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又问他,你见过不动的船吗?他想爸的问题可真多,那时候,他已经多多少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情了,他知道船就是在海上行驶的东西,如果不动,不能行驶,那还叫船吗?他看过电影,电影上有船,一个人们叫他船长的人威风地喊:起锚!升帆!船就乘风破浪地往前走了。他对爸说,不动的船是不是没有帆?爸想了想却说,有帆,我们的船有桅杆,很高很高的桅杆,有桅杆还能没有帆吗?爸想起了他们的船,想起桅杆,爸常常要爬到桅杆上去干活儿。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桅杆会穿上衣服,那时候,的确很像帆。可他还是想不出来这样的船为什么不能行驶,为什么不能动,后来他才想到了原因,于是就说,我知道了,你们的船没有起锚。爸高兴了,拍了一下他的头说,儿子你猜对了,没有起锚,就是没有起锚。爸越说越高兴,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又把他举起来,然后架在了粗壮的脖子上,爸架着他大步大步地朝前走了起来。他趴在爸的头上,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人一高,就能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他骄傲地看着这个世界,神气得就像一个皇帝。
娘洗好了澡,娘洗过澡的样子真好看,娘的脸上红扑扑的,娘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娘的眼睛格外亮,就像刚才洗澡的清水留在了里面,看人时那水就在里面晃动。娘的身体又结实又柔软,娘的身上又香甜又清凉。娘洗过澡后就开始做饭,娘要做些好吃的菜,那都是爸爱吃的菜。娘在做饭的时候也要唱歌,还是那支歌儿,娘好像不是在干活儿,但他知道娘的手脚一点也没有闲着,家里的什么活儿在娘的手里都能干得利利索索。饭菜的香味儿渐渐浓了,他觉得肚子里有了响动,嘴里也有了口水,他想起肉的香味儿,还有炒鸡蛋特有的味道,他想先吃几口,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娘告诉过他不止一次,这顿饭,得由爸回来才能一起吃,一家人在一起吃饭,那是多么顺心的饭啊,多么香甜可口的饭啊。娘把饭做好了,娘开始找一些别的活儿来做,可她走来走去总是坐不下。娘平日里话不多,这时候却格外多了,娘让他快些把作业写好,娘又说,今天晚上要早些睡觉啊。这话说过后娘的脸不由得红了一下,娘偷眼看了看他,又对他说,小孩子,多睡觉才能长个儿。
娘不再唱歌了,她好像变得心神不宁,在这里呆一会儿,又在那里呆一会儿,和他说上一两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又自己在那里发一阵子呆。天越来越晚了,娘便走出了家门,一开始,娘是站在门口的,娘站在门口,心却不在门口,娘的眼是在看远处的,远处有一条路,那是通向他们家的必经之路,路上有人走来,站在门口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娘站得很久了,也看了很久了,那条路上先后走过几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她要等的人。她有些着急了,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工作的事情,他又不回来了。天色更晚了,天空弥漫起一层薄雾样的东西,是青灰色的,娘的心有些焦躁,她走进房子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再一次走了出去,这一次,娘来到了那条路的路口,娘站在路口,空荡荡的路口上好像突然长出了一棵树。
娘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娘的眼睛看着路的那头。这是一条不宽的路,在路的那一头,连着的还是一条路,不过,那才是一条很宽很平的路,那条路上才能跑汽车。娘知道,他每次回来,都是要坐汽车的,因为他离这里太远了。他坐汽车在那条宽路和窄路的交叉点下车,然后向家里走来。娘看到,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了,那是一辆客车样子的汽车,车头和车屁股都是圆圆的,车上是红白两种颜色,很醒目的。车像一只虫子,跑得不快,远远看去,也像一辆玩具车。娘没有多看那辆车,娘知道他回来是不坐那种玩具车的,他只坐敞篷大解放,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他站在车厢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高高扬起,他的衣裳也飞舞起来,就像忽然间长出了翅膀。这样的车厢上站着七八个男人,他们大声地说话,开玩笑,或者挥舞双手对着天空大声地喊叫,不知道他们喊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么放声地喊。大解放车真的很威风,墨绿色,像一匹野马。他们这些男人,像一些骑手。可这会儿,那条路上很少有行人,连骑自行车的人也不见了,空空的路就像娘的心,娘不由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黑就像潮水在娘的四周蔓延开来,它们从娘的脚下升起,向娘的腰部延伸,它们想把娘隐藏起来,又像要把远处的一切隐藏起来,让这个站了很久的女人看不到。
就在这时,解放牌汽车真的就像一匹野马从那条路的一头奔了过来,这是一匹青鬃野马,汽车的轮子就像飞奔着的马的腿,汽车高扬着长长的马鬃,嘶鸣着冲了过来。娘的心从半空放下了,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娘赶紧抽身就往回走,她知道走晚了,那辆车上的男人们看到她后该怎样喊叫,他们那些粗鲁的话语是火辣辣的,让娘听了不由心跳耳热,所以,娘要赶在他们的喊叫传过来之前离开,这样,他们就只能把更加露骨的话留在她的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