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城出了城门去,向东二十里不到,就是秦国和燕国的交界,再向东行十里,过了一座山,就到了燕国北地的两大边城之一——朔州。
朔州在三十年前,还是赵国属地。二十年前五国内战结束,五去其二,秦国和燕国吞并了赵国大部分的土地,只有最北方的三座城被胡人趁乱夺去。十几年来,在秦燕楚三国休养生息后一致对外的国策下,这三座城已经打回来了两座,分别被秦国和燕国所占,便是临城和朔州。
临城和朔州是秦燕两国面对草原胡人的前哨站,两国分别在这里驻扎了两个万人大营。而燕国北方的另一座边城哨站,就是滦州。
疾驰在朔州城外的山道上,迎面而来的风搅动树叶沙沙作响,杨云想起云锦曾跟着师父念“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又想起女孩抱着自己时的温柔,他的脸上也布满了温柔的笑。
对于她,杨云总是不吝惜自己的笑容。
惊变总在刹那,一只银色飞镖悄无声息地袭来,杨云在马背上仰躺过去险险避过,面向天空时,却正有一剑从天而降。
那燕子楼的杀手驱剑直取杨云面门,但杨云却好似没看见,他的脸上仍然挂着温柔的笑。
剑已至眼前,却再难进半分,两只手指夹住了这从天而降的必杀一剑。
马上的年轻人却又抬起另一只手,在剑身上轻轻一弹,那杀手虎口发麻之下,人已跌至一旁。
杨云起身提起手中剑看了一眼道:“这一剑很好,不然凭你打断了我的思路这一点,我会杀你。”
说着一把将剑掷出,直直穿过一颗大树的树干,直至剑柄。
树后随即传来一声闷哼。
“但你的同伴暗器功夫不好,没给你制造最好的机会,所以我要杀他。”
留下这句话后,杨云策马而去。而那个先前刺杀失败的剑客则掏出了联络的短笛,他必须要告诉上面,从临城出来后过了几个时辰,杨云又开始杀人了。
没有人知道杨云为什么留手,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开始杀人,但他必须把所有的情况如实上报。
朔州城外的追杀惊险至极,而滦州城内的生活却一如往常,或者说比往常更热闹。
半个多月以来,城内涌入了不少江湖人,虽然个个散漫不羁,但总要给城外扎营的五万大军面子,所以倒是没给巡城的官兵添多少乱子。而人流的汇集让各种消息也分外灵通,稍有些名声的人入城,便会被传扬开去,满城皆知。
对白萍剑庄的人来说,陈孟的加入,让他们的生活比平时活泼热闹了许多,也将临近比武之日的紧张感冲淡了些。
“你一上午都在窗边往外看什么呢?”李霁雪将手里装着梨的袋子放在桌上,看着窗边的陈孟问道。
陈孟动也不动回道:“看人。”
李霁雪从袋子里取了个梨咬了一口,含糊道:“看什么人啊?这世上人那么多,有什么好看的?”
陈孟回头看了她一眼,从袋子里顺手取了个梨,咬了一口笑道:“看人可是很有意思的,你想想这路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如果你能只靠看的猜出他们是什么身份,多好玩儿!”
李霁雪一脸怀疑:“真的吗?你光靠眼睛看的,就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
陈梦笑道:“雪儿姑娘不信?”
李霁雪别过头去:“信你才有鬼咧~”
“你看那边那个乞丐。”陈孟一指窗外,李霁雪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里有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乞丐靠在街口的墙根,手里端着个破碗,对着过路人不断乞求着。
“那应该是丐帮弟子,来这边先行打探消息的,估计丐帮的副帮主也快到了。”
李霁雪不以为意:“随便指了个乞丐就说是丐帮弟子,你真是全凭猜测臆断别人身份啊。”
“当然不是了,且不说这天下乞丐都是丐帮弟子,就说他在那里蹲了几天,讨钱还不找那些衣着华贵的人,反倒是专挑着那些行色匆匆的江湖人下手,估计是想从衣着打扮和讲话口音判断身份。”陈孟说着一指街口十几步远的另一个乞丐,“这个小叫花应该是和他一起来打探消息的,他乞讨过的,这边的小叫花就不会再去拦路,而且我看他们的行动很有规律,两人轮换,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人起来跑到那边的巷子里一趟,应该是去汇总信息了。”
李霁雪将信将疑,仔细看了看,果然这两个乞丐都只向过路的江湖人乞讨。
她有些不服气,又问道:“那你说丐帮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人的信息呢?大家都是一起去看比剑的,直接去就好了嘛。”
陈梦笑道:“这个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听说陈希很多年前于丐帮有恩,现在他的徒弟和人比武,丐帮应该也是想帮杨云排除一些潜在的危险吧。”
李霁雪却道:“照你这么说,那丐帮直接去找燕子楼的杀手不就好了,干嘛要在这费功夫?”
陈孟摇摇头,笑而不语,只是抬手又指了指远处。
李慕萍在另一张靠窗的桌上和几位弟子喝着茶,却也是凝神仔细听着陈孟的一番分析,只觉得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对他的身份也越发好奇起来。这样一个见识广博又心思缜密的年轻人,绝不可能是个书生。
李霁雪顺着陈孟手指方向看去,那是一个临街的小面摊,因为这段日子食客多了,所以在屋外也支了几张小桌,此时还未至午时,面摊只有一个客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外的一张桌旁。
“这个人今天上午已经在这条街换了几个地方了,最开始是会宾楼里,坐在我们身后三张桌喝了半壶酒,吃了半斤牛肉,然后又去了那边买了串糖葫芦,接着又跑到茶摊喝茶……”陈孟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地方,忍不住摇摇头,“现在又跑去吃了一碗面,那家的面我进城那天吃过,量很足,我真的担心他会不会被撑坏肚子。”
李霁雪奇怪道:“他也是来打探消息的?”
“是,也不是。”
“怎么说?”
“他确实是来打探消息的,不过他的关注点不在人。”
“那在哪儿?”
“在吃。”陈孟吃完了梨子,又招呼小二过来,要了两壶今早新到的果酒和几样小菜,才继续说道,“这个人嘛,脑袋圆滚滚,肚子向前凸,看他应该是昨夜或是今早才入城,四处走走看想尝尝这边都有哪些好吃食。”
“牵强附会。”李霁雪听陈孟一通分析,暗自嘀咕着,又忍不住问:“那你能说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吗?”
陈孟笑了笑:“这个就很简单了,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他是门派里最先到这里的,要为后面的同门安排好食宿,所以先来客栈,后找吃食;第二种,他只是单纯想满足口腹之欲。”
“那第三种呢?”
陈孟看着李霁雪的好奇模样,突然含情脉脉道:“第三种可能就是,他倾心于像雪儿姑娘这种蕙质兰心的佳人,想为她把行程给安排妥当,力求万无一失。”
李霁雪被陈孟这样直直地盯着看,只觉得脸上发热,双颊微红,啐了一口:“呸,胡言乱语,本以为你是个知书识礼的书生,没想到原是个登徒子。”
那边李慕萍听见两人的对话笑着道:“陈少侠莫要开雪儿的玩笑了,依我看那个人应该是江南食客林的人吧。”
“哎呀,李二爷果然好眼力,这么远还能看到食客林的那条白玉腰带。”陈孟提着刚上来的一壶果酒走过去,倒了两杯酒道,“一杯薄酒,敬李二爷目光如炬。”
“哪里哪里,陈少侠才真是洞幽察微,这份眼力与见识,李某自愧不如,假以时日定当名动天下。”
李霁雪在一旁气的直跺脚:“好你个臭书生,竟敢戏弄我,今天你要是想不出赔罪的法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儿姑娘莫怪,我听说城里玉纺纱新来了一批江南的绸缎,你尽管去挑几样自己喜欢的,权当我的赔礼。”陈孟一边面上赔着笑,心里却在嘀咕着,“名扬天下?很快就可以了。”
午时,一行人用过午饭,李慕萍留下六名剑庄弟子在客栈,带着李霁雪和两名剑庄弟子,随陈孟来到了城内玉纺纱的门店。
店门外招呼客人的伙计眼尖,一看来人的装扮直接开口:“几位大侠是打外地来的吧?如果要做大衣,来得正是时候,昨天咱们店里刚到了一批皮子。”
陈孟上前道:“小哥好眼力,咱们店里有什么好货都拿出来瞧瞧,让雪儿姑娘好好挑挑。”
伙计应声,带着几人入内,走过两排披着绸子式样的木架子,来到柜台前对低头打算盘的掌柜道:“掌柜的,贵客登门。”
掌柜穿的是玉纺纱掌柜的制式服装,本来应该是富态之相,却让人觉得他瘦的可怜,仿佛撑不起宽大的袖袍;待他抬起头来,黑黢黢的脸色更让人难以把他和富贵两个字联系起来,倒像是乡下常年风吹日晒的佃农。
掌柜的眉头锁的很紧,是天生的愁眉苦脸,但看着眼前几人,尤其是那个白衣翩翩的中年人,还是努力挤出了一点笑脸:“李二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李慕萍看着眼前人,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正要问时,却听旁边陈孟笑道:“哎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玉剑织云玉翰汶吗?怎么放着蓟都的生意不做,却跑到这燕北的小小边城里来当掌柜了?”
“难怪我觉得面熟,原来是玉兄弟,算起来我们有快十年未见了。”陈孟一句话才让李慕萍想起眼前人是谁,只是一别多年,没想到会在这遥远的边城重逢,忙见礼道,“不知令兄可好?”
玉翰汶点头道:“大哥在蓟都忙生意,好得很,李二爷不必挂心。这女孩应该就是李大侠的爱女,小雪儿吧?”
李慕萍拉着李霁雪走上前:“雪儿,快来见过玉叔叔。”
李霁雪忙低头见礼:“见过玉叔叔。”说完就抬起头来,盯着玉翰汶的脸好奇地看了起来。
玉翰汶努力挤出笑容问:“怎么样,看出什么了?”
李霁雪认真回道:“玉叔叔,我本来觉得人应该多笑笑才好看,但是你笑起来,真的很不好看。”
李慕萍忙道:“雪儿,不得无礼!”
玉翰汶却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李玉涵那么严肃的人,也有这么古灵精怪的女儿,好,好啊!”
笑声一停,却转向陈孟这边,眼中厉芒一绽,满脸的愁苦变成了气势凛然:“这位少侠应该不是白萍剑庄弟子吧?”
陈孟拱手道:“确实不是,在下陈孟,一介书生,机缘巧合之下与李二爷几人同行。因初见名满天下的玉大侠过于激动,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还请玉大侠海涵。”
玉翰汶看着陈孟道:“一眼就认出我的身份,普通的书生可做不到。”
陈孟笑道:“玉大侠过誉了。”
李霁雪适时说道:“玉叔叔,今天这个蠢书生得罪了我,说要给我赔礼,你们玉纺纱有没有什么金贵的绫罗绸缎,我要多选几样。”
“原来是要给雪儿赔礼,那我可得拿出点好东西来。”说着玉翰汶便吩咐伙计去里面取货,又叫来之前的分号掌柜接待客人,自己带着几人往院内走去。
入了后院,李慕萍几人才发现这分号占地不小,比得上一般的乡绅富贾。除去前面正堂的大片空间,后面还有三间库房和几间居室,中间的院子里置了一座假山和一方水塘,塘里鱼儿游得正欢快。
玉翰汶引几人就座,又看了看陈孟和李霁雪笑道:“不知这位陈……少侠,是哪里得罪雪儿了?”
李慕萍笑着讲述和陈孟相识的经过,又讲到二人在客栈里猜人身份的对话,笑道:“陈少侠见识广博,又心细如发,实在叫李某叹服。”
“陈少侠……这三个字倒让我想起父亲来了,当年他也唤那个人作陈少侠。”玉翰汶愁苦的脸上,迷惘的神情一闪即逝,“不知陈少侠与当年侠名满天下的名侠陈希可有渊源?”
陈孟苦着脸道:“完了完了,怎么知道我姓陈之后一个个都来问我是不是陈希的儿子,现在还好说,等到了漠北那么多高手,谁知道有多少是陈希的仇家,万一都把我当成他的儿子要杀我,我可就死的太冤了。”
“臭书生,你真不是陈大侠的儿子?”李霁雪看他的模样忍不住调笑,“你要是陈大侠的儿子,那我们以后是一家人,你就不用给本小姐赔礼了。”
陈孟吓得打了个哆嗦:“免了免了,女侠武艺高强,小人不过一介书生,哪里高攀得起,我去问问伙计东西准备好了没有,你们先聊着。”
这边说着话,话音落下人已经跑到前面正堂去找伙计了。
看着陈孟的背影,李慕萍吩咐两名剑庄弟子也去前面采买,待场中只有李霁雪和玉翰汶后问道:“玉兄弟,你觉得这个年轻人与他有几分相像?”
玉翰汶摇头道:“说不好,性格可能是一样的跳脱,但容貌却差了太多,而且尚不知他武功路数。”
“嗯……”李慕萍沉吟道,“对于这件事,雪儿有什么看法?”
“二叔,我真的一定要嫁给陈大侠的儿子吗?”李霁雪小心翼翼问道。
李慕萍皱眉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你也做不了主,只有你父亲和陈大侠能做主。”
“那我希望他千万不要是陈大侠的儿子,虽然他挺有趣的,但我可不想嫁给一个功夫不好的书生,打架都打不过我。”李霁雪苦着脸起身,也去前面看料子了。
玉翰汶看着女孩的背影突然道:“想弄明白他的来历,我倒是有一个方法。”
李慕萍看向他道:“什么方法?”
玉翰汶缓缓道:“食客林。”
李慕萍摇头:“时间太紧,还有十几天就是比剑之期,他们的消息定论至少要半月。”
“那只有找机会试试他的武功了,我们如此这般……”玉翰汶略作思索,二人便商定好了策略。
这时只听见陈孟在前面正堂喊着货取来了,问李慕萍要不要也来看看。二人起身相视一笑,而那让两人疑心之人,却全然不知接下来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