长眼中的那一抹希望的光芒一闪即逝,却仍是不死心般颤声问道:“难道……真没有其他解法吗?”
郎中沉默了一会,缓缓道:“或许有,但要在发病后至死亡前的短短几天内找出来,我……做不到。”
村长无奈地叹息一声,向郎中鞠躬道:“还请先生将瘟疫的解法告知,救救那些没发病的村民。”
郎中随村长来到他的居所,要了纸笔写了个方子,叮嘱了用时用量,便要离去,村长挽留道:“天色已晚,先生不妨暂住一宿,也让我们好好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郎中想了想左右无他事,便应了下来。
当晚,村长吩咐村民架起大锅,将那些年轻小伙子跑到镇上买来的药材熬煮成汤,给各个村民分食。喝过药汤,众人皆松了口气,自瘟疫的阴霾到来之后,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欢笑。
如果是寻常故事,到这里该是有一个好的结尾,可惜这个故事并不一般,这才导致了三年后的那一场屠村灭门的惨案。
第二天早上,郎中在村长家安睡之时,被一阵喧哗人声吵醒了。
村长领着郎中出门一看,正是村子里那些昨晚分食药汤的村民们,只是此时他们的表情却再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欢笑,反而是充满了惶恐与愤怒。
村长皱眉看着这些人,喊了声:“吵什么?!没规矩了是吧?阿清,你来说怎么回事!”
清伯站出来,指着那郎中大骂道:“骗子!这就是个骗子!”
身后村民跟着他一起喊着“骗子”“滚出小原村”之类的话,王婆婆站在远离人群的另一边,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眼珠子却转的飞快,显然在盘算着什么。
郎中皱眉道:“我几时骗过你们?”
清伯从身后一个小伙子手里接过碗来,那碗中正是昨天众人饮剩下的药汤残渣。他把碗往地下一摔,怒道:“这就是证据!你说这药汤能治病,可我们喝了之后,今天又有三个人死了!”
清伯气的脸色通红,指着郎中怒道:“你就是骗子!”
身后村民跟着应和:“骗子!骗子!”
郎中眉头紧蹙,看了眼村长,村长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郎中又开口道:“我昨日便同村长说的清清楚楚,这药汤只能让没有发病的人预防这种瘟疫,并不能让发病的人痊愈,也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村长点头道:“是这么回事,昨日先生也同我讲过……”
一旁的王婆婆赶忙上前道:“诸位,请听老身一言!”
王婆婆迈着小碎步跑到了村长旁边站定,看着众人道:“自古以来,这医生看病都是对症下药,从没听说有哪种病是发病了不能治,却能在没发病之前预防的。没发病之前预防,那换句话说,不就是发病了之后就不管了吗?如果这天底下的郎中都这么看病,那谁都能做郎中了!”
看着村民逐渐越加愤怒的脸色,王婆婆伸手一指那郎中道:“所以你就是个骗子,庸医!你打着郎中的名号来这里骗钱,却根本不能为村民消灾!这是神罚,神罚啊!”
村民群情激奋,口口声声喊着“骗子”“滚出去”之类的话,连村长也觉得王婆婆说的有理,昨日太过激动没有留心,现在一想确实是从没听过不治之症可以预防的说法。
王婆婆举起手示意众人安静,再度开口道:“我知道大家的情绪很激动,都恨不得杀了这个骗子泄愤,但千万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的举动已经触动了上神,昨夜上神托梦给我,告诉我必须让亵渎神灵的人受到惩罚,这场神罚才会终止。”
这话一出口,更坐实了王婆婆这十里八村有名的灵婆的身份,清伯赶忙问道:“要怎么惩罚他,才能让上神息怒?”
王婆婆闭上眼睛老神在在道:“不急,待我今夜占卜一番。”
郎中见情势不对有些慌张,本想直接逃走,却被这一百多人给团团围住绑了个结实,扔在了村长家的偏房里。
入夜,村长家的院子里,王婆婆摆上香案火烛,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罪民无生,罪兵无赦,信徒诚心祷告,惟愿上神明鉴……”
说话间手中几枚铜钱就被她掷在了地上,看了眼排布后,她对那香案叩了个头,才起身对着村长道:“上神说,应对有罪之人予以净化。”
村长不解道:“什么净化……”
王婆婆道:“远古时,天地污浊,上神降天火净化人世,为我们留下一片朗朗天地。如今上神让我们净化有罪之人,自然也要对他施以火刑。”
村长大惊失色:“这……是不是有些残忍?”
王婆婆不屑道:“对一个渎神的罪人,上神还能开恩让我们对他予以净化,不让他的灵魂堕入地狱,这已经是难得的恩典了。更何况……”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村长家的内屋道:“你家的那个患病的孩子,也在等待上神的救赎。”
村长身子一颤,艰难地转头看了一眼那关押着郎中的偏房,冲着王婆婆道:“那我这就召集村民来……”
王婆婆拦住他:“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上神不愿意让世人看到自己蒙尘的一面。”
村长点了点头,就喊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过来,几个人打开偏房的门,把那昏迷的郎中抬了出来。王婆婆一声令下,几人便抬着人向着那山上的一间破庙走去。
行至半山腰时,一个人拦在了路中间,村长一看,原来是同村的老方。
老方看着被他们抬着的郎中道:“村长,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能一错再错了!”
听他声音里的哀求之意,村长疑道:“我跟着王婆婆惩治这个骗子,犯什么错了?”
老方恳切道:“村长为何不想想,他如果是骗子,为什么不昨日开完方子就走,偏要留在这里等我们揭穿他的骗局呢?”
见村长迟疑神色,老方继续道:“若他真是骗子倒也罢了,只是若他真是个郎中呢?这世上诊病方法有千千万万,我先前在蜀中一带,还听说过一个专门用毒治病的郎中呢,您如何肯定他就是个骗子呢?再者说了,若他真是骗子,在镇上这么多天,早被人赶出去……”
老方细细分析着那郎中的身份,王婆婆却打断道:“骗子再狡猾,也有松懈的时候,你如何就能肯定他不是骗子?就凭不知何处听来的毒郎中的传言吗?”
说着看了一眼那面露迟疑的村长,催促道:“别忘了,你还有一个等待神恩救赎的孩子!”
村长听到这句话,仿佛终于下定决心般,心一横道:“老方,数年前你流落至此,我念你无处可去才收留了你,可今日你竟然为了个骗子来拦我的路!若你再不退开,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老方一脸倔强道:“我不退,这事你错了就是错了!”
村长一摆手,身后那几个壮小伙就把老方团团围住,老方面露惊慌道:“你们……”
话未说完,后脑便遭重击,整个人已晕厥过去。再醒来时,老方正在村长家的院子里,他向那破庙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红彤彤的火光闪耀,火舌在夜幕中透过重重枝叶阻隔若隐若现。
老方仿佛看到一个人被架在火堆上活活烧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耳边充斥着那人的声声惨叫,似在责问他为什么不救自己。在这种精神冲击之下,他又再一次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