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眯眼看着那扑面而来的黑色剑锋,不待深思,手中墨渊已是本能地提起,将那轻灵的长剑格开。
他看着面前状若癫狂的杨云,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出口,但却已没必要再说了。十年前发生的惨剧,那一场出了纰漏的复仇行为,以一种古怪的仇怨将这两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谢三已不想再辩解。
因为他知道,错了,便是错了。寻再多理由,死去的人也不会复活。
杨云已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
十年来,自那个雨夜遇见她开始,她的仇恨便被他牢牢刻入心中。他忘不了她每次夜半的惊醒,亦忘不了她扑在自己怀里泪眼婆娑地讲起父母,更忘不了她每个雨夜瑟缩着身子的可怜模样……如此种种,都让他越加难以原谅眼前这个人。
这行走江湖的年头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与自己同为八剑之一,被称为仁侠的慢剑谢三。
不远处的小山头上,陈孟看着几个人的吃惊面色,摇头叹道:“十年前,谢三来到小原村,雨夜连杀一百零三人,想为自己的父亲复仇,告慰他在天之灵。可他却没想到,当夜有一对年轻夫妇并不在村中,而那一日却正好有另一对年轻夫妇来这里探望朋友。”
李霁雪有些难以置信:“你……你说这荒村的惨案,是谢三做的?”
其余人也纷纷摇头,李慕萍和越千峰。魏副帮主三人都摇头叹气,面露不忍状。几个年轻些的弟子也觉得震骇莫名,一转眼间,这武林中极富盛名的大侠就成了屠村灭门的凶手,虽然是为复仇,可这手段也过于残忍了。
陈孟轻轻拍了拍李霁雪的肩膀,看着她一脸江湖梦破灭的失望表情,轻声安慰道:“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沉重的过去,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选择这种极端的手段。谢三为复仇意外背上了两条无辜的人命,杨云便来为那无辜的两个人复仇。这件事说不清谁对谁错,可能这就是他们二人的命吧。”
李霁雪轻咬嘴唇,低声道:“我先前以为……”
陈孟笑道:“以为什么?这些武林中名动一方的大侠都是仙人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你出身武林名门,令堂便是八剑之一,可与常人又有何异?不过是功夫好些,名声大些罢了。”
李霁雪反驳道:“才不是呢,爹爹他人很好的,和谢三不一样……”
陈孟笑了笑,也不说话,李霁雪这才注意到旁边人都在看着自己,不由有些脸红地别过头去。
越千峰眉头紧皱沉默着,仿佛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难道杨云这一次约战谢三,便是为了两个与他毫不相干的无辜之人吗?”
为两个无辜的人讨公道,而选择直面武林中功夫最好的八剑之一,任谁听了这话,也觉得这人该是个义薄云天的大侠——尽管他本身也是八剑之一,但在此之前,从没人认为八剑最末也是最年轻的杨云,拥有挑战谢三这个老一辈强者的资格。
看着众人那一脸敬佩的神色点头,陈孟却摇了摇头:“杨云和那两个无辜的人,可是大有渊源。”
慕容清好奇道:“可杨云不是随陈大侠出海,几年前才回到东土吗?十年前的事,能与他有什么渊源?”
慕容白羽笑道:“清儿,这话别人能信,你怎么也跟着信了?难道你忘记了杨云的年纪吗?”
“什么年纪?杨云今年十九岁……”慕容清一脸茫然道。
慕容白羽点头道:“而陈大侠是二十年前出海的。”
慕容清恍然大悟:“我懂了,所以杨云不是中原人!”
慕容白羽无奈叹气,陈孟摇头失笑:“杨云当然是中原人。”
说着看了一眼慕容白羽,继续道:“只是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令白羽王子有些不舒服。”
慕容白羽笑道:“陈少侠多虑了,我大燕如今领土较之二十年前多了一倍,这都是拜陈大侠所赐,故白羽对陈大侠一脉的人,向来只有敬佩与感激。”
“哦?”陈孟看着他笑道,“即便我告诉你,他二十年前并未离开中原吗?”
慕容白羽听到这话,神色一阵变幻,一时之间竟似不知作何反应。而旁边众人也一脸吃惊模样,若这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只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只是他是他的后人,杨云的师兄,众人不得不信。
李慕萍皱眉道:“二十年前陈大侠只身乘舟入海,说要去寻那海上仙山蓬莱,三年后还给我与大哥传了手信,告知我们他已在海岛安家,成亲并育有一子,难道说……”
陈孟笑道:“难道说李二爷都没想过,这信是怎么传到你们手上的吗?”
慕容白羽面色终于平静下来,看向陈孟道:“这其中想必有些故事。”这次他倒是很聪明地没有开口追问,因为他知道陈梦不愿搭理自己,所以话只说了一半。
但陈孟却不待别人询问,直接开口道:“其实这个事说起来有些尴尬,老头子一世英名都毁在这也不为过。他出海时的船太小,没禁住大风大浪,直接被拍碎了,后来靠着一块木板又飘回了东土……”
陈孟面色有些尴尬地讲起二十年前的事,看的这些听故事的人也跟着尴尬起来,一群人就在这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李慕萍不由想起,送行当日自己曾问过他,这船不然换个更大些的,可他却摆摆手说船再大入了海也如湖中柳叶逐水,何必让自己再受累呢?没想到二十年后再听人提起这个故事,那船果然翻了……
“那漂回来之后呢?”慕容清好奇发问,终于打破了尴尬地气氛。
陈孟咳了声,缓和了一下面色笑道:“漂回来之后嘛,他就隐姓埋名四处游荡去了。”
越千峰疑惑道:“可以他的本事,以及他那副模样和那把银刀,又有谁会认不出他呢?”
“这行走江湖嘛,既然要隐姓埋名,肯定是变换容貌了。”陈孟咳了两声道,“他回来后先去寻了那百变娇娘,和她学了点小把戏。”
慕容白羽点头,语气莫名道:“难怪凭三国的情报网,都不曾发现过蛛丝马迹,原来是西山合月宫的手笔。”
陈孟看他的模样,不由笑道:“白羽王子一定很想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吧?”
慕容白羽抬起头,看向陈孟笑道:“莫说我,我想这天下间每一个曾听过他名字的人,都想知道他人在何处,就不知,陈少侠是否愿意告知?”
陈孟摇头无奈道:“我只能告诉你们,他已经不在东土了,至于具体在哪里,那我就不知道了。”
“什么意思?”
众人皆不解其意,唯有慕容清反应过来:“陈师兄是说,陈大侠二十年前回到这里后,过了些时日,又一次离开了?”
陈孟点头:“确实是过了些时日,嗯,有十年吧。”
“十年?!”慕容白羽惊呼出声,他实在不敢想象那个人在十年之中能做出多少事情,留下多少暗着。十年的时间,足够布下一个很大很大的局,大到改变这天下大势也不无可能。
毕竟二十年前,他便凭着一己之力引动了本已平静的五国之间的冲突,并最终将两个国家引至灭亡。
陈孟赶忙用安慰的语气柔声道:“白羽王子不要动气,他十年间什么正事也没做,除了收了个徒弟,便整日顾着游山玩水了。”
慕容白羽尴尬笑笑,别过头皱眉不再说话,仿佛在琢磨该怎么和燕王说起这件事。
李霁雪好奇道:“那你呢?”
陈孟一愣:“我什么?我怎么了?”
李霁雪满脸古怪之色:“你说陈大侠十年间只收了个徒弟,可你与杨云年龄相仿,又是他师兄,难道你不是陈大侠的……儿子?”
话问到最后,整个人面色已经羞的通红,让一个女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对面的男人是不是自己的未婚夫,这场景着实让人害臊。
陈孟反应过来,知道她想问什么,赶忙咳了两声,趁着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之前转移话题:“雪儿姑娘对我的身世感兴趣,可以留待日后我与你细说。现在……还是先说回杨云的事吧!”
李慕萍和一众剑庄弟子,以及那边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吴义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觉得陈孟不愿在众人面前提及此事,一是有些害羞,二来也顾及到了李霁雪的面子。
提到杨云,慕容清又来了精神:“陈师兄先前还未说清楚,杨云与谢三所杀的两个无辜之人有什么关系呢?”
陈孟面色古怪地看着她问道:“你真想知道?”
慕容清忙不迭地点头,陈孟便笑道:“杨云嘛,年纪轻轻武功高绝,人长得又英俊潇洒——当然比起我来可能差了那么一些……”
李霁雪看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说谎不脸红,呸!”
陈孟眼睛眨了眨,权当没听见,继续道:“这样的少年侠客,肯定是很多少女的梦中情人,可惜他早在九岁那年,就与人私定终身了。”
“九……九岁?私定终身?!”
众人听到这惊掉下巴的消息,一个个被惊到说不出话来,而那些知道慕容清与杨云的婚约的人,更是不知作何表情。
慕容清也是一愣,随即笑到:“陈师兄真会开玩笑,九岁就定亲……”
陈孟看着慕容清笑道:“九岁定亲很奇怪吗?说这句话之前,你难道忘记了你和杨云的婚约,是在你未出世前,老头子和你父亲酒后随口一说,就定下来的吗?”
这一句话他说的轻松,但听在众人耳中却是另一番重量。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一个个面上的表情都很精彩,从年轻弟子的艳羡到魏副帮主的落寞,再到李慕萍脸上的复杂神色,足以说明这消息的震撼力。
慕容清却赌气般别过头去:“那只是老一辈人随口一说,既然他已有心仪之人,那此事便作罢吧!”
慕容白羽摇头失笑,陈孟上前两步笑道:“真能如此简单便作罢吗?堂堂郡主,不远千里而来在这山野荒村住下,只为了能见他一面。”
他看着慕容清的背影,那小巧的肩膀正轻轻颤抖着,不用去猜也知道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叹了口气,陈孟轻声道:“清云郡主若真心喜欢,便去向他表明心迹吧,杨云与那女孩还未成亲,一切还未成定局。”
说着一把将扇子上的扇坠扯了下来,把玉佩递给了那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惊喜转身的女孩道:“说来咱们也是初次见面,我这师兄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坠子是西山寒玉制的,也算值些小钱,希望郡主不要嫌弃就好。”
慕容清满脸欣喜地接过坠子,向着陈孟屈身道谢:“这坠子我很喜欢,多谢陈师兄为我解惑。”
陈孟笑着摇了摇头,看向众人道:“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杨云私定终身……”
慕容白羽笑道:“陈少侠莫不是要说,那两个被谢三所杀的无辜之人,便是与杨云私定终身的女孩的父母?小小年纪便知道用美人计驱人帮自己报仇,看来这女孩也非善类啊。”
陈孟一脸厌恶地看向慕容白羽道:“本想夸你还有些小聪明,没想到在你眼里,一个为所爱之人枉死的父母复仇的浪漫故事,竟然被扭曲至这般恶心。你以后在我面前还是不要说话了,我怕我忍不住揍你。”
慕容白羽却笑道:“浪漫的东西,往往都最具迷惑性。我身为大燕王储,自小便舍了这种心境了。”
说着又想到什么般:“说起来,二十年前那柳家的女儿若不是过于贪图与令堂的浪漫,恐怕柳家也不会落得个凄惨结局。”
“慕容白羽!”
陈孟脸色一沉,整个人便掠至他面前,在越千峰等人都未及反应之时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慕容白羽整个人被掐着脖子提在空中,面上开始因窒息而变得通红,那脸色却不怒不惧,只有那一抹似有还无的微笑,仿佛已笃定了陈孟不敢杀他。
“锵——”
越千峰手中长剑出鞘,但面对这二人,却不知该如何抉择。李慕萍上前两步沉声劝道:“陈少侠稍安勿躁。”
其余人也纷纷围了上来劝解,慕容清有些惊惶道:“陈师兄请息怒,表哥不是有意的。”
李霁雪也拉着陈孟的胳膊柔声劝慰:“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陈孟却不为所动,只是面带嘲讽地看着慕容白羽的脸色由红转紫,那脸上的笑意终于不见,眼神中也涌现出一丝恐惧。
陈孟骤然松开了手,看着慕容白羽坠倒在地大口喘气,他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一脸劫后余生表情的大燕王储道:“我知道你在试探我的底线,也在试探我的功夫,现在你看到了我的底线,也亲身体验了我的身手。我之所以不杀你,不是因为我不敢,而是看在清云郡主的面子上放过你。但你要记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陈孟冷声道:“再有下次,即便你坐上王位,我也要你命归九泉!”
慕容白羽仰望着那冰冷的面容,颤声道:“疯子……你这个疯子……”
陈孟却转身而去,不再看他,口中喃喃道:“疯子么……老东西就是不够疯,才让自己留下那么多遗憾,但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