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师今天在家请客。
其实,这餐饭早就该请了,可是宋家友却总是一拖再拖,一来因为身体不好,该死的胃一直隐隐作痛,受不得劳累;二来觉得心里不踏实,转正的文件虽已下达,工资却迟迟不能到位。雁在天上飞,算不得一盘菜。这年头什么都会发生,夜长梦多,日久生变,不实实在在地拿到工资,心里总归是虚的。
学校的老师们已经送了礼,一对彩花的大瓷瓶和一幅芜湖铁画。他们天天吵着向宋家友要酒喝。
现在工资总算是发下来了,宋家友不再推托,便选在星期天中午摆了一桌。
客人不多,除了同校的几位老师,就是村长何贵堂以及两个亲戚。立端没有来,他原本是要来的,不巧的是有户人家起楼,风水先生看好的日子,砖匠不能不去,正好大儿子志红星期六回来,于是便让志红代他来喝这餐酒。
宋家友端着酒杯站起来。“承蒙村长和各位老师的美意,没有什么招待,我先敬大家一杯。”
宋家友脸色枯黄,形容消瘦,端着酒杯的手微微打颤。酒干了,颊上蓦然泛起两团异样的酡红。
“各位随意。我实在量浅,不能多喝,大家一定要喝好呀。”说着宋家友将杯放下。
“那怎么行?”村长一把将杯子夺过,斟满:“今天你是主角,哪有主角一上来就打退堂鼓的?你还叫不叫我们喝了!”宋家友只好又端起杯子。
“宋老师几十年辛辛苦苦,是我们村教育战线的一大功臣,今天终于喜跳龙门,修成正果,来,我敬你一杯。”
宋家友不能推脱,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好!”何贵堂把酒又斟满了。“现在国家重视教育,号召科教兴国,这老师可是个香饽饽了。好事成双,我这个村长还要代表全村的老少再敬你一杯”。
一连两杯下肚,宋家友的脸已涨成酱色,他转过身,求援似地瞅着志红。
“村长,我姑爷身体不好,真的不能喝了,我代他吧。”志红伸手去接酒杯。
“那不行!”何贵堂一把将志红的手推开,“这杯酒你姑爷一定要喝,尊师重教,事关国策。这酒总不至于是农药吧?”
“好好,我今天舍命陪君子……”宋家友端起酒杯,眼睛一闭,又把酒喝了。
“宋老师,你不要紧吧?”一位老师见宋家友脸色黑紫,紧咬着牙齿,似乎有些异样。
“姑爷,你怎么样?要不,先到房里去睡一会。”志红也有点不放心地问。
何贵堂打量了他一眼,“是不是喝急了点?来,吃点菜,压一压。”
宋家友困难地摇摇头,“不要紧,你们喝,你们喝……”
“程老师,你把宋老师扶到房里去吧。”有人建议。
宋家友还想拒绝,无奈身子不听使唤,只好任随志红动作,将他扶了出去。
“来,村长,各位老师,我们继续喝。”回到座位,志红当仁不让代替家友向大家敬酒。
“哎,红伢,问你个事。”因为是本村,且又是年轻的晚辈,何贵堂不称志红为老师,而是直呼小名。“我家那狗东西,是扶不起的猪大肠,今年高中又没有考取,差了十几分,如果到你们学校念,中不中啊?”
志红在县城教高中,何贵堂想走走他的后门。
“没问题,我们学校有议价生的名额。议价生基数是每人6000元,另外低于分数线的部分,每一分再多收100元。”
“乖乖,那不要七、八千?你们这是什么学校?是黑店,活抢啊!”何贵堂吓了一跳,眼睛睁得老大。志红说:“没有办法,现在都是这么搞法,这也是经过教育局批准的。”
“不是说义务教育吗?这义务个屌!”何贵堂不顾村长的体统,开了骂腔。
“义务教育是指的小学和初中,高中就不同了。”有位老师解释说:“现在有个提法,叫做教育产业化,国家要用教育来拉动消费。”
“什么意思?”
“就是办学校也要讲究经济效益,要通过教育来促进经济的发展。”
“是啊,听说从今年起,大学要扩大招生,比过去好考得多了,但学费却收得凶,而且毕业以后还不包分配。”
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交流着信息,何贵堂完全泄气了。他愤愤地哼了一声:
“鬼扯筋哟!看来我家那狗东西,只有娘家一条路,到外头去打工!”
正谈讲间,志红的大姑突然在房间里喊叫起来:“红伢,快点来,看看你姑爷怎么啦?”
志红连忙进房。房间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强烈难闻的病人气息。他拉亮了灯,昏黄的光线下,宋家友脸像一张黄表纸。志红大姑从背后抱着他,斜靠在被子上。床边有个塑料盆,里面大约是宋家友的呕吐物,只有少许粘稠状的液体,颜色混浊,没有食物。
“姑爷,哪里不好受?”
宋家友艰难地摇摇头,想说什么,但被一阵激烈的喘息所代替。
其他人也都进来,围在边上问询。何贵堂说:“都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去叫驼子!”
驼子早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如今开个私人诊所,最大的能耐就是拔火罐。驼子很快赶来。众人闪开,驼子走到床前,量热度、把脉,扒开眼皮看看,又叫伸出舌苔来。
“啧——”驼子为难地咋咋嘴,“宋老师这病拖得太久了,我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设备,你们最好先送到严桥,到镇医院检查一下,然后再说。”
不敢耽搁了。农村人中饭吃得迟,此时太阳已偏西。宋家冲座落在山后,要到公路上还得翻过一道山冲,只能用人抬。可是怎么抬呢?人们手忙脚乱的,一时没了主意。
“不要慌。”何贵堂支派道:“你们几位老师都是捏粉笔头的,下不得大力,指望不了。红伢,你帮你大姑做付担架,我出去找人。”
担架很快做好了,是用的一张竹床,翻过来,绑上两根杉篙,上面再垫放一床被子。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宋家友弄上担架。过了一会,何贵堂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本屋场的男人。
“妈的个×,这叫什么事?这么大一个屋场,六、七十户,只剩下这么几个男人,都跑到外面打工去了。要是来了坏人,还不把你们屋场扫平了?”
何贵堂进屋就骂,同时指挥着众人抬起担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