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九望着街上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低陷处的水洼,眼睛里有一种饥渴的神情。他装出躲雨的样子,悄然趿进店里去。他在角落里拿了一本书,高尔基的《童年》。看到老板出门去了,他赶紧一目十行地翻看着。书上有些不认识的字句,并不妨碍他阅读的兴趣。
高尔基的两个舅舅是粗暴、自私的市侩,外祖父经常殴打外祖母和孩子们。高尔基说:“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有很多事情我很想辩驳、否认,因为在‘那一家子蠢货’的黑暗生活中,残酷的事情太多了。”
十一岁走上社会的阿辽沙在召唤湘九,他们共享人生的苦难和辛酸。一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流浪儿终于成为大作家的这个事实在启迪他、教育他,湘九想,终有一天,我要成为中国的高尔基。
小孩子做错了一点事,要脱掉裤子挨打。父子兄弟间为了分家打得头破血流。米哈伊尔舅舅为了寻开心,用烧红的顶针捉弄老匠人格里戈里。母亲跪在地上哀求继父不要在外面鬼混,继父用他穿着靴子的脚猛踢她的胸部。外祖父与老伴一起煮茶时,连茶叶也要放在手心里细细数过,最后,又把老伴与外孙赶出家门,让他们自谋生路。高尔基说:“每当我回忆起俄国令人压抑的龌龊野蛮的生活,我常常问自己:这种丑陋的行为有必要去写吗?我每次都怀着充分的信心回答自己:有必要!因为这就是活生生的丑陋的生活现实,这种现实目前还存在着。要改变这种现实,要从人们的记忆和心灵中,从我们沉重龌龊的生活中清除它的影响,就必须透彻地了解这种现实。”
将近三个月时间,湘九一有空就去旧书店。如果店里只有伙计在,他就进去看高尔基的书。他读完了《童年》,又读《在人间》和《我的大学》。他默默地站在角落里,清癯的脸上露出痛苦和迷惘的神情,令伙计下不了驱赶他的决心。有一天母亲叫他去买二十斤米,0.143元一斤的籼米,鬼差神使般地,他只买了十八斤。
他拿着两角八分钱冲进旧书店,恳求老板把《童年》卖给他。
老板说,这本书还有七成新呢,至少要卖四角钱。
我只有两角八分钱,我欠你一角二分好了。湘九涨红了脸嗫嚅着,看看老板的脸,又看看手上的书,这本书其实很旧了,封面和内页都已发黄。湘九摇了摇头,继续用恳切的语气请求他,他说,下次我还要买《在人间》和《我的大学》,那时,你说多少钱我就给你多少钱吧。
老板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算啦算啦,卖给你算啦。他说,看来你真是个要读书的伢儿,我亏本卖给你了。
湘九给他鞠了个躬,兴高采烈地出门。书店隔壁住着他的同学阿尉,阿尉说,你上当了,这本书,我看到他从收废品的人手里买下的,只付了一角钱!湘九拍拍手里的书,是吗?他说,我喜欢这本书,吃亏也算是便宜了。
那天傍晚,母亲从米缸里舀米时,湘九紧张地站在旁边,心都要跳出来了。母亲却丝毫没有觉察,像往常一样舀了两杯米,拿去做饭了。湘九跟出去,帮她从井里打水,帮她洗菜,母亲说,你去做功课吧,他才走回屋里去,他坐在桌前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能做这样的事了。
那天的晚饭,他只吃了平时的一半。他算了一下,每天省二两米,十天可以省回买这本书的钱。母亲说,今天怎么吃这么少?他说,下午去强强家,他姆妈给我吃了一碗蕃薯汤。
连续几天,湘九都以各种借口省二两饭。他显得更瘦了些。杨师母来时看到了,说他简直像“三根筋挑着一颗脑袋”。杨师母对母亲说,肉票呢,你把肉票都拿哪里去了?给他买几两肉吃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母亲唯有苦笑。
每隔两个月,母亲要去一趟乔司农场,仲君在那里劳动改造。全家的肉票,母亲凑拢来买一斤肥肉,烧好送去给大儿子吃。大儿子的日子比小儿子苦和累,母亲因此永远过着顾此失彼的日子。
有一天夜里,饥肠辘辘的湘九在床上辗转反侧,闻到一股霉干菜焐肉的香气。他实在经不住这香气的诱惑,悄悄下了床,翻箱倒柜地搜索。那时候他和小姐姐兰同住在小阁楼上,兰被他惊醒。正当他掀起米缸的盖子时,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说,你在找什么?
落雨了。湘九站在窗前说,外面在落雨,好像还是雨夹雪。
落雨好,明天不用在操场上体育课了。兰的手在棉被上拍了拍,打个哈欠说,我们可以在室内打乒乓球了。
湘九关上了窗子,将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绝在外面。他犹豫了一会儿,听到小姐姐重新发出鼾声,他揭开米缸盖,发现米缸里有一只搪瓷茶缸。
他拿起茶缸,抓起一块肥肉塞进嘴里。
听到一声叹息,他吃惊地抬头,看见小姐姐苍白的有些浮肿的脸上呈现一层愠色。
姆妈不该把这碗肉藏在这里,兰说,害得我们都睡不着,我知道你肯定会来偷吃!
兰拉了拉床头的灯绳。小阁楼被15瓦的昏黄灯泡照亮了,照出一种黯淡地简陋的轮廓。破旧的棕绷床上有两个被窝,地上放着一只藤箱,墙上挂着祝家不知哪一代老祖宗发黄的画像。
灯光乍亮时湘九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他无地自容。
兰已经读初中了,但是她的发育并不很理想。湘九看见她细细的脖颈上青筋在蠕动。嘴唇也在不由自主地哆嗦,眼睛里有一点火光在随着他手里的茶缸跳动。湘九听见了她嘴里吞咽口水的声音。他走过去,将一块肉放到她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