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草生迷迷糊糊还在睡梦当中,就被润明的敲门声吵醒了。草生打开门走出来,他看到润明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还穿上了一双平时不大舍得穿的皮凉鞋,很焦急地在他家的门口走过来走过去。草生忍不住笑了,说:润明,这么早你穿戴的这样好,干什么去,咱们不垒猪窝了?
整整一个上午,润明板着一副难看的嘴脸,相反,艳梅倒是非常快活的。艳梅仿如一只肥硕的、怀了孕的大花蝴蝶,围着草生以及逐渐成形的猪窝飘来飘去。艳梅说:润明,你看你就不能搭把手?你和草生抬一下这块石条,我抬不动了。艳梅说:润明你是死人?你快递一下那根细椽,你看我和草生都在猪窝上站着呢。这是在不凑手的时候,凑了手,艳梅就不这样说润明了。艳梅边欢欢实实给草生打下手,边偷空挤眉弄眼嘲笑润明,好像存心要把润明昨天对她的挤眉弄眼还回去。艳梅说:润明润明,你打扮成这样,莫不是要去县城相媳妇?润明润明,你看我和草生像不像俩口儿?润明润明……
在不需要他帮忙的时候,润名就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站到后来,恼羞成怒的润明恨不得冲过去,一把将草生从成形的猪窝上拉下来,或者,他更想把幸灾乐祸的艳梅一把扼死。
是草生坚持要先把猪屋垒好。润明没办法说服草生。
草生说:我要先垒好猪窝然后才能跟你进城。
草生说:以后我还帮别人家垒猪窝呢,垒不完猪窝就走,会坏了我的名声。
草生说:不然,你一个人去找崔银生?
中午饭自然还是艳梅张罗的。因为垒好了猪窝,心情畅快的艳梅不光蒸了莜面烤佬,做了油泼辣子,还报复润明似的又买回来半斤猪头肉,两瓶桔子罐头,外加一瓶白酒。只是到吃饭的时候,润明是说死都不让草生喝酒了。润明的两只手紧攥着酒瓶子,哼哼叽叽对草生说:我给你留着,留着咱们从县城回来再喝。草生咂吧咂吧嘴唇,求援似的把目光投向艳梅。这回,艳梅没有再帮他说话。
吃罢饭,他们就动身了。
去县城去得很顺利,润明和草生搭了辆往县城运砖头的“专”车,个把小时的工夫就到了。
找崔银生经理其实也顺利。
今年春季,润明在他朋友的同学的朋友介绍下,领着草生、三小和猴娃来到县城打工。具体地讲,他们四个人最终是找到县建筑公司的包工头崔银生。他们的工作简单单纯,无非是推平车、拌水泥、搬运砖头等等侍奉泥工师傅的苦力活计。工钱事先就已说妥,每人每天包吃包住,外加六十元。就这样,他们四个人像牛一样干足了十天。到了第十一天的早晨,崔银生就不让他们干了。原因后来润明才知道,是因为比他朋友的同学的朋友面子更大的人介绍来一大帮民工给崔银生。当时,润明就傻了。傻过之后,润明觉得工钱很重要,不然,他没办法向另外三个人交代,再就是,如果他要不回工钱,他的脸面往哪儿搁?不料,崔银生两眼往上一翻,开口说道:工钱?你还有脸向我要工钱?我还没有让你们包赔材料钱呢,况且,我还把你们几个包吃包住了,走吧走吧快走吧,我正忙着呢。
想到这里,润明开始有些底虚了。
但是直到现在,润明也没有弄明白,崔银生为什么要说出让他们赔材料钱的话来。材料是他们搬运的,也是他们配制的,可这些材料早就变成了一堵一堵的墙面,他们并没有浪费什么啊!如果崔银生黑了心,硬说他们浪费了料,或者是配制错了料,让材料变成废物扔掉,那么,今天不要说讨工钱,恐怕还得从自个儿的腰包里倒贴进去一些呢。
太阳很毒。
现在,润明和草生已经站在了当初他们做工的这幢楼前。眼前这幢六层楼房的建筑,再一次让润明心酸了。润明呆呆地站在那儿,他看到这幢当时还没有完成主体工程的楼房似乎早就该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完整、漂亮、大方,他还看到起起落落的龙门架上,正有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往楼层里运送一车一车的白灰,显然是要抹白墙面了。在二层楼房到三层楼房之间的墙体外侧,是一长排看起来很牢固的架板,架板上,八九个工人或坐或蹲或站立着,用刷子往已然水泥抹面的墙壁上粉刷乳白色的漆。还有楼顶上安装避雷针的工人,还有笑声,还有打闹声……,润明想,如果他们四个人能一直干下来,他们如今也该是站在或跑在这个工地上啊。这样一想,润明觉得他心酸的快要不行了。
走吧。草生说。
咱们老这么站着,让人以为咱们是两个憨货。草生又说。
润明忽然变了脸,无端地指着草生戴得草帽,恶狠狠说:你为什么老戴着它,你不嫌戴着这顶破草帽败兴?草生委屈地张了几回口,才说: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戴?润明凶着脸,道:你个憨货,你爹还给你留下一孔窑洞呢,你为什么不一块儿背出来?草生更加茫然地嚅动嘴唇,却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草生看到润明赌气地一跺脚,说:回,咱们回吧,工钱我不要了。
草生说:不要工钱了?
润明说:不要了。
草生说:不要工钱你来干什么?
润明说:我一看到这幢楼房,就想哭。
草生说:想哭你就哭吧,不过,哭归哭,工钱还得要。
润明说:你个憨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