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姑娘的父亲方大大是重型机械厂的一个八级老钳工。一脸络腮胡子,喜欢叼个烟斗。他五短身材,青筋暴露的拳头却显得沉重而有力。成天披着衣服,即使冬天也不扣上扣子,好像消瘦的躯干上时时都在向外喷着热气。他曾经是个漂漂亮亮,安分温和的老工人。自从方姑娘的妈死后,他突然变得脾气暴唳了。
“又回来这么早!”他嚷道:“拉板车的那小于勾你的魂呀?天天回来往那跑!二十多岁的大闺女,也不怕街坊邻居笑话!”
方姑娘并不怕爹,她知道爹的脾气。她温存地对大嚷大叫的爹说:“爹呀,你酒又喝多了,喝多了伤身体呢?”
“你别管,老子想喝!”
方姑娘在那细瓷壶里泡上茶:“您喝茶吧,明儿还得上班呢,我去照看了一下陈姨,她瘫痪这么多年,我不去谁去?我又不是去干坏事!”
方大大不吭声了。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残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开始嚷。然而声音低得多了:“好呀,你还敢和你爹犟嘴呀!你眼里就有你那个陈姨,没有爹啦!”
“爹!”方姑娘委屈地叫道:“你说的什么话呀,陈姨是好人,是妈的好姐妹。妈死了,谁去照顾陈姨?妈说过,上帝要我们爱每一个人。主在天上看着我们,我不能不听妈的。爹,你不也听妈的么?”
提起那个一生笃信上帝基督的善良的老伴,方大大的眼睛湿润了。但他仍然不屈不挠,精瘦的拳头一下子捶在桌上:
“上帝,上帝,没有上帝,你妈也不会死那么惨!我日上帝它八辈子祖宗!”
“爹呀!”方姑娘惊慌失措:“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主要怪罪的。”
“我偏说!”方大大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变响了:“我问你,你妈信上帝,上帝保佑过她吗?你妈为了那可怜的十字架,被人踢得口里吐血,那一会上帝跑哪去了?你妈一辈子善良,上帝却把她的生命从我身边夺走,使咱们爷俩成了孤苦伶仃的狗!”
“爹呀,”方姑娘哽哽咽咽地抽泣起来:“快别说了,这是罪呀!”
“罪!罪!”方大大喃喃自语。他又哆哆嗦嗦地去摸酒瓶子。方姑娘把他的手抓住了:“爹,你不能再喝了!”
方姑娘忍住眼泪,使劲把爹扶到床上。看着苍老的,瘦削的爹,方姑娘忍不住哭出声来。
爹原来不是这样的。过去的爹是多么和蔼可亲呵。在工厂里,他拼命地干活,总是被评上劳动模范,拿最多的奖金。下了班后,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抱着她去看教堂顶上的尖十字架。爹说,那是个铁玩意,可惜竖在了那上面。要是给了他,他能用锤子砸一个七层的小宝塔给她。爹的手艺和为人都是顶呱呱的。但自从妈死后,他就变了。
妈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方姑娘从懂事的时候起便跟着妈出入于三里湾尽头的教堂里。教堂里庄严的气氛,圣歌中神圣的感情,耶稣基督蒙难那神秘恐怖的故事,使她幼小的心灵从小便打上了宗教的烙印。她跟着妈,认真地做祷告。她还记得,当她第一次从嘴里喊出“阿门”的时候,妈是那么高兴地吻她,称她为“我的可爱的小天使。”妈教给她做人的道理。这些道理从头至尾贯穿着爱和善。妈给她讲《旧约全书》里的神话故事,给她讲《创世纪》中上帝怎样创造世界和生命。爹在妈的感召下,也曾经去过教堂,那时候,爹虽然明显地表示不相信上帝,但爹是相信妈的。她还记得爹和妈开玩笑说:“如果上帝真的像你一样,那么,我就相信他!”妈当时只是叹气说:“别这样讲。主要怪罪的。”
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妈妈,竟死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里了。其实,妈完全可以避开的。当一伙人冲进教堂,要砸碎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时,妈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十字架。不管人家怎样的踢她,拉她,始终没能把她从十字架上拉开。妈口中的血流在十字架上,涂抹在受难的耶稣身上,至今还仿佛滴在方姑娘的心头。
但是,妈似乎并不后悔。妈临死的时候,拉住方姑娘的手,平静地告诉她说,她感到安心。她相信当她的灵魂站在上帝面前的时候,她所做的一切都合乎主的旨意。妈说,连耶稣基督都能为拯救人类献出自己的生命,何况我们这些罪人呢?
方姑娘始终不知道妈算什么罪人。她只是莫名其妙地跟着母亲忏悔罢了。忏悔得久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相信自己有罪了。她除了常常上教堂外,就是到陈姨那里去,这是妈临终的嘱咐。陈姨因病瘫痪在床上,她的儿子陈奇到农村插队落户去了。陈姨是教会中的姐妹,母亲不能不在临终前要求自己心爱的女儿常去照顾她。
妈妈就这样地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方姑娘也从此不再读书。爹怕她读了书毕业后也要去插队落户。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呵。爹宁愿她当个社会青年而在街头卖大碗茶。
爹的脾气终于一天一天地变坏了。他除了上班,就是喝酒。方姑娘知道,爹的心里也苦呵。
外面起风了,梧桐叶子沙沙地响。风从窗缝里灌进来,给小屋凭空添了一丝凉意。方姑娘给爹倒了碗浓茶。爹睁开眼,看了看她,又歪过头,呼呼地睡去了。
方姑娘站起来,走到自己小屋的桌柜前,对着柜上的十字架,虔诚地双手合十跪下来,她要为爹在主面前忏悔一番:
“万能的,无所不在的主啊……”
她终于觉得心里平静了。于是她站起来,对着镜子用手拢了拢头发,接着推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