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已近子时。
会宾楼里一片寂静,经过了白天的喧嚣,伙计们和掌柜都已疲累不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不会再有客人投宿,掌柜的吩咐伙计关上店门,挂上门栓,拖着沉重的身子去歇息了。
而留宿在这里的客人,也在二楼三楼各自就寝安歇。
甲字二号房里,李慕萍静静躺在床上,想起白天与玉翰汶所定的计策,便是要在今夜揭破陈孟的真实身份。
一个能一眼认出李慕萍的人,知晓数十年来的武林密辛,拥有能一眼辨识出别人身份的敏锐的洞察力——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文弱书生。
据他所言,他还曾擒下十里寨的两个山贼,但能知晓寨内布置的,必然不是无名小卒,功夫也必定不弱。
凡此种种,都让李慕萍不得不生疑,所以李慕萍在昨夜收到玉翰汶抵达滦州城的消息之后,便与他商议,想确认陈孟的身份。不想陈孟竟然自己提出去玉纺纱,倒是省的玉翰汶跑一趟了。
听着外面传来的打更声,李慕萍起身叹了口气道:“希望你真是他的儿子,这样也不枉费我寻你多年。”
屏息静坐,佩剑放在身侧,李慕萍认真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计算着出手的时机。
“嗤——”
一声轻响,是锐物划破窗纱的声音,接着便听到对面房里传来一声“哎呦”。
李慕萍即刻起身,快步行至门前,开门道:“何人在此喧哗?”
话音未落,对面的乙字二号房内,一道黑影撞开房门,看到这边站着的李慕萍后,点了点头,便向走廊的窗户掠去。
李慕萍所住的房间是甲字二号,李霁雪是甲字一号,其余弟子分三间房,分别是乙字一号、乙字三号和乙字四号,而对面的乙字二号,正是陈孟所住的客房。
李慕萍看着黑影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心道应该是玉翰汶试探成功了,陈孟的身份之谜即将被揭破。
可心念回转间尚未有动作,对面漆黑的房内却又冲出一道黑影,借着映入走廊的皎洁月光,李慕萍看到那是一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黑衣人,冲着他点了点头后飞掠向窗外。
李慕萍觉得事有蹊跷,正要去追,对面的房间里又一条黑色人影出来,同样的装束,再次向他点了点头,追着前面两个人影的脚步而去。
李慕萍不及多想,脚下已是运起轻功,追着三个黑衣人的步伐来到窗外,正要四处寻觅他们的去向,却听到头顶传来声声金戈交击响动,估摸着三人已在屋顶交手数招了。
然而未等他上去屋顶,就听到一声冷哼,一个黑衣人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地瞬间又高高弹起,毫无滞碍地跃至另一座宅子的墙头,又几个闪身后,消失在了夜色掩映的边城里。
而屋顶上,余下二人的对峙还在继续,李慕萍飞身跃至屋顶,看向场中二人。
左边一人七尺身形,眼神冷厉,手提长剑;右边一人,同样七尺身形,眼神散漫,赤手空拳。
两人见李慕萍上来,各自退了几步,左边那人喝到:“你到底是谁?为何会溪云五绝掌?”
李慕萍已听出左边那人正是玉翰汶,却因他的话惊诧不已。当年魔门尚在,三大护教法王中的雪岭鹰王正是凭溪云五绝掌名震天下,而后魔门被灭,鹰王不知所踪,这门武功也断了传承,却没想到今日重现于世。
对面的黑衣人听见玉翰汶的声音愣住了,伸手摘下蒙面的头巾惊疑不定道:“玉大侠?”
二人一看,正是陈孟。
李慕萍向前走了两步,逼近陈孟,沉声道:“陈少侠,关于这溪云五绝掌,你是否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陈孟却没有丝毫的紧张,大笑道:“看来我数年的苦心没有白费,到底被我琢磨出这溪云五绝掌的门道来了。”
见二人面露疑色,陈孟接着解释:“实不相瞒,晚辈幼时刚开始练功的时候,家里老头子曾经和我提起过溪云五绝掌的名头,但这门掌法已经失传,晚辈求学无门,只得游历天下苦寻线索,再自己一点点摸索其中门路。所幸如今摸到了点门道,也不算白费功夫。”
“你的意思是,这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溪云五绝掌?”玉翰汶疑道。
陈孟点头:“正是如此。玉大侠应该记得我先前的那一掌碎云式,刚猛有余而后劲不足,便是因为我不知道正确的行功法门,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玉翰汶仔细回想他先前出手,掌劲刚猛,却不见余劲,显然并没有当年鹰王“掌出无风而云尽碎”的高深境界,这才面色略有缓和道:“希望你所言是真,我就暂且放过你。若日后被我发现你与魔门有牵连,别怪我剑下无情。”
李慕萍在一旁道:“此事暂且按下,已过子时,陈少侠这一身打扮不知道要去哪里?先前逃走的那个黑衣人又是谁?”
他这边一问,陈孟立刻叫苦道:“嗨呀,别提了,我这倒霉催的,本来想趁着晚上出城去办点事,避过守城的官兵可不得这身打扮吗?哪知道我刚换完衣服,床底下突然跑出个黑衣人来,我还没问他是谁,外面玉大侠一把剑就从窗户刺了进来,多亏我躲的快,不然这会身上得多两个窟窿了。之后的事李二爷您也看到了……”
说着想起了什么,看向玉翰汶道:“玉大侠您怎么会这身打扮?难道有什么事怕被人认出身份?”
那边二人一楞,李慕萍赶忙道:“陈少侠有所不知,我和玉兄弟之前一直在追踪燕北一带的采花大盗花面郎君,听说他昨夜已经到了滦州城内。此人行踪诡秘又狡诈奸险,我和玉兄弟怕他惹出乱子,便轮流在暗处盯梢,适才听见你屋内动静,以为是那花面郎君,情急之下一剑刺出,所幸没伤了陈少侠。”
“啊?”陈孟闻言面色惨白,“那花面郎君,不会也喜欢男人吧?他刚刚可是从我床底下钻出来的,肯定把我看了个光,惨了惨了……”
李慕萍尴尬道:“陈少侠不必担忧,这花面郎君……应该是进错了房间了。”
玉翰汶也赶忙应声,陈孟失魂落魄道:“本来想出城看看前几天抓的蟊贼有没有被饿死,这还看个屁,以后睡觉可得关好门窗,不然去找铁匠打个铁窗户吧……”
说着打了个哆嗦,和二人打了声招呼,从屋顶跃下回屋去了。
见陈孟下去,李慕萍道:“先前那人是?”
这问的自然是那个举止奇怪的黑衣人,如果真如陈孟所说,他事先躲在陈孟的房间里,那一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
玉翰汶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他的武功很奇怪,用的是匕首,却行的剑招。”
“可有看清是什么剑招?”
玉翰汶再次摇头:“只一招直刺,认不出。”
“那陈孟呢?”
玉翰汶道:“他的来历还是有问题,刚刚那一掌很奇怪,一开始我以为是溪云五绝掌,但现在想起来更像是……”
他抬头看着李慕萍,一字一句道:“枯萍铁掌。”
“呼——”李慕萍深吸了一口气,八月的夜风很凉,却不及他此刻内心的凉意更深,“玉兄弟确定没看错?”
“你知道我不喜欢讲笑话。”玉翰汶道,“看来你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先回去了,三天后出发往漠北,你先走,我随后到。”
说完不待李慕萍应声,黑色的身形在月色下轻掠而过,向着玉纺纱的方向去了。
李慕萍默不作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而楼顶的响动也早已惊醒了客栈里留宿的部分客人。这段时间滦州城内人流混杂,各路高手更是不知凡几,只是平日里众人相安无事,旁人的争执也都抱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是以除了有一两个匆忙推门出来看热闹的,也没什么人关注这里。
客栈的伙计和掌柜也习惯了这些小打小闹,反正有北大营几万官兵在,这些大侠们也不可能一把火烧了楼子,翻了个身就接着睡觉了。
陈孟从屋顶下来,回到二楼的住处,脱下夜行衣后,又换上平时的长衫作书生扮相,静静躺在床上等了一会,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房门前停了一会,一声轻轻的叹息后入了对面房间关上了门。
陈孟这才起身长出一口气:“老家伙下手还真狠,要不是我闪的快真得被戳个窟窿了……”
小小边城里,再次回归寂静的夜,多了几个辗转难眠的人。
而在这样静穆的夜里,燕国国境向北一百里的大漠边缘,另一场紧迫的追杀还在继续。
杨云一骑在前,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吊着几名戴着银色面具的燕子楼杀手。
他们从朔州城出来便一路跟着杨云,但在杨云一路解决了十几波杀手的袭击过程中,却没有出手过。
杨云知道他们在等,等他露出破绽的时候,因为他们不是一般的杀手。
他们的银色面具上,额前不再是血色燕子,而是一把血色弯刀。
和负责试探目标实力的离火堂不同,也不是负责收罗情报的巽风堂,他们是楼主直属的三兵卫——刀、剑、奇中的刀卫,负责处理楼中较为棘手的任务目标。
杨云勒马,看着夜里的明亮月色覆在沙子上,泛起一阵迷蒙的银白光泽。座下,马蹄不安地踏在沙漠边缘,仿佛在惧怕着眼前这几百里的噬人银沙。
后面的刀卫们知道他在等自己一行,也策马来到他身后几丈远处停驻。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是凭刀卫中任一人的轻功施展起来,都足以在眨眼间跨越的距离。
夜很静,静的能听见冰凉的夜风吹动着薄薄一层黄沙,在地上卷起一层沙做的纱的声音,也静的让在场的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杨云转身看向刀卫,刀卫们也直直看向他。
两方皆不言语。
刀卫没有一人拔刀,仿佛已忘记了手中紧握的刀柄,忘记了这眨眼可过的距离,也忘记了自己此行的任务。
不知多久的寂静过后,杨云看向一名刀卫道:“你很紧张。”
那刀卫的刀有一寸已拔出鞘,漆黑的刀身,在凄冷的月色下更显肃杀。
但他急促的心跳声,将这一分肃杀的冷意打破了。
他的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但僵硬的身体却猛然一滞,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放松下来,低头道:“多谢杨大侠不杀之恩。”
杨云道:“这门营生不适合你,还是去找个富贵人家看家护院吧,我和玉老板说一下,你以后跟着他怎么样?”
不等他回答,又看向为首一名刀卫:“记得告诉你们楼主,有些事,过犹不及,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说完转身策马而去,只留下刀卫一行停在原地。
杨云一骑在大漠渐行渐深,入目所及,皆是月下银沙,而环顾四周,这几天围杀他的杀手早已不见踪影,除了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刀卫,再看不见活人。
而一整天的奔波之下,他们的坐骑已现疲色,和杨云之间的距离在一点点拉大,好在这一片大漠平坦空旷,并不怕跟丢了目标。
借着月色,杨云依稀看见十里之外的一个小小的黑色阴影,走近去看,原是一家开在沙漠边缘的小小的客栈。
此时夜已深,客栈门口的灯笼却还点着蜡烛,仿佛是掌柜知道会有乘着夜色而来的客人而提前做好了布置。
但杨云走到里面一看,哑然失笑。
桌上一盏灯火如豆,伴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年轻伙计的瞌睡点头轻轻颤抖,错杂的光影在屋内飘忽。
那妇人的年纪看来已过四十,脸色被灯火映照的忽明忽暗。她的脸型是很美的鹅蛋脸,只是脸上的皱纹却宣示着她已青春不再的事实,而扶着额头的手也有些粗糙,那是饱经沧桑后留下的岁月刻印。
许是杨云走进的声音过大,妇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忙起身道:“大爷可叫我好等啊,这么晚了,赶路累坏了吧?木头,快带大爷回房歇息。”
说着拍了一下旁边打瞌睡的伙计,伙计生的呆头呆脑,倒是挺衬木头这个名字。
木头起身招呼,杨云却不为所动,反而深吸一口气笑道:“想不到在这沙风弥漫之地,还有人用这么好的胭脂,老板娘真是好品味。”
妇人看着眼前人脸上虽现青涩稚嫩,却仍是个俊俏书生模样,掩嘴笑道:“公子说笑了,奴家都几十岁的人了,哪还用得上那些东西,这胭脂味说不得是哪个过路的小娘子留下的呢。”
嘴里说着话,眉间却是春色荡漾,一只纤手已抬起,作势拍打杨云,一时间倒像极了打情骂俏的情侣。
杨云却一步上前,抓住妇人的手道:“老板娘的手摸起来可比看起来要舒服得多,只是我不明白,二十也是几十,三十也是几十,四十也是几十,就不知道老板娘这个几十,是二十,还是三十,还是四十呢?”
说话间手上用力一握对方手腕,老板娘一声轻呼,手中的一支黑色细针便落在地上,轻微的坠地声响立时淹没在沙漠的夜风里。
杨云捉着老板娘的一只手,带着她坐到座位上,那叫木头的伙计却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老板娘看着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恨声道:“还愣着干什么,一点事也做不好,去泡一壶茶来给杨大侠解渴。”
木头木讷应声而去,杨云看着老板娘道:“据我所知,善于易容的高手有三个。燕子楼中有一个影,善于易容变装,今年应该已有四十了;武林中有一个善于易容的百变娇娘,二十岁出道,至今已十余年,骗走了无数钱财,连当年的燕国贤王都上过当;而近来燕国名声大噪的花面郎君,善轻功易容,好窃玉偷香,应该才二十出头。”
说罢,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不知道老板娘是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