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小姐姐颤抖着,闭上眼睛,同时把嘴也闭紧了。湘九说,吃吧,就吃一块,姆妈不会发觉的。兰快哭出来了,她摇着头说,我不吃,我要你放回缸子里去,我要睡觉了。但是她没有躺回被窝里去,她好像没有力气再躺下去了。当弟弟终于把这块肉塞进姐姐嘴里时,兰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了那只茶缸,唯恐打翻在地似的。
这是他们记忆中最好吃的一块肉,后来的两三年他们几乎不知肉味。湘九珍藏着几本小学时的作文簿。在一篇作文里他这样写道:我的思想里有不少资产阶级的东西。我想吃肉。我总是想吃红烧肉或者霉干菜焐肉。老师说我们的领袖都不吃肉了,要和人民群众同甘共苦。我怎么还想吃肉呢?我一定要好好改造思想。
因为偷吃一颗糖而被母亲打了一个耳光的往事,依然深刻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但是湘九已经不是当年的湘九。当发下来一张菜卡,每天只能去菜场买一人一分钱的青菜时,湘九动起了歪脑筋。如果菜场的营业员用铅笔在卡上打钩,他就用橡皮轻轻地擦去,如果用钢笔,他就用褪色灵。褪色灵是向街头小贩买的,一小瓶一角钱,他以此换来每天两回买青菜的机会。
一场火灾改变了书店老板对他的态度。火是从书店隔壁的棉花店烧起来的,迅速地蔓延到门口。正在看书的湘九听到伙计的惊叫声,急忙跑出去看。慌乱中他又跑回书店,端起一只脸盆往外冲,脸盆里盛满了书店伙计揩桌椅的脏水,湘九猛地泼向着火的棉花胎。书店老板跑出来时,看到他正抓着两床棉花胎往街对面跑,那里有个自来水龙头。老板看到这个伢儿拧开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浇灭了棉花胎上燃烧的火苗。
当乱哄哄的救火场面终于平静下来时,书店老板看着浑身湿淋淋的湘九,长叹了一口气。“你获得了一张免费的阅览证,”他说,“明白吗,以后尽管来这里看书吧。”
惊魂未定的湘九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现实中的悲惨世界。黑髦的同事,那个嫌食堂油水太少的女人在饮食店买了一个馒头,刚咬了一口就被人夺去。当她惊叫着扑过去又打又闹时,那人已经吞下了半个馒头。打扮时髦的银行女干部居然从肮脏的乞丐嘴里抢回剩下的半个馒头,把它送回自己嘴里。虽然乞丐臭烘烘的唾液令她恶心欲吐,她却硬是把馒头咽了下去。
黑髦的娘,母亲的婶婶,每天指桑骂槐。母亲交不起房租时,把香烟票肥皂票粮票布票油票一张一张抵押给她。这个穿旗袍戴手镯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房东老太太依然很不满意。老太太很注意保养身体,筋骨强健走路咚咚响,一条巷的人都将她称之为“雌老虎”。有一天,在井边,老太太又骂起了母亲,说她收留了这户人家,没想到收留的是一帮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穷鬼。
母亲气得浑身颤抖。但是她没有回嘴,因为老太太是她的长辈。那天是星期天,小娘舅来了。小娘舅平时见了这位婶婶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这天实在忍不住了走过去劝说。小娘舅说,您骂得太难听了,婶娘,您是祝家的长辈,收留小辈也是应该的,何况她只是晚交了几天房租。老太太双手叉着腰说,什么叫做应该的,莫非是我前世欠祝家的啊?再说这一帮小猢狲也不姓祝,而是姓张!
小娘舅情急之下顶了她一句:当初你是怎么来祝家的啊,你带来的儿子又姓啥?
啪,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在小娘舅脸上。
很多年以后湘九看到自己档案,那些外调人员走遍全国,挖掘出他自己从来不晓得的五亲六眷。他发现这个老太太原来是母亲叔叔的续弦,还带过来一个“拖油瓶”儿子。母亲的叔叔既然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在那个年代也算得上思想开明了。他抚养这个孩子,教他设计图纸。但是这个孩子不学好,跟娘改嫁前就学会了偷鸡摸狗,后来去了遥远的青海劳改农场。
湘九神夺意骇。他出世之前,他的外公早已去世,外公的弟弟也早已去世。这个外公的弟弟还活着时,他的妻子去世了,他又娶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在嫁给外公的弟弟之前嫁过另一个男人,生过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和湘九既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感情联系,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竟然会出现在他的档案里,一次又一次地影响着他的前途和命运。
如此人生,真的是太可怕了。
那天,三姐姐梅也在家,大观山农场离杭州市区只有几十公里,她每个月回来一趟。
梅在井边洗衣服,满耳都是老太太的污言秽语。梅听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看到小娘舅被打,梅挺身而出。她说,你怎么打人呢?小娘舅从小就被你打,现在年纪这么大了还被你打,你还讲不讲一点道理?
老太太手里拎着一只吊桶。她把满桶的水搁在井圈上,惊讶地看着梅。这个过程大约有五六秒钟。梅蹲下去重新洗衣服了。老太太蓦地抬起吊桶,哗的一声,从梅的头上泼下去。
春寒料峭,梅抱着双肩瑟瑟发抖。她被冰冷的井水从头淋到脚。她的上衣贴在肩上,裙子贴在腰间,她显得更瘦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她的身上四面滴水,如同滂沱大雨中一把来不及撑开的雨伞。
井台边突然寂静下来,邻居们默不作声。在屋里做作业的湘九感到了异样,跑到后天井去。他被激怒了。他听到牙齿在自己口腔里格格作响的声音。那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以牙还牙。他回身向地上找东西,看见一只木盆,他捧起半木盆的水,一步一步向老太太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