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王小马在大街上低头跳着跳着,突然扎进一个人的怀里。这人的怀很宽敞,而且胸膛处坚硬如铁。王小马的脑袋一进去,不由就哎呀了一声,他的脑袋被顶得生痛。开始他以为像书上写的那样,是撞到墙上或者树上了呢,但抬头一看,是个人。他就连忙把眼睛低到极低处,说对不起对不起。王小马明白,一旦对方恼怒,他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趁早赔礼才是人间正道。
王小马赔礼,对方却不肯吱声,也就是说,对方不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了结此事。王小马心里很忐忑,又说了声对不起啊哥哥叔叔,我不是有意的。要不……话才在沉吟着,对方嗵地一拳就过来了,直奔王小马的胸口。王小马原不想闪的,但还是闪了一下,结果打在肚子上,相反要比原来的位置更加疼痛。所以王小马哎呀叫了一声,抱住肚子。
这时对方才哈哈一笑,说,王小马,你狗日的,还这般不经打啊?这笑声很熟悉的,而且这一拳打的也熟悉,像是早就挨过的。王小马抬头看对方的脸,原来竟然是沙里飞,只是比印象里的沙里飞的脸更大更油水,也更粉刺。但它属于沙里飞是不会错的。王小马就叫了声沙里飞,也笑。
初中时代,王小马跟沙里飞是同学。不光同学,还同桌过呢。那时候沙里飞一没事就喜欢欺负王小马。除了上课,王小马时时处处都要躲着他。后来沙里飞说,你日后若还躲着我,我就找你姐王小嫚去。虽然她大咱十岁八岁,可我要是娶了她,你就得天天叫我姐夫。
王小马对姐姐很有感情,如果他拳头有力,只怕当场就要让沙里飞趴在地上起不来。如果杀人不偿命,他只怕也会弄把刀子。但现在,他只能退缩,老老实实跟沙里飞来往,承受他的拳头和脑袋。好在沙里飞并非真正想置王小马于死地,只是玩闹。
后来一毕业,王小马就赶紧躲开沙里飞,再也不跟他来往。结果慢慢就把这粗壮的家伙给忘掉了。
哪里想得到,还是会碰到他呢?不光碰到了他,还自己一头撞进人家的怀里?后来王小马想,难道这就是天意?
王小马叫了声沙里飞,沙里飞一把搂着王小马。在他的搂抱下,王小马简直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只能任人宰割。沙里飞说,王小马,这都他娘的一年半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往上长长啊?有一米六吗?王小马说,一米六五了。沙里飞说,长了这是啊。可是你这身子板儿,给你个娘们,也不知你能不能拿下来?王小马心脏跳了一下,含含糊糊说了个能。沙里飞就哈哈大笑,表示决不相信。
其实连王小马自己也不相信。假如自己碰到个女孩,肯定一点办法也没有。末了只能让人家灭了。但出来也不能灭自家威风啊。况且遇到的是沙里飞,说得好是一拳,说得不好也是一拳。横竖都是一拳,不如口气壮点。
沙里飞显然也没什么事情好做,他搂着王小马走。王小马身不由己,很快竟被搂进了一家饭店。王小马一看就慌了,说,我身上没钱的。然后补充说,我还没工作呢。沙里飞嗤地一笑,说,你没钱怕啥?我有啊?你没工作怕啥?我有啊。王小马说,我不敢让你请我哩。沙里飞哼了声说,我都不怕你怕个屁。你有什么?不就一百来斤个人吗?要是个娘们儿,还能值几个钱,爷们儿,操,白给都没人要。
王小马想想有道理,就不再挣扎,一屁股坐下来,问沙里飞,发财了吧这两年?沙里飞抠出两支香烟,给王小马一支,自己留下一支。王小马很少能吸上烟,见了就兴奋,急忙接过来,一吸就咳嗽。沙里飞不屑地说,都混成个娘们儿了,我都替你脸红。结果不等沙里飞替,王小马的脸就先红起来。
沙里飞要了四个菜,其中包括一只烧鸡。菜都是壮实菜,王小马平常日子很少看得到的。现在一看眼睛就发亮,沙里飞倒了两杯啤酒,自己先喝个干净,说,随便吃。当我是兄弟。王小马的眼睛红了红,伸手把一只鸡大腿扯下来,瞬间就进了肚子。片刻一只烧鸡只剩下几根骨头了。沙里飞捏捏王小马的胳膊,说,哥哥我心疼你哩。
王小马吃得差不多了,才改喝酒。沙里飞问他想不想跟他做工作。王小马这才想起还不知道沙里飞是做什么的呢,就问了声,沙里飞说,简单得跟放个屁差不多。脑子可以搁一边不用,力气活也算不上。王小马再问,沙里飞就说,咱社会主义事业要建筑高楼大厦是不是?建筑高楼大厦要把旧的东西拆掉是不是?而有一小撮坏蛋,为了达到他们罪恶累累的目的,拼命——也有不拼命的——向政府和人民进攻。这种人叫什么?叫钉子户,叫社会主义事业的绊脚石。我们做的呢,就是拔钉子,搬石头的工作。
王小马把沙里飞的话归纳综合一下,主要是钉子和石头,一种用拔的方法,一种用搬的方法。拔的话,工具是钳子和羊角锤,搬呢?就需要真力气了。掂量了掂量,王小马说,那我做拔钉子的工作吧。
沙里飞瞅着王小马笑,说,成,你就拔钉子吧。量你搬石头也搬不动。不过也不要灰心丧气。最好的办法是回去多锻炼锻炼身体,想办法强壮起来。看看我,上学时没这么强壮吧?这一年半,我拜师少林,寻师武当,还到过水泊梁山,参观瞻仰宋江他们的革命圣地,这才有了一副好身体。
王小马想问问工资待遇,但一时不好开口。不过沙里飞很够意思,掏钱结账,剩下的钱还有三二百,他也没往回装,直接塞王小马怀里,说,回去补补身体吧。老这么可不行。王小马说,没事。不就拔个钉子嘛。沙里飞哼了哼,说,拔也是需要力气的。王小马说,重要的还是技巧。沙里飞哈哈一笑,说,你若是能让钉子自己起身走掉,当然更好啦。可既然是钉子,他们哪里可能老老实实地起身走掉呢?
王小马认真地说,正义一定能战胜邪恶。钳子当然能战胜钉子啦。
沙里飞留给王小马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说是他随时可以过去,随时欢迎。不过现在是冬天,还不是展开工作的好时候,一般得过了年再说。但沙里飞还是希望王小马早点过去,一是听听领导的教导,二是大伙在一起,可以相互切磋武功,提高应战水平。
当然了,主要还是参观参观,看看你到底适合不适合这份工作。有的人就不适合,最后鼻涕眼泪地被甩到历史车轮的后面。临分手时,沙里飞拍拍王小马的肩膀,牙缝里咝咝了声,有点忧郁地说,我到底还是担心你这小身子骨哩。
王小马做下保证,就直接回家了。沙里飞还买了只新的烧鸡,让他带回家。初中时代他曾说过要做王小马的姐夫的。但那时王小马的外甥都会叫爸爸了,沙里飞也知道,就是喜欢那么一说而已。现在他还跟王小马说,这鸡你别一个人都吃了,给姐留一半。
不过姐并没在这边居住。她和姐夫外甥住在城市的另一半,大约有六七里路程。想要回来一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烧鸡姐王小嫚并没能吃到。但王小马都让娘吃了。而且欢喜无比地告诉她,说他有工作了。他把沙里飞给他的钱留下五十块,剩下的都给了娘,看看,这是预支的工钱。
娘自然高兴,问是什么工作。娘的脑子不那么聪明,王小马估计说半天她也不一定能明白,就取一把家里用了几十年的钳子,然后瞅瞅墙上有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就过去夹住,用力一拔,咔地一响,拔是拔出来了,但只拔出来半截。王小马得意地晃着他的成绩,对娘说,就做这个工作。