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学校,是一个区级二流初中的分校。分管这个小区的副校长,是一个体育老师,姓钱,但性格和姓氏并无关系,新进三年的老师,全都给压缩在教学楼后面的宿舍楼里。那里面,四四方方,总共六层。四层以下是学生,往上是教师。按照惯例,都是两点整,学生像洪水猛兽般冲出宿舍楼,十分钟后,各中青年教师才放羊般漫步出来。而当我走出宿舍楼时,已没有学生和教师在外面了。我看了下手机,还剩两分钟上课。幸好第一节是自己班的,奈何平时群众基础不错,学生也不会对我迟到说些什么。想到这儿,觉得当一个班主任还是挺有满足感的。
午梦的氤氲还未散去,我走起路来还有些摇晃。这一觉睡得浮汗遍身,感觉透支了太多的精力。最近,赵悦总想着和我分手。谈了三年,不知道又出什么幺蛾子。睡前我们大吵了一架,没想到梦里我这么没出息。更没出息的是,还以为睡起来赵悦会给我发上百条道歉短信,谁知道连流量通知都没有。而且,梦里在说“我爱你”时候,为什么用的句号,而不是感情洋溢的感叹号?梦里的声音是怎么转换成视觉影像的?我做个梦为什么如此细小的地方都注意到了?正想着,灼白的太阳照在地上,反射到眼里像沙白的砖地上长出了无数的针,刺得我后背痒痒。一想到我要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从一个四楼跑到另一个四楼,觉得这比没出息还绝望。上午教研的时候老钱还在说,年轻教师要处理好生活和工作的关系。怎么处理呢?领导巴不得你生活里也全是工作。早早散了会,我也就回宿舍睡觉了。没成想,平时睡四十分钟刚好醒来,这多睡了半个小时,就把生物钟打乱了,可能是吵架太耗力气。
宿舍前面,有一栋五层的U型楼,那是我上课的地方,古板而坚硬。每次看到它,都像一座反卡夫卡式的城堡,进去就出不来了。平时,一到下课,整栋楼都在晃动,四起的吼叫盖过了铃声。七人宽的走廊出口,冲出的学生像十几根被你拖曳着的粗粝的麻绳,摩擦中的撕裂感从眼眶传到内心。那时我就知道,我是个人,但我是个不喜欢人多的人。每次我都等学生被荷尔蒙怂恿着到了操场之后,才能以从容的心态走进主楼大厅。一来避开人群,二来对学校的规章有些抵触。不知从何时起,老钱要求所有学生对看到的不论认识不认识的教师都要喊“老师好”,而教师也要一一招呼。说到这儿时,老钱还动情地说:“你想,一个学生,能得到老师的回应,内心会多么的温暖。”我们私下想,这打不打招呼,你还能管?老钱进而补充道:“上次我看到一个学生写的周记,说打招呼的老师和蔼可亲,不打招呼的老师面若冰霜。”我听到这里,简直就要骂娘,你老钱还要看学生周记来监督我们啊!计划实行了三四天,大家的颈椎病都治好了。本来,教师只是不和学生一起上厕所,现在好了,教师都不和学生走一条道了。
我快步走进主楼,就闻到了一股泔水味儿,那是黄师傅为了降温而把各种节省下来的液体洒在地面的结果。我耸了两下鼻翼,想把气味赶出去。主楼大厅的两侧挂着很多死去的伟人,伟人下面的塑料宣传栏里,是各届知名校友。在他们标准的微笑和注目中,我拾级小跑上四楼,即使在这样炎热烦躁的时候,我还是在重复又重复的动作中收拾心情。
下周就要考试了,学生要比往日安分很多。各班大门紧闭,一来是因为开了空调,二来也是不想让路过的老师知道本班的复习进度。我走过11班的时候,看到孙骐拈着一根粉笔在黑板上敲来敲去,余光瞟到了我,转过脸跟我微笑,学生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我从那个小窗户里招了招手,就径直走到自己班。
来到门口,我迟疑了。平日里沸反盈天的他们,今日安静了很多。我估摸着班长肯定吼了他们两句,八成都趴在桌上静息。我捋了捋头发,不能让学生看出我是因为没睡醒而迟到,要让他们不多的情商悟出老师是因为别的更重要的事情而迟到。我一进门,大家抬头看我。我说,今天不讲课,拿出卷子来吧。
说时,我扫了一眼全班,发现老钱在最后一排窝着身子,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看课本。我心里咯噔,嘴上还是调侃了一句:怪不得这么安静,原来校长来听课了。大家不敢明笑,低着头闷笑,看上去像在哭,“觳觫”了几下。我心说,领导来听课还好,讲完卷子就糊弄过去了,可迟到他是实实在在看进眼里了,估计课后又要挨批。
这次期中,我出的题。本想着学生熟悉了我的思路,应该考得不错。谁知道整体水平大幅度下滑。我猜老钱就是因为这个来的。学生拿出卷子,我听着这异常整齐的哗啦啦声,又看了看老钱。他在四处张望,想必没有卷子,在看我们班学生的听课状况。不管他,我顺着题目一道道讲下去。偶尔穿插两个笑话,大家也都绷得很紧。本来就烦躁的下午,因为几个没有爆的笑点,让我觉得有些失落。这卷子讲得也了无生气,渐渐熬成了对答案。老钱也打了一个哈欠,掏出手机看了看,就再也没放回去。
丁零一声,熬到下课,我还在黑板上留作业,老钱就点着头搬着凳子快步走了出去。班长上来小声说,校长进来的时候,班里有点儿乱。我故作镇定,说,还有吗?班长摇摇头。
我夹着书,感觉心里有块儿死皮,怎么也揪不起来。迎头进了办公室,看到只有孙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